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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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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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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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22字

卖了果苗,就开始挖兰草。挖兰草简直一夜成风。兰草又称香草,古人常以为佩,何家坡人历尽艰辛,把兰草从山间谷口挖来,当然不为种植,亦非佩戴,而是卖钱。他们前两年就听说,得一株好的兰草,即可发家致富。当然不信,那玩意儿不就是草吗,喂不得牛,喂不得猪,更喂不得人,凭啥那么金贵?可兰草贩子终于不惧关山重叠,提着钞票,潜行到永乐县城,进而深入区乡,何家坡人始知兰草真能卖钱。牛市已过,兰草身价早已大跌,加之山深林密,本愁销路,人家上门收购,已是佛主降临,贵贱自然由人定夺了。兰草贩子自知得势,不以株论,而计斤两,普兰(普通的兰草)每公斤五十元,转手到随便一座城市,一株就可卖到十五六元。除普兰,还有两种名贵兰草,一名白兰,一名金边兰。所谓白兰,就是叶片的三条筋脉里流淌着白色血液;金边兰的三条叶筋,中间黑色,两边金黄色这种兰最为希罕,非吸日月之精华不能成器,尽管兰气不再,只要找到好买主,单株售价也可达数万。古人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如果挖到白兰和金边兰就好了!但这两种兰草,坡上人都只是听说,把几匹大山钻出蜂窝似的窟窿,也未曾亲见。


可是顾氏却挖到了一株金边兰!


在挖到那株金边兰的头一夜,顾氏做了个梦:一白髯老头来到她床前,神神秘秘地告诉她:白岩坡那块圆宝状的斗石下有一株金边兰。顾氏两腿一蹬醒来,摸摸索索下了床,披星戴月就往白岩坡赶。顾氏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可她竟敢晚上去白岩坡,而且是去那块圆宝状的斗石之下!那块石头笔陡地矗立在山间,传说长虹贯日之际,总有一匹红马从虹霓中呼啸而出,站在那岩石顶端放牧,远近民众以之为神,不敢轻易靠近的。顾氏却敢在晚上前往。她走得很慢,到白岩坡天就亮了。她按老者指定的路线,沿一条滑木道,手攀藤蔓,背靠山岩往下溜。没想溜到一半,藤蔓突然断裂,她朝七、八米高的山崖直冲而下。着地之后,觉得身子底下软绵绵的,竟一点也没受伤。原来,一条盘曲的老蛇救了她的命。老蛇杯口粗,丈余长,盘起来像一张弹簧垫。顾氏站起来后,老蛇抬头望了她两眼,慢条斯理地就向另一面山坡爬去。她目送着老蛇,眼光所及,禁不住浑身抽筋:她看到了一株金边兰!顾氏急忙跪下朝老蛇消失的方向磕头。她相信那条蛇一定就是梦里的白髯老者,而那个老者一定是神仙,是曾经咬断蒲氏男人脖子的那个神仙,老天爷怜悯她男人何建高的冤死,专门派了这位神仙来赈济她。


顾氏挖到的金边兰到底卖了多少钱,坡上没一个人知道。但从那以后,坡上人都相信这大山里有金边兰了,于是他们宁愿不种土地,男女老少齐动手,成天在大山里转悠。


遗憾的是,一架大山差点被挖空了,也再没找到一株金边兰


俗谚云:三月三,蛇虫蚂蚁往外钻。以前,何家坡的蛇虽然多,可它们不轻易爬到人们的眼皮底下来,自从水库修好,蛇们才常常从洞穴中爬出,懒洋洋地横担在渠堰上烤太阳;如果不是钻进人家的坛子盖里或枕头上,何家坡人向来是不打蛇的,因此,蛇们无所顾忌,即使有人路过,也不动一动身子,路过的人便迈大步从它们身上跨过去。可是而今,生长在何家坡的蛇就再也不能这般悠闲了。坡上出了一个蛇王:孬母猪。不知什么时候,孬母猪长出了一把红胡子,在此之前,红胡子孬母猪也没有捉过蛇,可不知怎么他就有了一套捉蛇的好本领。他不仅能辨蛇踪,还能嗅蛇的气味,并从气味分出蛇的种类、大小和男女!他披荆斩棘找到蛇后,呜呜呜轻唤几声,蛇就懵里懵懂地昂起头来,孬母猪迅速伸出爪子,牢牢地掐住蛇的脖颈。蛇要反抗,扭动身子,鞭打他,可他就是不松手。


