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拾(2)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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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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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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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88字

六嫂被警方拘留不久,程家出现了两个夹黑皮包的人,都说是便衣警察。他们并没有惊动程司令,进了院直接奔淮海的屋。照例还在好睡的淮海被敲醒,换掉睡衣就跟他们走了。在院里他对那个矮警卫递眼色、打手势,叫他去叫“老爷子”,矮警卫不懂,俩便衣先懂了,制止了院里所有人的动作,说他们仅仅奉命来带淮海“走一趟”,“谈一些问题”,没必要劳程司令的大驾。等程司令小跑着出来,淮海已被塞进吉普车,车早开走了。花了一个礼拜时间,程司令也未打听出谁带走了淮海。院里有人猜是六嫂检举了淮海,出于报复。也有人猜是被开除的李子终于找她的保姆社会领袖把状子递到了某人手里。又过一些天,两个夹黑皮包的又出现了。他们还是和蔼客气,打定主意“不打搅首长”,直接找院里的小保姆们谈话。他们叫大家不要怕,有法律有国家有党中央替她们做主,程淮海怎样为非作歹,怎样蹂躏和***她们,统统讲出来。没等大家想清利弊得失,孩儿妈已搀扶老将军走过来,两人一下显得那么风烛残年,相依为命。


一周内已变得颤巍巍的老将军老远就对两个便衣拖长腔喊:“你们还我的儿子啊!”喊声之凄凉之锥心刺骨,连两个便衣脸上都出现了怜悯。


俩便衣忙说带走淮海的并不是他们;拘留和调查是两摊子公事。他们只管来调查,至于人被谁扣了,他们完全不知道。“首长当时该看看他们的拘捕证,上面有戳子证明他们是哪个处哪个科。公安局大了,各有各的权力范围和任务。”


老将军像是根本听不见,仍沙哑着嗓音自管自诉说:“……你们呢,看我年纪大啦,不来惹我呀,怕惹出我这条老命!你们就来朝我的孩子下手啊你们!”


俩人又忙打躬:“首长千万别急坏身体。您一定知道中央最新文件,社会上淫秽犯罪活动要严加打击,包括一大批高级干部子女。您老一生拥护党中央,相信您这回也会以党和国家利益为重,采取配合态度!……”


“配合你妈拉个巴子!你们是什么党?抓人跟偷鸡一样啊?三k党还是拆白党?……还我的儿啊!”


“首长不要激动。您儿子有错改正,有罪服法,没错没罪,自会不丢一根毫毛地回家!您可别太难受,伤身子骨!……”


老将军仍是对他们的话聋着,他们说他们的,他说他的。他已哽咽得进气多出气少:“你们打了狼就来杀狗、逮了兔子就来宰鹰啊!杀不了我这条老狗,就来斩尽杀绝我的后代啊!我还活着你们就开始满门抄斩了你们?!我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一生都给了国家。我十四五就枪林弹雨里钻,浑身给枪子打成筛子,命不大的九百回也死过啦!你、你们真打得下手啊!去问问看,我程在光怕过死没有?攻城攻不上去,我枪都不要,甩大刀片,拿这一身血肉给我的兵开路,身先士卒你们当是写在书上漂亮的?我活到今天就为看你们一个个来杀来绑我的子孙呢!为了革命,我少年丧母,中年丧妻,现在你们要我老年丧子啊,人顶惨不过这三‘丧’啦!……你们杀呀,逮呀!把我逮去吧!我拿我这条老命抵我孩子的小命!我光膀子跟你们走,反正是满身枪眼,你们再添几个也不多!……国民党的枪子没要我命,你们朝我来吧!……”说着哭着,同时就要动手撕扯身上的衣服。孩儿妈和警卫都上去捺他。


有的小保姆吃惊,说老爷子从不为子女动这么重的感情,四星被捕时,他面都未露。也许人老了感情脆弱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所有人似乎都为老将军由衷的感伤和苍老的眼泪震动了。在场的霜降意识到,他的老泪不仅为儿子流的,而是为更多更深的缘由。那理由他自己也无可言传。


那个新来的小保姆竟也陪着红了鼻头眼圈。两个便衣完全没了公事公办的腔调。似乎老将军的悲愤大有道理、颇顺正义,人们一时间悟到他所有的话都不假:他曾经的确英勇过、献身过、玩命过,当他吃草根咽树皮冲锋陷阵时他没有私欲杂念,没想到日后会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他当时毫无把握自己将从成千上万次死亡中活出来,成为有幸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来享受厚报。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穷尽他的想象力,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美满生活是两亩地、一头牛。你能说他的忠诚勇敢带有投机意味吗?


也许是老将军的话发生了效力,一星期后淮海回来了,对谁都说没事,但谁都看出他脸更皱,嘴唇肿着。他说那纯属一场误会,公安局局长亲自给他赔了不是。那以后淮海至少三天没出屋,出屋后也不再对小保姆们张口闭口地“亲一口”了。约摸一个月过去,被当洋娼逮捕的六嫂突然出现在院门口,说是要进院子跟诸位打个招呼:她要出国了,她不是“洋娼”而是洋人明媒正娶的夫人。门岗警卫拿不准是撵她,放她,还是扣留她。问正驾车进门的淮海,他头缩回车窗说:“我不管!”


这时川南下了楼。川南见六嫂“哟!”了一声,六嫂却抢先开口了。“来告诉一声,我明天飞美国啦!好几国大使馆过问了我的案子!你家一手遮天呢,办不到啦!你家霸道横行的日子早过去啦!……”


川南对警卫兵说:“扔她出去!……扔啊!没看这破鞋在脏我家门脸儿吗?”


