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0
|本章字节:7484字
假如无鬣公狮完蛋,红飘带会怎么样?失去了崇拜者和追随者,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至尊为王的基础,刚刚恢复的雄狮风范,刚刚苏醒的王者意识,也许就会随着无鬣公狮的消逝而消逝。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蜂腰雌狮有一种感觉,作为帮手或者伙计来说,无鬣公狮可谓千里挑一的合适人选,谦恭而又卖力。最难能可贵的是,很有自知之明,无论何时何地都把自己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从不做任何有损红飘带尊严的事,这样的帮手或伙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哇。为了红飘带能重新找回那份至尊为王的感觉,为了能向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讨还血债,它不能让无鬣公狮倒下!
雄狮天性自私,不愿意也不会干这类事情。
哦,来吧,躺下别动,让我来替你舔疗那只毒疖。蜂腰雌狮绕到无鬣公狮背后,举起右前掌将讨厌的苍蝇驱赶走,闭着眼睛开始舔那个形如鹭鸶蛋的毒疖子。
无鬣公狮用一种混含着惊讶与感激的眼神望了它一眼,乖乖躺卧下来不动了。
嚓,嚓嚓。舌头摩擦着脓疮,挤出一大股脓血来。狮子虽然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动物,但并不欣赏溃烂的伤口,尤其是被苍蝇叮咬已经生蛆的伤口。那股怪异的腥臭味,熏得它头晕,白色透明的蝇蛆拖着血丝与脓液,在它舌尖蠕动,它只觉得胃部一阵阵痉挛,喉咙痒丝丝的,呕噢——将早晨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无鬣公狮愧怍地望着它,发出唏唏嘘嘘感激涕零的声音。
凭经验,蜂腰雌狮晓得,无鬣公狮屁股上的毒疖子发作得太厉害了,仅用唾液舔疗是很难治愈的,必须用金樱子来擦敷。它潜进卡扎狮群领地,悄悄溜到临近沼泽的一块湿地里,找到一蓬金樱子,衔回葫芦荒地。金樱子带有小刺,嚼咬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划伤嘴腔;金樱子又酸又苦又涩,嚼在嘴里,难受得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简直就是在受刑罚。它很费劲地慢慢嚼咬,将绿色的汁液涂抹在毒疖子上,无鬣公狮病痛得到了缓解,惬意地伸着懒腰。
蜂腰雌狮又恶心得呕吐起来。
红飘带跑了过来,舔吻蜂腰雌狮的背,以示嘉奖和慰问。
啪,蜂腰雌狮抡起尾巴,不轻不重地在红飘带脸颊上扫了一下。
——冤家,你要记住,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这天傍晚,红飘带抓到一只肥嫩的穿山甲,可蜂腰雌狮连一口也吃不下,鼻吻间老有一股洗涮不掉的腐烂的臭味,舌苔上凝结着一层无法吐干净的金樱子的苦涩的滋味,恶心得连一点食欲也没有。
经过十多天的舔疗,无鬣公狮屁股上的毒疖子总算消退了,创口愈合,长出粉红色的新肉,身体也壮实了许多。
让蜂腰雌狮感到意外的是,无鬣公狮脖子和脊背上长出了一层两寸多长的鬣毛,虽然不够茂盛,面积也不够大,局限在后脑勺和耳朵两侧,稀稀落落,有点像沙漠边缘的植被,但到底是雄狮鬣毛,怎么说也比光溜溜的没有鬣毛的时候强多了。
无鬣公狮对红飘带更加殷勤更加顺从,几近盲目崇拜的程度。红飘带躺在树荫下睡懒觉,不管睡多长时间,无鬣公狮决不会去吵醒它;在野外行走,红飘带说往东,无鬣公狮决不会往西;进入狩猎场,红飘带瞄准一头左角折断的牛羚,发出扑咬的指令后,无鬣公狮便一追到底,哪怕有其他牛羚倒在它面前,哪怕左角折断的牛羚殊死抗争,也绝不会更改攻击目标。
红飘带越来越神气,不,应该说是越来越嚣张。蜂腰雌狮明显地感觉到,随着雄性风范的崛起和王者意识的觉醒,红飘带身上难能可贵的优点如勤劳、谦虚、雌雄平等、豁达大度等等渐渐稀释淡薄了,逐渐恢复了普通大雄狮的本来面貌,懒惰、孤傲、目空一切、性别歧视等等。
到滴水泉饮水,过去红飘带从不跟它争抢,它有优先喝水权,有时红飘带正在饮水,它走过去,咂咂嘴唇,红飘带就会主动将极有限的水源谦让给它。现在,它的优先喝水权被无形中取消了,它去饮水时,恰巧碰到红飘带也在喝水,它不断咂嘴唇,还呜噜呜噜恳求,希望红飘带能口下留情,留一口水让它润润干得快要冒烟的嗓子,但红飘带根本不予理睬,仍闷着头喝个饱喝个够,等到红飘带喝完后走开,小小的石臼里早已是干得见底了。
外出狩猎,红飘带也不像过去那样奋勇当先了,更多的时候是坐镇指挥,让它和无鬣公狮当苦力,追逐噬咬猎物,至多在猎物拼命挣扎快要逃脱时,赶上来帮它们一把,完全是当官做老爷的架势。
蜂腰雌狮它们一般都是到其他狮群的领地去偷猎,得手后,要将猎物拖回葫芦荒地,这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往往要累脱一层皮。
在过去,都是由红飘带扮演主要搬运工的角色,它扮演辅助搬运工的角色,红飘带搬累了,它接替搬一会儿,红飘带稍稍喘一口气后,便又自觉地把活抢了过去。现在好了,这搬运工的活全落到它和无鬣公狮身上。红飘带就像个押解苦役的工头,在一旁悠闲地跟着走,美其名曰担任警戒以防不测,其实是在偷懒,说得难听一点,是在剥削它们的廉价劳动力。
