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宗璞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5
|本章字节:13756字
约两周后,峨与玮随萧澂到昆明去了。后一个月,孟弗之终于完成了他的四十万字的大书《中国史探》。在颠沛流离中能够完成一部著作,实在是大幸事。这天他从早在小房间里,通读最后一章。十点多钟,他读完全稿最后一句,放下笔,深深吐一口气,心里充满了兴奋感激之情和一种解脱之感。这部书中倾注了历史学家孟樾对历史、社会、人生的看法,在那第一流的头脑中酝酿多年的精深思想,化为文字固定在纸上。他感谢所有支持他的人,最主要的是碧初。
“我写完了。”他想跳起身大喊一声,他当然没有。正好碧初从窗前过。他敲敲窗,碧初侧脸微笑,手中鲜嫩的云南苦菜映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停步,向厨房去了。
“太累了。”弗之想,心里很抱歉。他想和妻子说这句话,但他没有进厨房找妻子的习惯。钱明经记得一副坊间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认为贴在孟家厨房最为合适。
书的印刷出版,早有安排,也是明经介绍的。原来弗之没有想到,龟回小城十字形的两条街上,竟有一个石印小作坊。已经说好了,书一脱稿,即可送去。
张嫂在院子里,他又敲敲窗,“请太太来。”一会儿,碧初来了。
“你太累了——写完了。”他轻声说。“写完了?”碧初苍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她很兴奋。丈夫的事业的进展也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家庭的成功。“我没有什么。你才真不容易啊!”她微笑,俯身看那手稿。光滑的白臂放在白木案上,使得那枯槁的白木显出润泽。
无论繁重的家务怎样消磨了精力,她还能为丈夫的著作真心高兴,弗之觉得这更不容易,伸手把她掉在颊边的一绺黑发掠上去。“我想现在就送去。”
“得好好包起来,怎么拿呢?小娃长大,就好了。”碧初说着,敏捷地拿来了旧报纸,灵巧地叠着、包着,把大摞稿纸包成两包,再蒙上包袱皮,捆扎停当。弗之穿上长衫,一手提起一包掂了掂,碧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儿,有点象去走阔亲戚的穷师爷。”
“那可不能拿着稿子去啊。”弗之点头,提着稿子走了。
小作坊在城的东门边,地势低洼,路边杂草丛生。若不是预先知道,很难想到这里有印刷设备。老板见弗之进来,奉如天神下降,把桌凳擦了又擦,吩咐学徒用水吊子在炭炉上烧开水,沏好茶,又忙着说话:“孟先生在龟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学校搬来,是我们的福哟!不然这一辈子,你说是见得着咯?”张罗半天,才容弗之说话。弗之说明来意,他又兴奋地说:“荣幸得很,荣幸万分啊。”很快谈妥,印两百部。印费三十元。老板原说需时两个月,弗之说学校要迁往昆明,一个月印出最好。
“你家的书,不敢怠慢哟。赶一赶,赶一赶。”出于一种朴素的对知识的敬仰,老板大有赴汤蹈火之意。
一切顺利,弗之交过稿子,老板恭敬地捧过,又说些云南风土人情。弗之告辞时,他忽然说:“慢得,慢得。我这里有件东西,请孟先生过目。”转身捧出一件东西,蒙着绿锦套子,放到桌上打开,是一个红漆砚匣,漆色很深,锃光发亮,侧面略有断纹。打开匣子,露出一块椭圆形的砚台,一边微有压腰,砚石纹理细腻,上端有一个乳白色圆点,圆点中又有一点淡青,衬着这圆点,镂出几缕流云,云下面雕出个蓄水小池。摸起来只觉光滑如婴儿肌肤,若磨起来,必然温润出墨无疑了。
“好砚台!”弗之捧着这砚,不由得赞叹。
“这是一方宝砚。”老板说,“名为烘云托月。你家看铭文。”
