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2:30
|本章字节:11188字
退一万步说,这家伙就算是伤风感冒鼻子失灵了,闻不到新鲜浓烈的气味,眼睛总没什么问题吧,看见它粘蹭在岩石上的体毛,就该知道这块土地已被同类占领,望而却步,溜之大吉。它还在帕蒂鲁狮群时,目睹过许多次流浪雄狮路过边界线时的情景,当看到一绺绺鬣毛时,无不心虚胆怯,裹足不前,惊恐不安的眼光四下扫瞄,深怕遭到凶猛的攻击。让它惊异的是,眼前这只青面小雄狮,面对它粘挂在岩石上的体毛,不仅不害怕,反而面露喜色,眼神呈陶醉状,就像在欣赏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竟跨前半步,伸出舌尖,去舔吻岩石上那一绺绺体毛,好像在舔一枚口香糖似的。
它好生气恼,自己耗费很多精力筑起的边界线竟然连一只乳臭未干的小雄狮都阻挡不了,这还了得?它跳起来,大吼一声,蹿出沙枣树丛,扑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面小雄狮。
青面小雄狮先是一愣,转身欲逃,待看清它是一只不长鬣毛的雌狮,便镇定下来,不但收回了逃跑的姿势,还痴痴呆呆地迎了上来。
蠢家伙,你想送死啊!蜂腰雌狮一巴掌扇过去,打在青面小雄狮的额头上,抓下一把鬣毛来。
青面小雄狮惨号一声,跳出几步,委屈地看着它,呜呕呜呕叫着,好像在责问: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你偷越我的领地,打你还是轻的,咬得你皮开肉绽也不过分!
蜂腰雌狮追过去噬咬。
青面小雄狮好像并不怎么害怕,跳闪开去,围着一棵红柳同它玩起了捉迷藏,就是不退出边界线去。
死皮赖脸的,呕,气死我了!蜂腰雌狮一面追咬一面吼叫。
红飘带被吵醒了,伸了个懒腰,踱出沙枣树丛。奇怪的是,红飘带既没有发出恫吓的吼叫,也没张牙舞爪扑咬,仅仅一亮相,青面小雄狮就像耗子见着猫一样,大惊失色,拔腿逃出了葫芦荒地。
显然,这是性别的威慑力起了作用。
难道说,用雌狮的气味和体毛布置的边界,真的起不到任何警戒作用,是多余的摆设,是纸糊的防线?蜂腰雌狮想。不不,没有理由说用雄狮气味和鬣毛筑起的边界线就一定固若金汤,用雌狮气味和体毛筑起的边界线就一定稀如泥浆。天不怪,地不怪,怪就怪这只青面小雄狮缺乏生活阅历,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
这和性别不应当有什么关系,它暗暗祈祷。
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却同它的愿望刚好相反。
翌日中午,它和红飘带钻进树荫里正准备午睡,突然跑来一只雄狮,闻了闻它涂抹在树桩上的气味,看了看它粘蹭在树干上的体毛,便大大咧咧地越过边界,好像谁邀请它来做客似的。这只雄狮已有一把年纪,鬣毛像冬天的衰草枯黄稀疏,缺乏光泽。
雄狮的鬣毛是力量的晴雨表,连续一段时间在和其他雄狮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吃败仗,那鬣毛便会一团团脱落,枯黄褪色;要是连续一段时间在同其他雄狮的争食、争地、争偶的战斗中获胜,那鬣毛便会越长越茂盛,色泽加深,油光闪亮。由此来判断,这只枯鬣老雄狮极有可能是被年轻力壮的流浪雄狮咬败后赶下台的老狮王。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狮王不如狗,但就这么一只落魄老狮子,也敢毫无顾忌地跨过边界闯进葫芦荒地来,这不能不让蜂腰雌狮既感到愤慨又深感惶惑。难道眼下这只枯鬣老雄狮也像昨天那只青面小雄狮一样,不知道凡涂抹了尿液和粪便并粘蹭着体毛的地方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不不,这只枯鬣老雄狮不可能那么幼稚,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阅历肯定十分丰富,不会连气味边界都不认识的。
显然,这是一种性别歧视,枯鬣老雄狮根本不把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当回事儿!
