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秋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30
|本章字节:8520字
谁料苦意甜情,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十二碧峰何处是,化作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
这首词作于奕绘离开苏州返回北京前夕。当时,奕绘已经决心要娶顾太清,但怎奈宗人府有个规矩,罪臣之后是不能嫁入宗室的。奕绘须得先回北京,到宗人府打点一番,才敢来接顾太清。奕绘买船北上,最难舍的就是顾太清,于是才做了这首词。
短暂相聚,匆匆别离,奕绘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刚刚将爱情重拾起来,又要面临分离,心中苦楚如山如海,难以倾倒。顾太清到码头送别,十分不舍中,带着七分的羞涩,三分的犹豫。羞涩的是,蓦然间送情郎远去,恐怕别人说三道四,说不得几句话,脸上已绯红一片。犹豫的是,实在不忍相别,人生短暂,经得起几经离别?说到底还是一腔愁绪,欲诉还休,只能在心里默念,早去早回。
然而,离别虽苦,但苦中隐含着激动的欣喜。奕绘写道,“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言外之意就是,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珠联璧合,做成神仙眷侣,现在暂忍相思,只在梦中相聚,是为了永恒的将来。
顾太清含着泪,知道奕绘一片苦心,虽千万难舍,也只好忍心作别。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顾太清望着远去的船影,任泪水迎风陨落。
奕绘回到北京,花费重金打点宗人府。最终得以在宗人府的簿册上,使顾太清伪随姑父的姓氏,一洗罪臣之后的案底。宗人府打理完了,还要做父母、元妻的工作,可喜的是,虽然费尽唇舌,最后还是顶住社会舆论和家庭的压力,硬是坚持到他们一致妥协。
北京这边的障碍都扫通了,奕绘再次来到苏州,接顾太清进京。顾太清能够得偿所愿,心中自然欣喜异常。二人辞别姑父母,登舟北上。一路上迤逦而来,赏不尽的沿途佳景。顾太清心有所属,不再似以前那样飘零无依,因此心里轻飘飘的,陶醉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到了北京,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奕绘便正式迎娶顾太清作侧室。不久,奕绘元妻谢世,他并没有续娶,顾太清实际上与正室无异。也足见奕绘对顾太清情深意重。
奕绘与顾太清的婚姻,堪称神仙眷属的典范。他们的新府邸坐落在北京西城太平湖畔,每日里吟风弄月,悠游林泉。又常聚会文友,酌饮酬唱,飘然世外。
婚后不久,顾太清为奕绘生下二男儿女。奕绘全副心思都放在顾太清身上,没有丝毫的辜负。时人都道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艳羡得紧。
而且他们的名字也早就伏下一段佳缘。顾太清名春,奕绘名绘,相会的地方又是绘春园,妙笔绘春色,岂非人生美事?顾太清号太清,奕绘号太素,皆是清素无染,气韵相宜,岂非天作之合?再看他们两人的诗词集。奕绘的诗集名曰《流水篇》,顾太清的则称《落花集》。奕绘的词稿名曰《南谷樵唱》,顾太清的则称《东海渔歌》。“流水”对“落花”,“南谷”对“东海”,“樵唱”对“渔歌”。这若不是机缘巧合,一定是心有灵犀。也见证了他们夫妻之间伉俪情深,兴趣相投。
在平淡的生活中,他们能自寻乐趣,从不虚度人生。一次,新建的南谷清风阁落成,夫妻之间诗词唱和,往来不绝,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奕绘先写了一首词:
山楼四面敞清风,俯深林,户牖玲珑。雨后凭栏,直望尽海云东。栏干外、影接垂虹。夕阳转,满壑松涛浩浩,花露濛濛,拥邺侯书架,老我此楼中。
从容。启云窗高朗,微凉夜、秋纬横空。襟袖拂星河,鸡三唱、晓日通红。同志者二三良友,侍立青童。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
顾太清次丈夫的韵和道:
群山万壑引长风,透林皋、晓日玲珑。楼外绿阴深,凭栏指点偏东。浑河水、一线如虹。清凉极,满谷幽禽啼啸,冷雾溟濛,。任海天寥阔,飞跃此身中。
云容。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细草络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红。清风阁,高凌霄汉,列岫如童。待何年归去,谈笑各争雄。
太清的词作,丝毫没有女儿忸怩造作之态,浑然天成,豪气涌漾,就连诗词大家的奕绘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如果平白放到某个豪放派大家的集子里,谁也说不出这是伪作。
据说夫妻二人常常并马而行,游览西山故地。顾太清“作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可见,他们婚后的生活多么惬意风光!
