第19章 马勺子来了个野男人

作者:刘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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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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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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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510字


一辆七十座的黄河大轿车,在乌伊公路上疾速向西奔驰。


这是从乌鲁木齐开往马勺子庄的长途汽车。全部行程二百五十公里。中途不抛锚,下午四点左右可达终点站。


在今天这趟车里,有一位男客,像是头一次坐这趟车,甚至像头一次来新疆。这车内车外的一切,都激起他浓厚的兴趣。车内每有人说话,他总是侧着头看,看人家的脸,看人家的嘴。尤其民族人对话,对他似乎是音乐,非听完不可。一听完,马上又扒着车窗看天山,甚至还情不自禁地小声念些诗一样的句子:啊!天山雪!


路边的树木、村庄、瓜果摊、甚至哈萨克人骑着的大马,他都追着看,直到汽车把它们甩远了,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脸来预备新的发现。


“老乡,”新疆不习惯叫同志,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叫老乡。“你的包。”一位大爷对他说。


他的包从腿上滑到一边,他连忙将它放正,顺便问,“离马勺子不远了吧?”


“百把公里。”


“还有百八公里?”


“在新疆百八公里算球?”


“算什么?”他听不懂。


“球!”老大爷要笑。


“什么球?”


周围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揣摸着这不是句好听的话,脸变得血红血红。他脸一红,看上去,比刚才年轻多了,只有四十二三,如果不是脑门上有一小块不长毛的地方,打足了看,只有三十五六。


那老大爷马上觉得刚才的笑,对他不礼貌。又正色说:“你到马勺子下?”


“嗯,对。”


“走亲戚?“


“嗯,不。”


“做生意?”


“不,不。你看我像做生意的吗?”


“不像。你像老师,也像是记者。”


“嗯,差不多,都是摇笔杆子的。我写。”


“到马勺子写?”


“找一个人。”


“找人?找谁?”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党妹的女人?三十多岁。”


“不认识。”


“你不是马勺子庄的?”


“不是。”


“你找她干啥?”


“不干啥。昨天,我在乌鲁木齐一家报上看见到个消息,说马勺子庄党妹将是枸杞专业户,有红枸杞干要出售,请收购部门和用户来联系。”他很欣慰,“你说巧不巧?我是前天到新疆的,昨天就得到这个消息,如果这个党妹是我找了十年的人的话,这也太传奇太富有戏剧性了。”


那大爷似乎不懂作家的话,只是问:“你老家在哪儿?”


“河南。”


“到新疆来写?”


“也是,也不是。这次我就是参加河南作家参观团来的。大爷你是哪儿人?”


“山东。”


“哪年进疆的?”


“50年代初期,跟王震将军一起来的。”


“呵!老新疆啦!”


“老也不算老,三十多年前来新疆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都有孙子了!哎!不中了!”


“你对新疆的印象如何?”


“新疆是个好地方。你没听人家唱?”大爷眼朝车外看看,“这新疆也是个怪地方,你对戈壁滩看看,要哭;对开垦出来的那些地,那些村镇、团场看看,又想笑。你到马勺子就知道了。”


“你的语言很贴切,也很风趣,我很想跟你说话。”


“哎,别见笑,大老粗!不比你们写文章的人。”


“呵!”他嘴一张,打了一个哈欠。


他有些瞌睡了,慢慢地把头放到他肩上,准备让他义务地扛着。


没法,他只好认真地扛着,尽管肩膀有些酸,也不去弄醒他。



车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颠簸,下午四点进了马勺子镇车站。


乘客浑身都累软了,走下车,一个劲地伸腰搓背。


他下车后,穿上米色风衣,两个包,肩上背一个,手里提一个,他一边走,一边观赏马勺子庄的风光。


马勺子镇不算大,用他写的话说,东头扔个帽子,西头接着;南边唤声鸭子,北边应。可是,在这个原始的古漠上,开辟出这个绿洲,也够风光的了。


汽车站和街两边到处摆满了瓜果摊,满街飘香。


“请问,这里有招待所吗?”