有一次,猎到一头非洲野牛,笨重庞大,它和无鬣公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非洲野牛往回走,烈日暴晒,走到沙漠边缘时,已经口干舌燥,浑身是汗。它实在走不动了,哀哀地望着红飘带,发出嘶哑的低吼,以示求救。可恶的红飘带,不仅不来帮它们一把,还龇牙咧嘴吼了起来,那含义很清楚,是在訾骂它们懒虫废物,在威胁它们若不好好干活的话就要实施惩罚了,气得它七窍冒烟,真想往红飘带嘴里塞一泡牛粪。
快到葫芦荒地时,途经一道陡坎,约有一米多高,平时不携带猎物的话,如此陡坎,一跃而上,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拖着一头非洲野牛,负重跋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不可能叼着猎物蹿跳上去,只有先将猎物移到陡坎前,无鬣公狮在下面用脑袋顶举,它在上面咬住牛蹄用力提拉。猎物太重了,折腾了好一阵,才将非洲野牛小半个身体拖上陡坎,大半个身体仍在陡坎下。它四肢发软,累得快要虚脱了,无鬣公狮也精疲力竭,呼哧呼哧气喘得就像在拉风箱,红飘带蹲在陡坎边,袖手旁观,悠闲地梳理着颈窝上的鬣毛。它实在忍无可忍了,将狮爪抠住猎物不让其往下滑,恶狠狠地朝红飘带咆哮起来。
——混账东西,你的良心给秃鹫叼走了呀?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受苦受难呀?
毕竟在它们刚刚组合成这个小小的狮群时,是由它对红飘带实施气味认同,类似于上门女婿,这一事实给红飘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印痕,还是有点怕它的。见它大发雌威,立刻站了起来,露出愧疚的表情,走拢来,想帮忙一起将非洲野牛拖上陡坎来。
殊不知红飘带刚准备朝牛脖子叼咬,无鬣公狮在陡坎下呕呕啊啊冲着红飘带焦急地叫唤起来,表情就像忠臣在对皇帝哭谏,分明是在说:王啊,别玷污你尊贵的身份,搬运猎物这样的苦力活理应由我们来干,你千万要自重啊!然后,无鬣公狮又朝蜂腰雌狮教训式地吼了几嗓子,好像在对它说:你怎么能胁迫我们的狮王做苦力,你这是在践踏狮王的尊严啊!红飘带尾巴立刻翘了起来,换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转身跳开去。它气得没办法,只好咬紧牙关拼老命将猎物拖上陡坎来。进食时,自然是由红飘带先品尝第一口,并独享糯滑鲜美的内脏。
唉,过去那种夫妻同心互帮互助的和睦氛围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了。蜂腰雌狮很伤心,也很无奈。曾几何时,为了消除红飘带身上种种雄性的陋习,它动了很多脑筋费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红飘带身上所固有的自私、懒惰、贪婪、性别歧视等等毛病治疗得有了点起色,好不容易才塑造起新的雄狮形象。没想到,这些美好的东西这么脆弱这么虚幻这么飘渺,一阵风就吹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也不留。它的脑筋算是白动心血算是白费力气算是白花了。真是从恶如崩,从善如流啊。
能让蜂腰雌狮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红飘带因领地被侵犯幼狮被虐杀而造成的心理创伤正在迅速康复,精神振奋,甚至比遭受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伤害前更显现出雄狮威武雄壮的风范,长鬣飘拂,目光炯炯,时常去巡视并修补气味边界线。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既具备谦虚谨慎、平等宽容、和蔼可亲等生命美德而又保持争强好胜、百折不挠、不断进取等雄性品质的雄狮。
也许,对雄狮而言,生活美德与生存竞争天生就是互相抵触难以共存的,是对立的两极,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养成了生活美德,就会丧失竞争活力,就像水能浇灭燃烧的火一样。
蜂腰雌狮怀念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红飘带那般温顺那般听话,对它体贴照顾,小日子过得何等温馨啊。可如今……唉,它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它晓得,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要想获得某些东西,必须舍弃另一些东西。目前最重要的是激发红飘带的强者意识,养成唯我独尊的大雄狮心态,只有这样,才能在生存竞争这个大舞台上登台亮相,才能在优胜劣汰的大自然中获得一席生存之地,才能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抗衡。
一想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蜂腰雌狮怒火就从心底突突往上蹿。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是怎样虐杀它产下的两窝幼狮的,杀子仇恨,终将报偿。为了能替两窝惨死在魔爪下的儿女报仇,它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委屈都能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