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果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8
|本章字节:12620字
[1]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包括你。
狄瓦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翕动着嘴唇说着这句话。有可能已经说出来了。或者不。他无法确定。
佩利斯的冬天尤其漫长。此时窗外的天空还看不到光。如果不是壁烛的火光在跳动,狄瓦诺甚至会认为连同时间都上冻了。
出于雇佣兵职业性的警觉,狄瓦诺睡觉的时候一定会把长枪放在身边,枕头下藏着锋利的匕首。但即使如此这个人还会经常失眠。像这样突然惊醒的夜晚总是太多次,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一直到天亮。狄瓦诺滴酒不沾,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比起用“朴素”来形容他的生活,或许更接近于“穷酸”也说不一定。因此狄瓦诺没少被骑士团的同僚笑称“与其说你是个雇佣兵还不如说是名苦行僧”。
对于狄瓦诺这种很容易惊醒又极难入睡的体质,几年前作为他的雇主,荣托也曾经提出过疑问:“狄瓦诺,你是不是在提防着什么?又或者,你是不相信我?”
年轻的雇佣兵眨着金色的眼睛笑着回答他说:“请阁下千万不要误会,我不相信的是任何人……从无例外。”
“原来发誓将灵魂血肉奉献给神的骑士也会如此畏惧死亡吗?”荣托扬起讽刺的嘴角,“还是说,你根本连神都不敬呢?”
那时候苍金的狄瓦诺却只是笑。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能够不被人打扰地安眠对于疲于奔命的战士来讲,有时候甚至是种奢侈。但是之于狄瓦诺,他畏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睡眠本身——在自己不能掌握的时间中他总是会变得极度不安。他的思维不能受自己控制,他可能看到与他意愿背道而驰的情景,他不怕梦见未来,他惧怕梦见过去。
那些被打上“过去”标签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场景就铭刻在他的骨头与血液之中,在他防御脆弱的时候狡猾地冲破他的所有封锁,像锤子一般砸入他的大脑,等着让他听到自己连同灵魂都跟着被敲碎的暴躁声响。
[2]
那是一个如今已经不会被任何人提起名字的国家。依山傍水,不同于波庇特庞大,也没有辛波希德繁华。但是它却有着不输给佩利斯的资源,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名为“萧缪德”的国家,佩利斯才能获得“尼洛亚特大陆能源州”的名冠。
萧缪德与佩利斯比邻相居,这个国家虽然是建立在令人垂涎的庞大资源上,但是却因为土地狭小,人口稀少且没有自己的军备而苟延残喘,因此三十年前佩利斯借口为了让萧缪德不因为资源相争而引来战祸,自己愿意基于唇亡齿寒的理由全力帮助萧缪德。但是条件则是萧缪德要为佩利斯提供一切所需资源,并允许佩利斯向外宣称所有资源皆出于佩利斯本土。虽然条件并不平等,可是这办法确实可以让萧缪德避免战火,于是当时昏庸的皇帝很高兴地答应了,短暂的和平在萧缪德这片看似世外桃源的土地上维持了二十年。
狄瓦诺就是出生在这个国家里的孩子,他的父亲则是国内的一名重要官员。
尼洛亚特历354年4月。
当时姆哈洛战争已经整整持续了五年时间,因为有着佩利斯的庇佑,战火从未燃到萧缪德的国境线。但是狄瓦诺的父亲,这名有着苍金色头发的男子每当谈及国事却总是对萧缪德与佩利斯签订的协议持有激烈的反对意见。他觉得萧缪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尼洛亚特大陆上的任何一方陌生势力,而将是佩利斯。
为此萧缪德的皇帝对他终于忍无可忍,甚至当场大叫他是个疯子,最后贬了他的官职,让他带着全家去戍边。那个时候狄瓦诺只有10岁,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父亲看向佩利斯方向时的目光总是充满了忧虑。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他像其他萧缪德的小孩子一般向往着佩利斯——每一个跟他同龄的孩子都以自己去过佩利斯为炫耀的资本,但是狄瓦诺却因为父亲的禁止从没去过。只能每次孤独地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佩利斯而已。
总的来说狄瓦诺的童年生活还算无忧无虑,他的母亲出身武家,狄瓦诺从小就跟着舅舅学习枪法,仗着自己天赋极高,贪玩好动的小孩子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训练,因此没少被母亲拎耳朵。
“反正我们有佩利斯保护,又为什么非得学这种东西呢?”小小的少年不满地跳脚反问道,认为自己足够理直气壮。
“身为一个男子汉,你竟然想要别人保护?”有着一头蜜桃色长发的母亲板起脸,在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做母亲的从不含糊,“个人也好,国家也好,如果只是靠仰人鼻息地生存,你不觉得羞耻吗?”