“有。向前走,往左拐,门口有牌子。”


“谢谢!”



招待所不是土屋,是几栋红砖瓦房,一字儿朝南。


每个房上,都像种蘑菇的房子一样,竖着一排排烟囱。房前有圆型的大花坛,铁栏杆刚刷过漆,红的、黄的、绿的,色彩很鲜。园中有月季、芍药、菊花,最多的是红色美人蕉,一推儿,一推儿像燃着的火,像扎着的绸。


大概是因为经常没有多少人来往的缘故,很多房门都上了锁,也不见服务员。


他找了几个房间,才在一个比较干净的房间里见到人——一个约摸十岁的小女孩。她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他对着窗户,小声问:“小同志,你知道这儿有服务员吗?”


“有。”


“在哪?”


“我。”她站起来,“叔叔,你要住宿吗?”


“嗯,”他仔细打量着她,“没有别的服务员吗?”


“这几天她们都不在,只有我姨妈在,她晚上来。现在摘枸杞去了,我放学帮她看房子的。叔,您请进来坐吧。”


多甜的小家伙!他一时觉得心里滋润润的。走进屋里,把包放在她身后的值班床上:“你姨妈去摘红枸杞?”


“嗯。”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刚到我家来。”


“啊!”


“你认识我姨妈?”


“不,不不!”岔开她的话题和她那双惊疑的大眼睛,“你几岁啦!”


“十岁!”


“上学了?”


“嗯。”她抿着嘴。


“几年级?”


“三年级。”


他望着她那圆乎乎的小脸蛋儿,从你的鼻梁和眼窝看:“你像哈萨克族人,对不对?”


“不对,我是汉族人。”


他又弄弄她那小刷辫上扎的黑色金丝头巾:“呶,扎上这个,你真像美丽的百灵鸟!”


她头一偏,显然对他随便动手动脚不大满意。


“叔,请登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簿子,放到桌上,又找出来支圆珠笔,一齐摊到他跟前。



登过记,她把他领到三栋一室。


条件很差,一室四张床位,四把小方凳和一张四条脚没刷过漆的杨木桌,两个豁了口的茶杯,一只里面浸得像酱油一色的半杯茶叶水,一只空的,里面有些烟头,还有一个苍蝇。桌凳上都有一层灰,让人望而生厌!


唯一让人羡慕的,就是每张床上有一条红绸被子,迭得有棱有角地放在床上,每个被上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枕头。


打开被子看看,一色刚洗过,被头白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斑。被一掀,一股檀香皂味和刚晒过的太阳味,叫人十分耐闻。


后窗上少了一块玻璃,用硬纸片补着。


电灯拉线断了,用一根黑色鞋带接着,大概是哪个旅客救急干的。


他放下行李,解开风衣,选择了一个最佳床位,把东西放上去。他面一转,看见小姑娘来了。


小姑娘手里端着盆子,洗得很白的瓷盆。


“叔叔,你洗脸。“


“好,谢谢你!”他赶快走上来端过水。又拉开包,从里边拿出茶缸,牙刷,刮胡刀,茶叶盒。七大八小,放下一小桌。再从塑料袋里抽出一条红条毛巾,啪!一抖,头倾到盆里“哎!水真凉快!多少天没用这样的好水了!”


“这是井水。”


“是吗?太谢谢你了!”


他刚抬起头,她从他身后轻轻地把水端走了。


“哎呀,我自己倒!”


“我来,你不熟悉。”


倒了水,她又端来一盘红鲜鲜的小果儿,放在桌上:“叔叔,先请您尝尝。”她擦擦桌上的水。


他对盘里望望:“这是什么呀?”


“你猜。”


“红枸杞吗!”


“对!”