遇到那些性子刚强的青竹镖、枸皮板、麻子蛇、红蛇、松花蛇,见鞭打无效,就一圈一圈地缠住孬母猪的腰,孬母猪像将一大把皮带捆在腰上贩卖的小贩,但他不慌不忙,还嘿嘿嘿笑,之后慢慢解开,并猛然间松了掐蛇脖子的手,提住蛇的尾巴,一阵狂舞。这是致命的一招,蛇最怕的,因为倒提着一舞,它的骨头就散架了。舞过一阵,只听啪的一声,孬母猪将蛇抽在地上,蛇虽没死去,却丝毫不能动弹了。有时候,遇到聪明的短尾蛇,不缠他的腰,而是缠脖子!有一次,他被一根粗大的短尾蛇缠住脖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细如竹筷,眼球也暴凸出来了。当时,有几个人围观,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知他依然不慌不忙,努力地把下巴勾过来,露出尖利的牙齿,照着蛇身猛地一口。蛇被他咬破了皮,孬母猪又伸出长了许多白斑的舌头,在蛇的伤处亲热地舔着。半分钟不到,蛇头就软溜溜地搭下去。蛇死了!他把蛇解下来,抻了抻脖子说:蛇最怕人的口水。口水的毒比蛇毒大。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致蛇于死命的,他需要的是活蛇。他那么不要命地捉蛇干什么?起初,坡上人也不解,不久就明白了:孬母猪用蛇皮口袋把蛇装上车,拉到乡场上去卖,拉到永乐城去卖,有时甚至拉到田州市或者重庆去卖。


卖蛇比卖果苗赚钱多了,甚至也比卖普兰赚钱多了。兰草已迅速地被挖得一干二净,果苗虽然还有,可卖了几次,买的人就少了;而蛇还没捉光,再说蛇也很好脱手,你有多少,人家就要多少,你什么时候有,人家就什么时候要。收购者都是餐饮店,大酒楼,莫说一口袋蛇,十口袋人家也要!由于此,何家坡许多人都开始捉蛇。哪怕天生是个胆小鬼,也在竹篙前装上一把铁叉,趁蛇全无防备的时候,猛一叉子卡在蛇的脖子上。


除了卖蛇,还卖水果,卖青蛙──以前,不管是谁家的水果,成熟之后,不是自己吃,就是送人吃,何家坡人什么时候见过水果也卖钱的?青蛙生就是田野里的歌唱家,青蛙一唱,何家坡人就闻到了稻谷的香味,他们就是在青蛙挟裹着稻香的歌声里度过了夏季的漫漫长夜,度过了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谁曾想到把它们捉来卖掉?可是现在,卖青蛙卖得发疯,何家坡已经听不到蛙鸣了。即使有那么一两声鸣叫,也是躲在草丛深处,小心翼翼地,胆战心惊地,叫那么几声。


如果这还不算奇,卖腊肉上的蛆虫你见过吗?可就有人弄去卖!那些身上洒了香水的城里人,肚子里却那么臭,他们居然要吃蛆虫,说那是高蛋白,有营养。何家坡人哪里有那么多腊肉?即便有腊肉,哪里就舍得让它白白地烂掉?于是,聪明人又想出了法子,把粪坑里的蛆虫捞起来,清洗干净,放进簸箩里让其肉肉地蠕动,不久,这些蛆虫就死了。粪坑里的蛆虫是白的,腊肉上的蛆虫是黄的,乡里人将簸箩端到太阳底下死晒,不需几天,粪坑里的蛆虫也就变成黄的了,正好可以充当腊肉上的蛆虫。当那些绅士们、太太小姐们高傲地把粪坑里的蛆虫买走之后,乡里人终于明白:其实城里人也挺可怜的。