小小少年并不能很快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反而是苍金色头发的温和父亲过来打圆场:“孩子还小,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吉丝你也太心急了。”
“还不是你把他都给宠坏了!”
“既然是你跟我的孩子,就算再宠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说着父亲伸过粗糙的大手揉着跟自己发色相同的儿子,“要不要去放风筝啊?今天的天气很合适,而且索罗德先生也回来了。”
“什么?索罗德先生回来了?”刚刚还在一副哭丧脸的男孩立刻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说这次要教我做鹰的风筝呢!我这就去找他!”
“去吧。”做父亲的跟着满脸笑容,“不过玩过之后还是要回来练枪啊狄瓦诺,毕竟你母亲说得对,男孩子一定不能依靠别人,重要的东西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保护才行,不然怎么能算得上是男子汉呢?”
小小的少年挠了挠头,问:“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啊?”
“唔,就比如对爸爸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跟你妈妈。如果有什么坏人来,爸爸一定会保护你们的!”父亲撸起袖子,让儿子看自己骄傲的肌肉,“但是爸爸将来老了,打不动了,就得拜托给你了。”
“不是还有舅舅吗?我都赢不过舅舅,他的枪术好厉害啊……”
“舅舅也会老呀。”
似乎是感受到了未来的责任重大,狄瓦诺使劲地点点头:“没问题!那爸爸妈妈还有舅舅都交给我吧!哦,不过爸爸,我重要的东西里还可以再加上一样吗?”
“加什么?”
“风筝啊。”小少年高兴地比划着,“不过听舅舅说,这片大陆上只有萧缪德才会有这么多的风筝,这是真的吗?”
“是啊。这是只有萧缪德才有的习俗呢……所以狄瓦诺将来也像爸爸一样,守护着萧缪德吧。”
“好!那我先去找索罗德先生玩啦!”
“去吧,晚饭的时候记得把索罗德先生也带来,就说我们给他接风。”
“喔!”
看着一溜烟跑远的儿子,靠着丈夫的妻子有些嫉妒地嗔怪道:“别人家都是儿子跟当妈的关系最好,为什么我们家却正好反过来呢?”
“哈哈哈,这就叫知子莫若父吧。”
“……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呢。”妻子幸福地喃喃说。
“大概会像他爸爸我一样是个万人迷吧。”意识到妻子的视线,男人赶紧改口道,“但是他肯定会对自己唯一的爱人忠贞不渝啦……也像他爸爸一样。”
说着男人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眉间满是深深的忧愁:“……不过啊,小孩子总是长得太快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慢一点长大吧。”
索罗德是狄瓦诺父亲的副官,沉默寡言却非常喜欢孩子。因此在边境很受欢迎,孩子们经常围着他看他做风筝。这个男人的来历狄瓦诺听父亲讲过一点,据说来自宁柯柯拉,因为信仰问题,宁柯柯拉人一直是佩利斯最大的敌人,一旦发现格杀勿论,狄瓦诺的父亲见他可怜,帮助他隐瞒了国籍,并给他在自己手下安排了一份工作,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许多年后狄瓦诺时常在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里一遍遍问自己,命运的风到底来自什么方向,与从什么时候才会被人意识到呢?
