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伍(1)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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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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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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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88字

秋凉时,程家院的砖墙换成了钢筋栅栏。霜降注意到在围栅栏的同时,原先离墙外围两米的几棵夹竹桃树变成了院内一景。曾经老将军常常站在墙里朝那些夹竹桃引颈。据说他早先没戒烟时,他会对着它们“吱溜吱溜”地燃几支烟。后来戒掉烟剩下酒又常对它们“吱呷吱呷”地呷两口酒。现在在霜降眼里,他仅是在清晨“呼哧呼哧”地对它们喝茶了。程司令请了好些园丁帮他去四处扫觅同样花种,但从未成功过。那几棵夹竹桃开的花是深红色上面带有乌黑斑点,每朵花都像老戏中的脸谱。终于有个园丁让他死了这念头,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为它们生有某种根茎病变。这种病使花色变得血滴滴的红,瓣上黑色纹样斑点则是霉。花的主人曾经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规矩,将军一死,将军的妻子儿女就不再享有将军的特权,如楼房、汽车等。将军遗孀与儿女必须在一年内挪进平民宅子。


程司令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特许寡妇孩子们继续住那座“将军院”。后来其他将军院扩展、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从最初的两个卫生间扩展到现在的四个,浴盆的样式、质料换了十多回。唯有与程司令家相邻的故将军楼渐渐暗了色,斑驳了墙壁。它不像其他将军楼夏天撑出白色遮阳伞,冬天暖气锅炉的烟囱没断过气。故将军的孩子们在楼里成家立业,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儿女,楼里的抽水马桶锈住了,厨房设备也破旧得不堪使用,以致每个儿女都在自己门前圈出一块地支架炉灶,堆放蔬菜、粮食,整个楼因此变成一座贫民窟。甚至连院墙上的砖都被渐渐抽出去支炉灶、垫家具。程司令曾与已故将军的儿女们商量,要将这几棵夹竹桃移走,他们马上同意。似乎在温饱上有问题的人雅兴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没成功。老园丁说,既然这花歪打正着地得姿色于病害,若移栽了它,要么它死,要么它变回到一般颜色。这次恰逢将军重修院墙,也恰逢隔壁院墙倒塌干净,花很顺便地就进了这个院子。


“霜降!”老将军叫道。她端了洗净的衣服出来,在门厅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觉出她。他的脊背有种特殊的感应,只要他对一个人稍加熟识,它就会辨识那人的靠拢或远去。他的孩子们也得到这功能的部分遗传:四星在他的车尚有一两里距离时,就拉拢窗帘。只要他的车刚进大门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儿女便立刻进入警戒状态:拧轻音乐,停止打骂,清理酒后狼藉。这时所有人都会迅速放弃届时的敌对立场,变得默契和团结。


“小女子你来看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话她想讲却没讲:看长了,它们红得你怕。


“奇花异草,它们就算是了。对吧,小女子?”


“对呀,首长。”她说,同时往绳子上飞快地搭衣服。这绳一直牵到楼拐角,到了那里,躲开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别走。”将军说。他不仅识察她在他背后的动作也识察她的企图似的。多年前,那位与他妻子嗳昧一段的秘书,显然就这样被他的背瞄准的。


霜降朝这张宽阔的背走过去。这张背上中过六颗子弹,那些弹孔疤痕的分布像一局残棋。怎么会在背上挨枪呢?一说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时敌人从背后开的枪;一说是他对下属过分严厉,动不动军法从事(或喊叫“军法从事”)被某下属报复了。也许正由于这些枪伤,他的这张背变成了他的一套额外的感应器官,别说打手势,就是在这张背后谁向谁丢眼色,都不会瞒过他。有次他在饭桌上对他儿女们说,现在党里和社会上都有人在企图否定社会主义,名义上叫“改革”,实际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不过他们长不了,红旗是不会倒的。说到“红旗”,淮海在他背后朝东旗做了个对眼,东旗装没看见,父亲却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里捣鬼!有话你给我搁到桌面上说!”


“我没话呀!您的话百分之二百正确……”


“你当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顽固老爷子,你当我全不知道?……”


“您问问他们,我什么时候……”他指着众兄弟姊妹。


“他们不比你好多少。他们跟你串通一气地阳奉阴违,没有一个好东西!”


川南这时半带赖半带笑地抗议:“爸,您怎么啦——腰里揣副牌,跟谁都来呀?”她啃着个鱼头,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拥护社会主义的!”


“你拥护?”将军的话稍微慢下来:“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几号?哪号文件讲到文艺界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


“咳,我这脑子从不记数字!……”


“你的脑子什么都不记!”老将军打断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文件,加上不学无术!”他指指全体儿女们:“你们统统一样,是些虫!”说罢他站起身走了,饭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个戏剧性苦脸表示痛心,又被老将军捉住。他在饭厅门口突然回身:“淮海你个杂种再给我装神弄鬼,明天你不要进饭厅,我不开你的饭!”


