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二十四

作者:吕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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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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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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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034字

宣传队驻扎在一个叫云崖的地方已经六天了,原定的演出早已于三天前结束,路上的结了冰的积雪成为宣传队滞留的主要原因。


没有到过云崖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十分陡峭险峻的地方,曾怀林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也立刻升起一种即将就要在天上行走、攀缘的感觉,而且一路上的颠簸和震荡也在证明着此番前往的云崖是一个险恶异常的地方,一路上的感觉似乎也正是一次痛苦的剥离肉身、凡人升天的过程。


摇摇晃晃的运送宣传队的拖拉机几次停下来加水,像人一样喘息、摇头,就差没有说话了:说自己走不动了。有时候在上坡的时候突然没有声音了,所有的人立即下来,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是需要下来推车,推不了一会儿,一双双手就都会冻得又红又僵。即使不推车,人们也都会下来,因为拖拉机一声不响地停在倾斜的坡上不能算是一种吉兆,再喜欢坐车的人也会觉得心神不宁。它看上去病歪歪的,谁能保证它某个部位不会突然断开?就连司机本人也赞成大家不断地上来又下去,麻烦是麻烦一点,可这更能让他觉得踏实、放心,因为连他也吃不准这个突突乱响的铁疙瘩到底会怎么样。另外,从车上下来,还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冻僵了的腿脚,即使没有别的危险,他也要劝人们下来活动活动呢,一直坐在上面不下来,会冻出毛病来的。而要是真的都冻坏了,哪里还能够演出呢,这一趟不仅白来了,一路上的罪白受了,宣传上面的方针政策,宣传毛泽东思想,岂不也成了一句空话。


云崖其实是一个盆地,这让所有没有到过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想到,盆地里有森林,有煤矿。当它以极为平静的姿态迎接并将外面进来的人纳入它的寒冷的怀中时,几乎被冻僵了的人们依然首先痛切而又清醒地发现并体会到了主观主义的危害和影响。咱们以为人家住在离天不远的地方呢,实际人家却平得不能再平。魏团长说。拖拉机在堆积着红松和白桦树的木场里一停住,魏团长首先把一直藏在棉布手套里的手拿出来,用手掌和手背贴住那些一路上一直都在压迫,封锁着他的眉毛和胡须的冰霜,希望用自己的真情和温暖去感化它们。他一只手捂着眉毛,说,事实证明,主观主义不反不行,一刻也不能放松。从一九四二年起,我们的党就开始反对主观主义了,如果要细溯它的历史,应该比那还要早,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宣传队里的一个女人说,谁说不是呢,想当然就是不行!房管所的张小英,没去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等后来见了才发现哪是什么小姑娘呀,是一个矮墩墩的男人,而且还满脸伤疤,吓得我连要办的事都忘了。魏团长把手从脸上拿开,那些冰霜在他的感化下纷纷融解,释化成一些规模如同眼泪一样的凉水。


三天的演出任务完成后,宣传队不得不继续留在云崖。前去探路的人回来说。别说拖拉机,再拉上满满一车人,眼下,就连单个的鸿雁一样的送信送报纸的人都来不了云崖。因为,就在宣传队到达的当天晚上,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下起,好几场演出都是在漫天飞舞的雪里进行的。先期下的雪既没有融化,又没有被风带走,它们和大地紧紧地板结,吸附在一起,全部都变成了比土地本身更加坚硬的冰。后面又下的雪就直接捂在冰上,经过夜晚的凝固,很快也又成了冰,冰越变越厚,羊都不敢在上面走了。


有两个晚上,有人发现魏团长不见了,但天亮以后却又出现了,披着大衣,站在宣传队驻地的门前,把脚下的冰雪踩得吱吱作响。没有人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很多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刨根问底充满凶险。


宣传队的女演员们结伴去云崖的木场里剥桦树皮,主要是为了桦树皮最里面柔软细腻、最薄最光洁的那一层,颜色有的黄白,有的棕黄,还有的洁白中映着一种微微的粉红色,她们用来制作信笺和书签。桦树皮的书签要比一片干树叶的书签结实得多,因为它有一种皮革的品质,不会开裂,不会掉渣。有一个出手很快,曾在过去的旧戏里扮演过秦香莲的名叫赖小鱼的女人,竟然从木场里带回来整整六十四张又柔软又光洁细腻的桦树皮,说是要给她的儿子订一个充满森林气息的笔记本。身手敏捷的赖小鱼,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哭哭啼啼的秦香莲。


曾怀林也惦记着家里,惦记着白杨木栅栏里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这几天怎么样了,他最担心的是怕他们夜里熟睡后被煤气熏倒。当地人们管煤气叫“闷烟”,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在睡梦中被沉默而严厉的“闷烟”夺去性命,永不再醒来,在那蓝幽幽的鬼魅的带领下,越走越远,不管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多么明亮,空气多么清新,那一切都已经再和他们没有关系了。这其中不乏那些烟熏火燎地生了几十年火,在日复一日的炊烟中度过了大半生甚至一生的人,能说他们没有办法没有经验吗?临走时,他特别嘱咐冬冬,晚上睡觉时,一定要先把灶膛和炉子里的火灭掉,因为他们完全不具有看火的本领和经验。冷一点可以对付,一两顿饭不吃也能过得去,但那至少是安全的。不知道这几天他们有没有按他嘱咐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