生活在不同的国度,过着相同或者不同的日子,更多的人根本不会每天想着权力渴望着血,这个大陆的主宰是谁对他们来讲根本不重要。至少那个时候的自己不在乎萧缪德的未来会怎么样,也不觉得佩利斯的士兵更加肆意地来往萧缪德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天大的事情也不过是每天怎么逃避练枪与读书而已。
结果就像惩罚他的天真想法似的,在他年满12岁的春天,狄瓦诺亲眼见证了萧缪德在佩利斯的屠刀下惨遭血洗的情景。
[3]
其实所谓的血洗并没有战火,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抵抗。萧缪德的国民完全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就永远地倒下去。宫殿付之一炬,掌管能源库的“绯之石匙”也被佩利斯的军团夺走,包括那些金银财宝,牛羊马匹,狄瓦诺不太能明白惊恐的大人口中说的“这次连奴隶都做不了”的含义——佩利斯的规定是“不留萧缪德一个活口”,于是单方面的屠杀整整进行了半个多月,首当其冲的就是狄瓦诺父亲镇守的边境线。
记忆中的那天明明有着很好的阳光,没有阴云密布也没有大雨滂沱。燃烧着的大火中隐约满眼青葱,堆积如山的尸体旁边甚至有怒放的花朵。被衣衫破烂的母亲藏进酒桶才幸免于难的狄瓦诺不知过了多久才瑟瑟发抖地钻出来。他愣愣地注视着燃烧中的城池,不久前他还曾经在它宽阔的了望台上赤脚奔跑着,他踉踉跄跄向着被砍断四肢的索罗德挪过去——那是佩利斯人对待宁柯柯人的做法——狄瓦诺在早已死去的他的怀中找到了沾着黏糊糊血的风筝碎片,他试图伸手去擦,却发现自己手上的赤红更为狰狞。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什么人,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刽子手们欢快的歌声。
那首歌日后成为了狄瓦诺一生的噩梦,甚至他曾经在演唱这首歌的佩利斯国宴上将攥碎的酒杯碎片深深地扎入自己的手掌。这首歌讲述的是英勇的战士走在回家的路上,家里有着等待他回来的亲人与心爱的姑娘。意境温暖又充满希望。里面有一句歌词是“那里不再有纷争,因为我已守卫祖国,我这就即将荣归故乡。”
可是狄瓦诺的亲人与朋友,此时正睁着不甘的空洞眼睛永远地躺在泥泞与血泊中。他们将要化为枯骨,他们早晚有一天会被人遗忘姓名。
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少年狠狠抓着身下的土地,不顾自己折断的骨头与没有止血的伤。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咬烂的嘴唇流出的血淌过下巴,一滴滴沉进这片已经死去的土地中。满腔的仇恨几乎让他灭顶,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有限的氧气,他用快要迸裂的眼睛牢牢锁定头顶的天幕,他无法呼喊,因为他的悲愤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在脑中激荡,化作奔雷,成为光。
——给我一柄长枪,我要刺穿这片霾暗的虚伪天空。
[4]
再见到慕艾拉时是傍晚。衣袂翩扬的黑发公主站在距离地面十数米的高台上,以远方庞大佩堡炉为背景的映衬下,少女单薄而柔弱的身影让狄瓦诺不禁联想到即将把生命献给神明的女祭司。
……但是现在真正的祭品好像是我才对吧?