弗之翻过砚台,见后面刻着几行小字,字迹秀丽,刻的是:“巧匠如神,斲兹山骨。雨根乎云,唯尤嘘其泽;水取诸月,故蟾舍其魄。方一滴于金壶兮,恍源淖而委汐,迺载试臣渝麋兮,用浮津而辉液。媿余磨之未抵夫穿兮,犹得摩挲以当连城之拱壁。”最后刻着:“蛟门为莲身先生勒铭。”莲身必是砚主了。蛟门是谁?弗之稍一沉吟,想起这是康熙年间进士汪懋洪的别号,其诗词书法,俱称于世,无怪字迹这样飘逸潇洒。那么这砚至少已有三百余年了。再看砚匣,边上有四个中楷,“蛟门铭研”;几处闲章,一作“三昧”,一作“雪缘”,一作“商鼎汉樽之品”,有小字云:“莲身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于光绪卅三年丁未十月得此砚于昆明,温润绝伦,间为妙品,名为烘云托月。”署名邹清。看来这邹某得砚后,专作此匣保护。
弗之看了,不觉感慨道:“这样为主人钟爱之物,怎么流落出来!”老板说:“此砚当前主人衣食不周,想脱手,要求个明主,也是宝剑归于勇士之意。”“主人什么人?”“不必提起。”
弗之便不再问,说好售价五十元,这是一笔大数目了,老板很高兴,定于次日到孟家取款。当下弗之用包袱布包了砚台,慢步回家。
弗之走进院子,见李涟从客厅迎出来,神色不安地说:“五个学生得疟疾,两个高烧昏迷,诊所没有金鸡纳霜了。有人叫学生跑摆子,有人叫士珍驱赶疟鬼,我又不好阻拦。”其实看样子是已经阻拦,而且引起过内战了。
“学生当然不会信这些,”弗之匆匆放下砚台,和李涟一起大步走到学生宿舍。他很想让李涟问一问,为什么不能驱赶攫取李家大小姐性命的恶鬼,莫非因为是在外国,鬼不服管教?
“是照看园子的老头儿来找的。不知怎么的,她和当地人颇多联系。”李涟大声叹息。
“李太太没有到学生宿舍去吧?”弗之问。
“没有。我不准她去!去了学生会把她打出来。”果然已经阻拦过了。
因学校搬迁费时太多,今年暑假很短。宿舍很拥挤。三个学生正在疟疾发作期,一个冷得上牙磕打下牙,两个处于高烧昏迷状态,一个无意识地呻吟,一个一声不响。还有两个不在发作期,神色委顿,一个靠在床上,另一个手里还拿着微积分习题。
“孟先生!李先生!”诊所的医生和几个看护的同学见了弗之和李涟,都很高兴。医生是昆明人,马上报告,因为无药,他毫无办法。他有几个草药方子都已煎服,没有止住发作。
同学们望着弗之,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信任。那发高烧一声不响的学生选过弗之的课,大概姓孙,是一位极为英俊的青年,也极聪明,这时满脸通红,五官似乎都肿着。弗之几乎要喊一声。“亲爱的孩子!”他摸摸这同学的头,说道:
“文涟,你看是不是谁到昆明去一趟?去取药。”
“当然好!”李涟振作起来,“我去!真的,我去!”
弗之本想钱明经门路多,现李涟要去,可能也想逃避内乱,未为不可。“事不宜迟,火车时间过了吗?”
“还有半小时,赶得上。到碧色寨住一晚。”李涟很有精神,“我不回家了,我有车钱。”说着便请医生开药单。
医生也精神大振,说,“来得及,摆子打几回不碍事。”他迅速地开了所需药品。李涟急忙走了。
弗之摸摸同学们薄而硬的被褥,蚊帐大部破了,大洞小洞正好给蚊子出入。记起刚从长沙迁来时,他曾到过这宿舍,遇见两个学生争一个靠窗的床位,互相说不好听的话,他把两人都责备了几句。后来钱明经说,学生听他劝说,还算给面子,明经自己决不管这些事。弗之想,这些年轻人,比峨大不了多少,都远离父母,不象在北平时,有舍监、工友等精心照顾;他以前也从不到学生宿舍的。现在怎能不管。
“这蚊帐可以缝一缝,免得进蚊子。”他自己从未动过针线,却想学生可能高明些。
“就要离开龟回了,凑合著过。”一个满脸稚气的同学说。他正伏在床边,钻研一本很厚的外文书。
“盂先生,”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同学走过来,说,“我们毕业了,下星期便要离校。想请您在纪念册上题词。”
“可以,”弗之说,“找好工作没有?”