他走后许久,众儿女们都没敢再不规矩。确信他真的离开了,东旗深奥地说,一个人从背后受过致命伤害,他的一部分知觉、敏感、警觉,甚至意识都会移到背上。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有个洞察一切的“遥感背”。


“遥感背”?霜降觉得这名称有趣。那么四星该是有副遥感神经了。他不仅能判断父亲地理上的,与直接的逼近和远离,并能判断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问霜降:“老爷子怎么你了?”她问什么叫“怎么你了?”他盯着她好一会儿,又问:“他碰过你?”她否认。她没有把握她是否让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当中有没有邪恶?霜降弄不太清。一个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两个被程司令的大儿子和儿媳妇接到国外去了,川南跑来跟她淡判,说是她拿同样工资而工作量却减掉一半太说不过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间也难摆平。川南派给霜降的活是:每天帮她收拾屋子,洗几件衣服,再变花样每晚烧个风味菜给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丝。程家是不用洗衣机的,既然已开销在人力上自然要在电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说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机,认为机器不会洗衣服只会咬衣服,好衣服两年就给它咬烂。而川南的打算在父亲那儿触了壁。父亲说:“自己想请佣人自己花钱吧。”于是霜降从孙管理那儿得到指令,让她每天帮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卫生间与他的书房连着,这样霜降必须花更多时间出入将军的书房。虽是遵命刷浴盆,却不断被差了去研墨、沏茶。有时将军会监督她读书甚至也写几笔字。她写字时,将军便从她身后伸过臂,攥住她握笔的手,示范她如何如何动作。每当示范,将军不得不将全部体重依在她身上。似乎还是不得已地,他抒开全副襟怀,环住她,囿小小的她于其中。她不敢说那身体别无用心。她甚至隐约感到那衰老身躯中的激情,虽缓慢却汹涌地冲着他。她多次试图脱身,而他却以更沉重的压迫抑制了她。他喘息得比平时重许多,对她说最要紧的是给笔头以分量;笔头伸向哪里,就要像刀尖捅到哪里,捅破戳穿一样狠。还像什么呢?将军又深深喘息着比喻:像犁头豁进处女地;运起笔来,你若感到笔有千钧,并铁硬起来,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颗衰老的心跳得很响,响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将军的背在瞅她,她是暂时脱不开身的。将军品茶的同时品花,那阔大的背显得很惬意。他每早靠饮茶和痛骂各类不顺心的事来清理喉咙。比如骂他的儿女,骂当前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骂上级某项不明智的决议。骂过,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阵痰。这时他已朝花丛下的草地吐尽了胸中淤物,阔大的背舒张得更加阔大。当霜降第一次将手搁在这背上时,他就说它们实实在在是一双小女子的小手。那时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换了只极大的长方形浴缸,浅灰色;所有墙壁和地面的瓷砖都被换掉,换成浅灰带浅红絮状纹样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将军的书房,这浴室的装潢也是请专家设计的,全部装潢竣工后,将军又自行设计了些装置,比如搬进一面椭圆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琐雕花的中式穿衣镜,还添了几折“松鹤牡丹”的屏风,色彩喧宾夺主地艳,使整个淡雅的浴室顿时全跟着躁动起来。


将军头回唤霜降进浴室时,说是要对她进行一回红军革命传统的教育。她一脚踏进浴室,看见将军的裸背出现在浴盆中,吓得一动也动不了。将军直叫“进来、进来”,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告诉她“保健护士都得干这工作”,透过屏风,她看见那浴缸里矗着阔得遮天盖地的脊梁。在他的催促和鼓励下,她走进屏风。她不敢问:这个脊梁和“红军传统”有什么相干。他没回头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诉她“革命传统教育”就在这张背上。他问她是否看见那背上有特殊东西。她答是些伤疤。他说那是五十年前,他从被枪杀的、如山的红军俘虏尸体中爬出,企图逃命时,挨的子弹。他当时滚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抠起的马兰头、芨芨菜填肚子。还靠了替穷人打天下、夺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两只耳朵变得像蜡纸一样透明。


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时,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来哟;革命不容易哟;那真是把脑壳掖在裤腰上哟。一千个红军中,只有一个能像他这样活到如今;能看到穷棒子泥腿子赢下江山。霜降当时想,假如所有的红军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这样大个澡堂子,不知还有没有地给乡下人去种。她尽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维持她对这张赤裸脊梁的敬畏。他又说,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在别的部位哟。霜降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革命——胜利是每一块像这样的伤疤换来的。她手越来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阔大的脊梁;她害怕这个赤裸的老年男性会从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转向她,将英雄主义变成一种苍老的,近乎泯灭的欲望。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尚未发生。他仅仅让她一遍遍揉搓他宽大的背,一遍遍讲着他的伤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发钝,呼吸拖长,他会对她说,他要在浴室里打个盹,她可以离开了。


老将军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书房去,说它们反正要谢了,风一大都刮到了土里。这时孙管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花的另一侧。


“好花!”孙管理稍稍倚斜着身子站在那里。霜降动手劈花枝,劈下来的枝没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这样叫,当她替他擦背时。无论她的手指怎样无关痛痒地触到他那些伤疤他都会说她手重,仿佛伤口仍鲜着、嫩着、通着他的心痛着。他甚至会喃喃地说:“你狠啊,小女子。都狠着呢;都怨着呢。”她想不懂这个“都”包括了谁。包括那个终于与父亲闹翻,扬言永不回家的大江?大江不止为四星一件事和父亲吵,也不止和父亲一个人翻脸,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时对整个院落说:“肮脏!丑恶!”他诀别的仿佛是这院落中的每一个人。那个“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亲身上一块不被看见却顶丑的伤;父亲为它失却不少理直气壮和骄傲,谁若想在政治生活上伤害父亲只需照准这块伤戳。这块伤是将军无力护住的。还包括孩儿妈吗?孩儿妈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难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实曾使她美丽过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丽:那是种丈夫呼唤不出的美丽。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说。说得像叹。不知为什么,他的书房总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时凋落就会很快落一层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总怨人手重。


“好花!”孙管理第二遍说。若不理会他还会说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对他的阿谀怜悯。即使他的阿谀自始至终被罚在那儿站着,他也从来没不高兴过。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讲吧。”


“三件事跟您汇报。”孙管理顿住不讲了。十来秒钟后他将断定他当不当讲下去。若程司令调头就走,他就得再来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