有《鹧鸪天》一首专门描写夫妻同游之乐:
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桥流水碧湾环。海棠婀娜低红袖,杨柳轻盈荡绿烟。
花艳艳,柳翩翩,断魂花柳又春残,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
懂得生活的人,才能看到生活的美。那种美,不是富丽堂皇的美,不是肥马轻裘的美,不是趾高气扬的美,不是洋洋得意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美,而是平静的美,自然的美,沉静的美,又是乡野的美,粗朴的美,质感的美。
就如诗中所说,“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正应了庄子那句话,这个时候,真不知道那夕阳下的彩蝶,是他们夫妻的化身,还是双双彩蝶化身为他们夫妻?无论如何,那种“相逐东风下菜田”的恬淡与动态美,真是令人陶醉,让人体内涌动一股冲动,想要化身为菜田里的一株菜,随风摆舞,于自得中见证那份弥足珍贵的爱恋。
如此神仙眷属的日子,顾太清直忘却愁为何物。可天有不测风云,奕绘在他们婚后九年,忽得了一场重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绝了饮食,又挨过一两天光景,终与世长辞,时年尚不满四十。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使顾太清从幸福的云端直坠万丈深渊。天塌地陷的感觉笼罩心头,感觉生活再也没有光辉了。她每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随之而来的甜蜜、痛苦、凄楚、忧伤,如海潮一样,阵阵袭来,让她无从招架。好在时间老人能抚平伤痛,或许过一段时间,便会有所遗忘。
但时间永远不会平平淡淡流走。大河总在流淌,看似平静的表面,却不时涌起腥风恶波。就在奕绘故去的第二年,一桩偶然事件打破了顾太清平静而略带哀思的生涯。那就是有名的“丁香花公案”。这要从杭州文人陈文述向顾太清索诗一事谈起。
陈文述乃杭州一介文士,最好吟风弄月,专收闺中女儿或青楼艺妓为弟子,教授些吟诗填词的技艺。这年,他一时兴起,出资重新修葺了葬于西湖畔诸才女的坟茔,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他的这些女弟子纷纷题诗赞咏。
陈文述便将这些诗词收集起来,编成《兰因集》。为了抬高这个集子的声价,陈文述特意致信顾太清,索要大作。因那个时候,顾太清词名卓著,与纳兰性德并列。要是能有她的作品收入集中,自然大为增色。
可顾太清有一份洁身自好的心,不愿自己的作品与艺妓之作同载一集。因此拒绝了陈文述索诗的意图。但万万没有想到,等《兰因集》刊刻行世,陈文述竟在顾太清不允许的情况下,载录了顾诗《春明新咏》。顾太清觉得陈文述无状,一怒之下,写诗讥诮: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陈文述看到这首极尽咒骂嘲讽之能事的诗后,气得差点翘了辫子,因此衔恨在心,总要伺机报复。
光阴如驰,日月如梭。展眼又过去一年,顾太清丧夫之痛稍得缓解,便重拾旧日生涯,与京中文人雅客往来唱和。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曾吟出“我劝天公重抖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大诗人龚自珍。
龚自珍也是浙江人,才华横溢,诗作独步一时,为顾太清所欣赏。他曾作“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而护花”之句,被顾太清引为知己的话。
时龚自珍供职宗人府,清闲少事,每日只以诗词唱和为乐,常常出入顾太清家中。顾太清虽是孀居,但秉性纯洁,家中唱和文人来往频繁,却能端正自守,没有一丝的流言飞语传出。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在窥视着,哪怕有一点的缝隙,便要闹出大天来。
龚自珍在乙亥年做了一组杂诗,其中有这样一首: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诗后有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原来,距奕绘府邸不远的地方,有太平湖,湖畔坡堤上广植丁香树,花开时节,花香袭来,清幽怡人。袭自珍公事之余,常常驻足其中,流连忘返,故才有了这篇诗作。
当时,陈文述正在京中,得了这首诗,脸上泛起坏笑。心中说,这才叫现世现报,向你索诗你不与,现在落到我的手中,看我不打你的嘴!
于是,他便纠集一干与他臭味相投的文人,对这首诗展开了研究。最后得出结论:诗中的“缟衣人”指的就是顾太清,“朱邸”是贝勒府,而且阆苑春的“春”字正是顾太清的名字,梦见城西阆苑春,不正是吐露出龚自珍与顾太清之间的一段隐秘恋情么?
研究完了,陈文述便将研究结果公布出去,后加上无耻文人的添油加醋,遂成了一桩非常抓人眼球的绯闻公案。
结果以此为由,顾太清被奕绘嫡子载钧赶出贝勒府,租房居住,度日十分艰辛。龚自珍也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黯然离京。
其实,顾太清与龚自珍之间根本就是清白的,不过是顾太清的清高态度,引起了某些无状文人的不悦,才凭空捏造出这样一桩绯闻。读者如果有兴趣深入了解这桩公案,可参阅清史大家孟森先生的《心史丛刊·丁香花》一文,里面有详尽的论述,是持否定观点的。
故事还没有结束。二十年后,载钧病逝,因无子嗣,过继太清之孙为嗣,太清得以重归贝勒府。时年五十九岁。顾太清晚年多病,但笔耕不辍,曾以“云槎外史”之名,著成二十四回《红楼梦影》,成为第一个续写红楼梦的人。
她在续书中借凤姐之口,强力抨击了那些口中无德,坏人名节的无状文人:“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
这些话无异于一把利剑,刺向无事生非者。
顾太清七十九岁病逝。
死后葬于奕绘坟墓之侧,总算能够长相厮守。或许那坟头的小花,翩然而舞的彩蝶,一页页泛黄的旧纸,都载满了一代才女绚烂坎坷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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