蜂腰雌狮生闷气的当儿,枯鬣老雄狮已长驱直入,差不多快走到树荫下来了。
红飘带将卧姿改为趴姿,紧盯着越走越近的枯鬣老雄狮。
蜂腰雌狮知道,红飘带是在等待它发出攻击指令。这种事,你也该主动点嘛,它不满地瞅了红飘带一眼,这块葫芦荒地是我们共同的家,又不是我一个的家,你是雄狮,你有保卫领地的责任!
红飘带只是收紧身体,做好了扑击的准备,并用征询的眼光瞟了它一眼。
它暗暗叹了一口气。它晓得,责怪红飘带不主动承担责任,是不太公平的,按照狮群社会不成文的规定,用谁的气味布置的疆域,谁就是这块领土第一号主人,谁就理所当然负起保卫这块领土的主要责任,其他狮子则处在从属地位,协助保卫领土。既然这块葫芦荒地是由它蜂腰雌狮的气味来圈定的,红飘带自然不会很卖力很主动很积极地承担起捍卫领土驱逐入侵者的主要责任。
责任和权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蜂腰雌狮只得率先跳出树荫,红飘带见它出动了,这才吼叫一声跟着它冲了出去,迎战枯鬣老雄狮。
在它们的左右夹攻下,枯鬣老雄狮退出葫芦荒地,逃进巴逖亚沙漠。
第三天早晨,蜂腰雌狮感觉腹部有些疼痛,浑身乏力,不能外出打猎了,便让红飘带独自去觅食。
红飘带走后没多久,蜂腰雌狮便远远看见一只像害了痨病似的瘦骨嶙峋的流浪雄狮沿着卡扎狮群的边界线走过来,从它行走的方向和路线判断,正好是从帕蒂鲁狮群和葫芦荒地的交界处穿过去。
蜂腰雌狮静静地卧在草丛中,目送痨病雄狮走远。痨病雄狮先低头闻闻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脸上露出畏惧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其实,帕蒂鲁狮群连影子都还看不到呢。痨病雄狮又侧身闻闻它蜂腰雌狮布置的气味边界,眼角上扬,露出惊喜的表情,没有任何踯躅,也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就越过边界线进到葫芦荒地来了。蜂腰雌狮不得不从草丛里蹿出来,张牙舞爪进行驱赶。
痨病雄狮虽然消瘦,但毕竟是成年雄狮,力气还蛮大的,扑咬撕扯的技艺十分娴熟。蜂腰雌狮腆着大肚子,腹部抽搐隐疼,无力厮打,几个回合下来,腹部便挨了一掌,一阵绞痛,瘫倒在地。痨病雄狮倒也不来趁机虐杀,而是急急忙忙跑到它蜂腰雌狮曾经撒过尿液涂过粪便的地方,用爪子刨起沙土,将气味掩埋起来,尔后又围着葫芦荒地走了一圈,将它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体毛全部舔掉,接着,这家伙开始在葫芦荒地的边缘撒尿涂粪,磨蹭自己的脖颈,将鬣毛粘挂在醒目的树桩和岩石上。
无耻的家伙,竟然用调换气味的办法,企图强占这块葫芦荒地!
蜂腰雌狮想阻拦,却力不从心,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胡作非为。
就在这时,红飘带拖着一只小角马,狩猎归来了。红飘带还没跨进葫芦荒地,痨病雄狮便气势汹汹地扑到边界线上,发出如雷吼声,警告红飘带不要越界侵犯。倒好像这块土地归它所有,红飘带反倒成了入侵者。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红飘带的肺也快气炸了,扔下猎物,咆哮着冲进葫芦荒地,与痨病雄狮扭成一团。蜂腰雌狮忍着腹部疼痛,蹿到痨病雄狮背后,冷不防在其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痨病雄狮疼得跳了起来,一分神,脖子又被红飘带掴了一掌,皮开肉绽。它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只有逃出葫芦荒地。
虽然把入侵者驱赶了出去,但麻烦事情并未完结,还得将痨病雄狮涂抹在边界上的气味遮盖掩埋,将一绺绺鬣毛打扫干净。
忙到太阳偏西,才算将麻烦事料理完毕。蜂腰雌狮已精疲力竭,胡乱吃了几口角马肉,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它还不能休息,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等着它去做,那就是重新在边缘地带撒尿排粪,重新在醒目的树桩岩石上粘蹭体毛,修复被痨病雄狮破坏的气味边界线。
蜂腰雌狮迈动酸疼的四肢,刚走出去几步,便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脑子里闪出一个疑问:用自己的气味来布置边界,能行吗?