他们还卖蚯蚓哩。城里人也吃蚯蚓。


而今,城里人什么都吃,乡里人就什么都弄去卖。


与此同时,一些陌生得像纽约似的玩意儿也流进了何家坡。


何家坡出现了第一个推销店。这个推销店是何中财搞起来的。何中财的臂力已经不行,街上的铁匠铺子,完全交给了儿子,他回何家坡来,找木匠做了个简易的柜台,从街上进来白酒、香烟、鞭炮、火柴、盐巴、气球、乒乓球等物,摆在柜台里卖。他卖的价比街上贵,街上两块钱一瓶的清溪白酒,他卖二块三,十二块钱一条的攀枝花香烟,他卖十五,一块钱一袋的盐巴,他卖一块一角五开始,坡上人宁愿多跑路,也不去挨何中财的棒棒,可是,盐巴突然吃完了怎么办?家里突然来了客人而没有白酒香烟怎么办?只有到他那里去。到他那里买东西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赊账。只要不把店赊垮,赊多少都成。不上一个月,坡上人就知道了它的方便,何中财的生意自然而然也就兴旺起来了。


随后,何家坡出现了一个榨油坊。


榨油坊是菜根搞起来的。


春节过后,在乡民的劝说下,菜根又跟母亲合住了,但是,他的脾气再一次变得不好,动不动又跟母亲吵架了。其实,自从胡棉被判刑,菜根就没快乐过,即使穿上母亲买的新衣服,他也说不上真正的快乐;他又开始咬那第六颗指头,又开始***他疯狂地想念着把他变成男人的那个女人坡上人以为他是不可雕的朽木,谁都不理会他的心病:既然胡棉判的是两年徒刑,现在早该回来了,怎么一直不见她的影儿?她家的房子差不多烂掉了,猪圈边的一根桤木柱子,被虫蚀成了蜂窝。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在菜根焦急万分的时候,胡棉回来了!她刑满之后,在关渡河娘家住了很长时间。她一上村口,坡上人都发现,胡棉竟比判刑前看上去年轻得多,脸很红润,连头上的几根白发也变黑了。她的***虽然不挺,但看起来很饱满;只是腰粗了,再也瘦不下去。


胡棉回来的第二天,菜根就去找她。胡棉说:不要来找我,我再也不会做那些事了。菜根穿着贺碧为他买的那套衣服,拘拘谨谨地站在胡棉面前,脸膛紫红。胡棉觉得他变了,一边拿着笤帚打扫房间,一边说:穿得这么周正,为啥不正正经经找个小妹儿?菜根说:我一直等你。他虽然显得十分忸怩,话却是硬梆梆的。胡棉的笤帚落到了地上,下意识地用手抿了抿头发。菜根拾起笤帚,卖力地打扫起来。


而今的胡棉,很难说还有对生活的激情了,然而,对爱的追求,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她一次一次地掉进陷阱,又一次一次地爬出来。满身的伤痕和心灵的创痛,让她收获了平静和坚韧。她从娘家往何家坡走的路上,没有任何景物能够打动她。由于清溪河涨水,她当年被何团结挤下的那条沟已经不在了,她跟何团结水淋淋地压瓷实了的、热得发酵的那片芭茅地,更是没有了;即使那些东西都还存在,也不会在她心里激起一丝一纹的波浪了。那只是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且似乎根本就不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以为自己余下的人生只是机械的,不具有生命含义的,没想到菜根一句我一直等你,就使她苏醒过来。


她原本是那样渴望着生活!


天黑下来,胡棉并没赶菜根走,但是,菜根自个儿在缸里舀了盆水,把因为打扫房间而落下的满面阳尘洗去,什么话也没说就出了门。


半月之后,两人结了婚。菜根堂堂正正地住进了胡棉的房子。


胡棉跟何团结结婚的时候,就像何家坡的大多数夫妻一样,根本没办什么手续,年年月月地睡在一张床上,人们就认你们是合法的两口子了。这倒为胡棉跟菜根结婚省去了许多麻烦。


然而,这一次,胡棉却坚决要求两人去东巴乡民政所领取了结婚证书。


儿子结婚之后,贺碧突然把胡棉喜欢得不得了,亲女儿一般对待。


胡棉对菜根说:我们不能光盘这点土巴,要想点别的法子。


菜根说:我出去打工。


胡棉当场拒绝。


其实菜根也不想出去打工,好不容易结了个婆娘,他舍不得离开。


这样,他就在何家坡办了个榨油坊。


榨油坊设在何大当门那棵古老的黄桷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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