“有人到重庆,有人到昆明。我到战地服务团。”他又微笑地重复说,“我已经毕业了。”
在长沙时,有学生辍学参加战地服务团,“匈奴不灭,何以学为!”他们有理由。当时弗之曾在早操时讲话,劝同学留下来读书。
“现在我不会反对。”弗之也微笑。
“可能还派我们回华北去,那儿需要人。”学生平静地说。那工作当然是艰苦而危险的。“我叫吴家榖。”因为妹妹家馨和孟离己是朋友,他不止一次到过方壶。
弗之并无印象,默然片刻,点头道:“过两天到我办公室来拿字。”又对同学们说:“虽然要离开,蚊帐还得带着。蚊子是龟回的,蚊帐不是龟回的。还得请这里的蚊子别给昆明的通消息。”大家都笑了,那正发寒战的同学也咧咧嘴。
弗之又到别的宿舍看了一转,出校园时托门房老头去李家告诉一声。这时天已正午,进城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缺少树荫,太阳直晒,他脱了长衫,拿在手上,只想快点回家。快进城门时,见一个高个儿木棍似的女人吃力地提了一个木桶,歪歪斜斜走来。盯住他看,随后笑道:“这不是孟先生吗?您这身短打扮,可认不出来了。”弗之仔细看,猜着大概是李太太。她自到龟回后,从未往孟家来过。
“叫人给李太太送信去了,文涟到昆明去买药,三两天就回来。”弗之有点紧张,以为她要大发雷霆。
“那好!他张罗他的,我张罗我的。”李太太不动声色。“我煮了一桶草药水,治摆子,也有预防作用。”说着把桶提在弗之面前。药汁上盖着一张荷叶,荷叶边上聚集着混浊的泡沫。
“李太太这是——”弗之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同学们送去。”土珍有几分自豪,“我在北平就在医书上看见过,这种草药治摆子。这儿百姓也说。城墙边上就有。”说着提起桶往前走。
弗之只好转身跟着,心想,巫和医本有联系;李太太热心肠,想救人,不知这药有毒没有,怎敢让学生饮用!到校园门房,便让士珍休息,命老头请医生来。
一会儿,医生来了,见了这一桶浑水,皱眉说:“草药我已经试过几种了,没得用的。弄不好——”未等他说完,士珍随手抓起一个碗,舀了半碗药水咕咚咚喝下,然后说:“怕有毒么?我喝这碗你们看!”弗之不由得有些佩服。这药水至少无毒,因和医生商量,是否可用。
“快送进去喝吧!疟疾鬼怕这种气味。”士珍要来拎桶。
她一提疟疾鬼,弗之和医生不约而同都不想用这药。弗之说:“李太太很辛苦了,煮药送药为同学,这种精神,各家太太们都该学习。这桶水放在这儿,一会儿赵医生会分派。”他的语气和婉,但很坚决。士珍还要说话,弗之又说:“孩子太小,李太太还是回去照顾孩子,宿舍里还有赵医生,你不要操心了。”“那么你们快点让病人喝。”可能士珍认为药水送到校门可算尽到救人之责,没有多纠缠,自己回去了。
弗之和医生提桶到僻静处,把药水倒在草丛里,只听忽啦啦一片响,离草丛相当远处蹿起三四条蛇,竖着上身向远处滑走了,两人都吓一跳。
“倒没有闻见特别的气味。”医生说。
“大概疟疾鬼闻得见。”弗之说。
三天后,李涟回来,带回许多药品,击败了疟疾鬼。又一个星期一,弗之到学校参加升旗仪式。
规定时间已过,操场上学生不多,没有排队。年轻的体育教员跑过来说,这几天换了一个教官,常常迟到。说话间,二个兵慢吞吞走来。他衣领敞开,帽子歪戴,一手拿国旗,一手拿着一根云南特有的长水烟袋,懒洋洋走到旗杆前。
不负责任!弗之生气地想。低声批评道:“你迟到了。”
“你说哪样?”那兵大概有点醉意,立刻沉下脸来,把国旗扔在地上。“老子见不得!”
弗之不禁大怒,大声喝道:“你失职!你怎么把国旗随便扔!你是教官吗?”