狄瓦诺还有闲情逸致暗暗跟自己开着玩笑。
“公主殿下。”狄瓦诺叫了一声。
“我除了把你交给罗西菲特以外别无他法。”
黑发公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得让狄瓦诺吃惊。
狄瓦诺试图从她的句子末尾体会出一点什么情绪,结果无功而返。慕艾拉脸上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她的五官轮廓彷佛雕刻一般,完美无瑕,却没有生的气息。
“职下了解。”
狄瓦诺把金色的眼珠转向外城。这时佩利斯的黄昏并不美丽,甚至可以用凄凉来形容,其实这个国家的土地并不辽阔,军力在尼洛亚特只能算是中等水平,却因为掌握着丰沛的能源而一直避免着纷乱与战火。但是如今“绯之石匙”的下落不明让佩利斯的能源供应炉马上就要陷入瘫痪状态,周遭的国家也早已蠢蠢欲动。不过对于这种内忧外患,狄瓦诺觉得根本难不倒与荣托联手的慕艾拉,虽然荣托直到现在都抱着极为暧昧的态度在与慕艾拉合作。
可是狄瓦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无论他们谁得到这个国家,这对狄瓦诺都没有意义——他自认自己的左手用来执掌长枪的,而不该是一柄脆弱的权杖。
“你知道为什么罗西菲特与萨兰那么想要抓到你吗?”慕艾拉问。
“不知道。”狄瓦诺不感兴趣地回答,“他们像疯子一样寻找‘绯之石匙’,并且比职下自己都要笃定地相信职下一定知道它的下落,简直莫名其妙。”
“没错,我也觉得这里面非常奇怪……”不过显然慕艾拉并不打算把自己尚未思考成熟所得出的结论说出来,而是向前一步,与狄瓦诺的脸近到仿佛马上就要亲吻彼此一样,可是说的话完全与风月无关,“所以现在就是你尽忠效力的时候了,我等着你的调查结果。”
狄瓦诺笑了:“请公主殿下放心,职下视佩利斯为故国,如能以一己之力平息这场纷争,为此粉身碎骨职下也在所不惜。”
“到现在你还要讲这种场面话吗,狄瓦诺?你根本不曾在乎这个国家的存亡,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你到底想得到的是什么……”慕艾拉顿了顿,原本如玉一般沉静的墨绿色眼睛里微起波澜,“但请你务必记住,我并没有舍弃依雷斐骑士团与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狄瓦诺微微一愣。
但随即年轻的骑士破颜一笑:“是吗,那职下就祈祷自己在被萨兰与罗西菲特杀死之前能够等到您的援兵好了。”
“对了,依雷斐的事情职下也全部交待完毕了,由特堡担当临时总长,一切行动听您差遣。但是公主殿下,请您答应职下不要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狄瓦诺又说。
“……我答应你。”
听罢狄瓦诺笑眯眯地退后一步,用右手覆在胸口向慕艾拉行了一个标准到无懈可击的骑士礼:“那么职下什么时候前往罗西菲特殿下的别宫呢?不然药效就要发作了。”
“感觉怎么样?不要紧么?”慕艾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脱口而出。
狄瓦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解的光芒:“……似乎还好。”
“他们应该已经派人来接你了。”意识到刚才有些失态的慕艾拉后退两步,顺着她投向远处的视线狄瓦诺也望了过去,看见从幽长塔廊的阴影中走出两名黑甲骑士。
为首的男子对着苍金骑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狄瓦诺不慌不忙地再次转向慕艾拉:“在职下离开期间,‘庇顿’还要烦请公主殿下保管好。”
“如果这是你能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后悔吗?”慕艾拉青玉般的眸色深处像是有两把被点燃的火,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的狄瓦诺不禁心里微微一动。
“毕竟那是比骑士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说着狄瓦诺稍作犹豫,又补充了一句,“愿裁决之神的孩子能够得到永远的安宁。”
慕艾拉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她从不信神,他也一样。
接着狄瓦诺转过身,长长的披风荡起一阵轻轻的风。挺拔的银色身影在慕艾拉的眼中渐渐走远,直到不见。
这时一直站在柱子后面的荣托才走出来,揣摩着现场这微妙的气氛,酝酿接下来要以怎样的话题开场。
结果先说话的是黑发的少女。
“不然我没有办法撑到‘他们’到来。毕竟我还要与罗西菲特他们抗衡。”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却掩饰得极好。
“所以您就牺牲了他么?”荣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反问道,“也许到了罗西菲特那儿他身上的毒会被解掉,也许不会。毕竟药物折磨也是审讯手法上的一种吧……”
“如果他不去,这里就要被毁了。”慕艾拉答非所问,“如果我现在出兵势必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我不能让别人坐收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