“怎么这么大呀!”他像没见过。


“这是家枸杞!去年有个枸杞专业户种的。他走了,枸杞树给了我妈。现在我妈又给了我姨妈。姨妈说,凡是远方的客人,都给他尝尝,请大家做做广告。她说这是很好的食用药物,吃了不仅清虚凉血,还能养肝明目,防止肾虚腰疼,头晕目眩。”


“哎呀!妈呀!”他笑了,“这倒成了灵丹啦!”


“你不信?”她很认真,“你不信,先吃吃看。”


他怕她生气,就尖起指捏了一个放到嘴里:“哎!甜!”


她笑了:“我不骗你的,吃吧,叔叔!”


“真甜!”



新疆天黑得慢,都快晚上九点了,太阳还火辣辣地有劲儿,晒得地上烫烫的。


他洗过脸,洗过脚,孑身倒在被子上,想先休息一会儿,明天去团部打听打听要找的人。


可是一闭上眼,那小姑娘的身影便在他眼前闪现。他觉得她特别可爱,给他留下的是文学作品中的某个可爱的形象。更奇妙的是,这个小女孩,激起他要通过她去追溯记忆深处地地的一个快要泯灭的形象——她很像那一个人!


于是,他又踱步到接待室。


她又在静静地看书。


“可以进去吗?如果不打搅你的话。”


他这样彬彬有礼,她觉得很满意,也很钦佩,连忙站起来:“请进来,你还需要什么?”


“不。”他进来坐下,“你学习很用功!”


她笑笑:“我们老师抓得紧,我们都不敢玩。”


“我想问你,你姨妈是哪年到马勺子来的?”


“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乔爷爷家住的,刚来我家不久。”


“啊!他有些失望。”


“你姨妈摘枸杞,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庄后边地里。”


他看看表,现在离天黑还早:“你功课要是做完了的话,能不能带我去看看红枸杞?”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头莞尔一笑:“你想看看红枸杞?”


“你有空吗?”


“那好吧!“她放下书,”请吧叔叔。“



向北走过几条小巷,出了马勺子。再向北不远,便有一片土坯和刺丁树围起来的园子,四边长着耸入云端的白杨,毛沟里的臭水,绕着围墙流。


小女孩给他推开园门。


园内,满是高高低低的枸杞树,美极了!碧绿碧绿的,很长很长的,带刺的枝条,缀着朵朵枸杞枣儿。熟了的,呈红色;半熟的呈黄色;刚结下的,呈绿色;红、黄、绿,交相辉映,迎着夕阳望去,就像满地玛瑙——这就是小女孩所说的家枸杞了。


地那头,有个穿茶色上衣的妇女正在弯腰拣成熟了的红枸杞。


“姨妈,有人看红枸杞来了。“


那女人直起腰:“倩倩,那房子里呢?“


“没事的,我们一会儿就回去。这叔叔已住下了。”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顺着枸杞行,直往前走。


那女人看见他直往前走,刚要弯腰去摘,又直起来看:“你找谁?”


“啊!你?”他眼睛全方位的睁开了。


“大河?······”她快步往前走。


“党妹?······”他一下坐在地上,不能走了。


两人同时大叫,吓得小女孩死不知所措。


大河马上转悲为喜,一擦泪:“党妹,快起来,看我们是不是在做梦。天哪,我找了你多少年啦,老天有眼,快起来!”


党妹站起来,解开腰里的包袋:“你是从哪里出来的呀,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我觉得你没死。就一直活着等你——不想今天······呜呜呜······”她又哭了。


倩倩也吓哭了。


党妹去抱倩倩:“是我们倩倩把你招回来的,这个乖孩子,姨妈怎么感谢你呢?”


这突然,太突然的一刹那,让他们两个人的心都受到及其强烈的裂变,两人反复相看,反复琢磨,心里在乞求这不是梦,但又不敢马上承认这是事实,这是期待十年的欢合呀!


世界太小了,小得竟又把人挤到一起。


生活太残忍了,有时把人抛到死神的怀里,又猛地拉回来,让你哭了想笑,笑了想哭。


人为什么活在世界上?人为什么总是要活在世界上?


哭是痛苦,笑同样也是痛苦。


对她。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