“你敢动我一手指头?”六嫂朝手按枪的警卫兵竖起一只尖尖的手指:“现在你们再逮再抓试试!……”


“怎么啦?做了出口破鞋我就不敢碰你啦?”川南转向无所适从的两个兵:“木头啦你们?你们不敢动她,我一会儿叫你们连长关你们禁闭,玩忽职守嘛!破鞋脚站在我家地盘上呢!非法进入军事要地,管他哪国人,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别说你,就是你那美国佬男人敢把脚往这门槛儿里伸,照样崩掉他的天灵盖儿!……”


六嫂朝院里院外的旁观者一划拉胳膊:“程家还想霸道几天呢?老头一死,你们树倒猢狲散去吧!那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哼,哪一天我还得回这院子看看,看这一家积阴德阳德到末了怎么着了!看你们还敢霸着我的孩子!看你程四星敢愣充孩子爸!……”


川南扬嗓门哈哈笑了:“你***活不到那天!瞅你那副艾滋病身子骨儿!***你想看我们家笑话!别让梅毒大疮烂掉鼻子烂瞎你眼就算***你造化啦!……”


淮海跑回来,对川南像哄像斥地:“吵什么吵?让人瞅热闹解闷儿啊?”他又转向六嫂,也像哄像劝地:“你跟咱家没关系了,还在这儿吵什么?……”


“我吵什么啦?”六嫂道:“我要真吵别人早知道你家伤天害理,乱伦缺德的事儿喽!……”


川南上去就要揪六嫂,淮海挡了。


“还得了?这***顶着咱家门骂街来了!”她被淮海扳住肩往后推,她一蹿一蹿地往淮海左边右边的肩上霸脸,企图仍与六嫂保持对峙。“你国际大破鞋以为嫁个老外就拿你没治啦?说铐你照样铐!……”


六嫂一步步往上凑:“你试试!铐不了我你不是人养的!”


淮海招架不住地挡在俩女人之间:“得了得了!……”


“什么叫得了?你有短儿在她手里呀?”川南推了淮海—掌:“今儿就让她看看,我家就是霸道,就是横行,就是依仗权势!警卫,铐这娘儿们!”


淮海欲忙更正:“甭理她,妇道打架没是非好讲!……”


吵闹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在程家门口。有表演欲的川南和六嫂越发情绪亢奋,脸上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凶狠而愤怒的微笑。


“你铐啊!……”


“你再往里迈一步!……”


淮海声轻下去:“行了,她就想惹人来瞧咱家的戏,你不是帮她敲锣吆喝场子吗?”


“哟淮海!”川南甩开淮海的手:“你哪天变这么厚道温良啊?”


淮海像被揭了短一样脸白了,又红,不一会儿便撤了。俩女人直骂到嗓子劈岔,所有丑话都重复了无数遍,瞧热闹的人乏了,才休嘴。奇怪的是程家人没一个事后助川南的兴,反而都说她:“闲着了”,“吃饱了撑的!”当晚川南建议:趁六嫂没离境,再次以别的罪名把她逮起来。比如她从四星手里搜刮过几万元,既然钱是四星走私走来,贩军火贩来,花钱的也算得上窝赃、知情不报罪,大家都劝她拉倒。人全没了以往的好战,起码好乱好热闹的劲。或许不止霜降一人意识到,从淮海那次误会的被捕后,程家出现了一种微妙的惨淡气氛,像是都在心里为某件事气馁,或暗中深深失望了一次。还像是,淮海那次被捕的误会歪打正着地让人们会心到一些什么,会心到程老将军的泪流之有源。这院子虽然一切如故,实质上却一切都不如故了。老将军毕竟老了,他的老绝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


而霜降没把这一切讲给大江。她回答他“还好”、“老样子”、“和从前差不多”。程司令不照样以锋利的门齿磕碎一颗颗肥大的蚕蛹?孩儿妈照样躺在竹椅上咯吱吱地翻身、噗嗒噗嗒地挥扇子?东旗时而回来:“咪——咪!……”凄厉地唤她的猫?难道四星不还在他的屋踱去踱来或隔窗远眺?难道川南淮海(有时也加上东旗、四星)不照样白天相互谩骂,夜里迎来送往,打牌、宵夜、狂欢?难道那辆黑色雪亮的大“本茨”不照样进进出出,在任何宽的窄的路上一往无前,雨天溅人一身水晴日扬人一脸尘?尽管车里面的部件不如以往灵了,车驶起来不再快艇一般轻了。霜降能讲清这如故中的不如故吗?谁又能讲得清?


也许谁也没去咂摸这如故中的不如故,也没人咂摸得出,除了大江。霜降能在大江失血而发黄的脸上看到一丝先知般的冷笑。似乎他并不是刚咂摸出随老弱下去的父亲而变质的一切,而是老早就开始了这咂摸。他笑的内容还有:幸亏我的睿智,幸亏我父亲对我仅是铺垫,我从未依赖上去,我才成了例外。现在看到了吧,人们?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不让我父亲的荣辱主宰我的沉浮。说到底,一代草鞋权贵能领几代风骚呢?它的短命是预期中的,然而我建树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大江对心目中一个远处长长吁口气。


霜降这时从床沿站起,说她该回去了。大江说天还没黑啊,急什么。她说她还得向新来的小保姆交接班,示范许多事,还得收拾行李,下礼拜她就不在那院里了。


“去那个沙发厂?”静了一会儿,大江问。


“啊。”


“不是要上夜大学吗?”


“也上啊。”


“你高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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