“连长派我来的。我是排长!陈排长!怎么样嘛?老子这边收容你们这些难民就不错!”排长接连说了些粗话,一面挥舞那根烟袋,几乎打着弗之的肩。
几个学生上前护住,几位先生也走过来。弗之且不理论,命学生升旗,大家肃立。
升旗后,陆续有学生蹑手蹑脚进入队伍。弗之讲话。他说。“抗战已经一年多了。敌人想速战速决,三个月吞并中国,他们没有办到。因为我们的民族觉醒了,终于认识团结的重要,共同投入抵抗外侮的战斗。这次抗战,是我们民族的转折点,我们的生机!同学们知道折筷子的故事,一只筷子容易折断,一束筷子折不断。每个人负起自己的责任,贡献出自己力量,哪怕这力量极微薄,合在一起;便不可挡。前一阵有同学病倒,好在现在都已痊愈。我到宿舍去,看见同学们在重病中做习题,没有桌椅,就在床沿上摊开书读外文。真是非常感动。大家历尽艰辛,万里跋涉来学,我们教师拼着老命来教,无论环境怎样艰苦,我们会把学校办好。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同学们经过这些磨练,在这民族存亡关头,一定能担当起救亡重任!”接着讲了迁往昆明的决定和具体安排。最后说:“在战争中能办学校,是前方将士创造的条件,可以说,学习的每一分钟都是前方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我们读书不忘前线。必要时,我们也要奔赴前线杀敌!现在,我们的责任是为国家培养各方面专门人材,这是国家的需要。希望大家努力。”
讲话后,学生跑步。弗之不想和陈排长纠缠,往办公室走去。一阵脚步响,那人追了上来。弗之不知他要怎样,停步沉着地望着那剽悍的面容,心想,他也许参加过或将要参加残酷的战斗,也许在战场上很勇敢,也许不懂国旗的意义,更不懂教育的意义,看米彼此太不理解了。
“啊哈!你是孟先生,孟老先生!”不料陈排长换了面孔,满脸赔笑,一手整整衣领。“听说了,听说了。你家是严师长的亲戚!”说着递过长烟袋。“吸一口,赏个脸,多美言!”
如果这人真用烟袋劈头打来,弗之觉得好得多。他以严师长亲戚的身分而存在,真是莫大的侮辱。
“我不是!”弗之一字一字地说,推开胸前的烟袋,大步向前走去。
陈排长愣了一下,大声嚷着什么,转身走了。
朝霞在南湖上映出一片通红,显得沉稳而欢快。垂柳和茂密的灌木丛固守堤岸,镶出一道绿锦条。几只野鸭扑拉拉掠过水面,飞不高又落下来。四顾无人,弗之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孤独。
远处传来学生的歌声:“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齐赴沙场!”这是同学们常常唱的。今天特别雄壮悲凉。
弗之在办公室处理些公事,领过薪水,时近中午,便回家去。快到蔷薇花架,听见有人说捐款多少。原来有人募捐。
树上挂一个小黑板,树下摆一个小桌,桌旁立一个大牌子,上写,“先生同学们,为前方将士筹募药品,请伸出支援的手!”几个同学在收钱,写收据。其中有吴家榖。
“听说九江陷落时,很多士兵生病,拼了命,力量也不大。”有人在捐钱,和同学交谈。
“天气热,营养不好,生着病,怎么打仗!”中文系两位先生说,各捐二十元。吴家榖把捐款人名写在黑板上。姓名不断更换。
弗之默默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头招呼。拿出钱夹交了二十元。小桌边聚集的人愈来愈多,一个职员也刚领了薪水,毫不迟疑地捐了五十元。吴家榖感动地说,“还要养家,少捐点吧。”“家眷没有来。”那职员笑笑说。
弗之已经走开了,回头见黑板上写了他和那职员的名字。“也许不该买那砚台。”他想。他走了一段路又回来,拿出薪水的大半一百五十元捐出去。吴家毅等人没有表示,他们认为孟先生该多捐。弗之看见黑板上数字,心里舒服些,他这时想的不是前方将士,而是不能愧对自己的名字。
“孟先生,您回家?”弗之又走开了,吴家榖追上来说。
“你要的字写好了。”弗之打开随身携带的蓝格布包袱,拿出一张字交给吴家榖。并说:“九江陷落,黄梅也失陷,武汉在撤退。你们还往那边去?”
“战地服务团是要到前线去。”吴家榖看着校园中葱茏茂盛的植物,说,“这一段日子是艰苦些,却是人生的宝贵经历。以后的日子更会艰苦。报国之志得偿,也算不虚此生。我们永远忘不了母校。”
“好,为国保重。”弗之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是哪一系的?”“原来是生物系,到长沙后转中文系了。”吴家榖肃然鞠躬。举起纸幅打开,上面写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嵋和小娃从树丛间跑出来,依在弗之身边。夏日的植物染绿了他们的单薄衣服,染绿了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走了?”嵋问。
“我们也要走了。”弗之回答,亲切地看着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