仅仅三天时间,就有三只流浪雄狮不请自来,毫无顾忌地闯进葫芦荒地,平均每天要驱逐一个入侵者,战斗频率之高,旷古未闻。别说它现在肚子里怀着小宝宝,就是身强力壮的单身雌狮,也经不起如此频繁的争斗撕咬,用不了半个月,便会疲惫衰竭,精神崩溃。
事实一再说明,它布置的气味边界和粘蹭在树桩岩石上的体毛,对那些流浪雄狮来说,根本不起任何警告威慑作用,形同虚设,不不,比形同虚设更糟,简直就像竖起了一块招蜂引蝶的广告,在提醒每一只路过此地的流浪雄狮:这里头藏着一只年轻雌狮,想一睹芳容吗?想花前月下吗?想结秦晋之好吗?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它亲眼目睹这些下流雄狮面对它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体毛,不仅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眉开眼笑,它们一定把这看成是它耐不住寂寞想结交异性朋友所发布的信息。
它哭笑不得,它愤慨,它苦恼,它悲哀,它无奈。要改变一种传统,是多么难啊。在那些雄狮的脑袋瓜里,已形成了一个固定思维,只有闻到了雄狮的气味,才算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边界线,只有瞧见了粘蹭在树桩和岩石上的鬣毛,才算是见到了警戒的标记。
唉,为什么雌狮就不能构筑气味边界?为什么雌狮的体毛就不能当做“不准入内”的警戒标记?找谁说理去,哪里能讨到公道?明摆着的,要是它再用自己的气味和体毛去修复边界,耗费体力不说,免不了还是适得其反,不仅不能阻挡那些色迷心窍的流浪雄狮入内,反而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它已临近分娩,再过两天,最多再过三天,肚子里的小宝贝就要出世,它急需一个安定的环境,它不能再没完没了地同入侵者战斗了。要想获得安宁,要想使边界线真正起到禁止同类入内的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贤——让红飘带去布置气味边界并粘蹭鬣毛。
它想到这里,回头望望在草丛里翻滚蹭痒的红飘带,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踏实。一个狮群,用谁的气味去布置边界,谁就是户主,谁就是首领。狮群社会,都是由为首的大雄狮来布置气味边界的,这其实是雄尊雌卑的一个缩影。它之所以坚持用自己的气味来设置边界,就是要打破一切以雄性为主这样一种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想树立一种雌雄平等民主自由的新风尚。若让红飘带去构筑边界,无疑是在向传统屈服,向陋习妥协。
红飘带是只健壮的成年雄狮,骨子里是欣赏和拥护雄尊雌卑的,做梦也想当拥有一方领土的大雄狮,过那种妻妾成群不劳而获的雄性寄生性生活。红飘带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归顺于它的。它花费不少心血,费尽心机,才治好了红飘带身上成年雄狮固有的懒惰、自私、贪婪、残忍、权迷心窍、自高自大看不起雌性等诸多毛病。假如改由红飘带踏勘并布置气味边界,难保不会旧病复发,又变成一只脾气暴躁面目丑陋的雄狮,使它前功尽弃,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可是,作为狮子,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土地,必须要履行设置边界的手续,变无主的土地为归我所有的领土。
蜂腰雌狮内心十分矛盾,不晓得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一只黑姬鼠突然从隐蔽的地洞里蹿出来,蜂腰雌狮举起爪掌拍打。机警的黑姬鼠滴溜转了个身,钻到它肚子底下去了,它立刻卧倒,想把黑姬鼠压死,遗憾的是,小小的黑姬鼠十分灵活,还没等它的身体压下来,已抢先一步从它的两胯间逃了出去。它压了个空,肚皮贴地,腹中的小宝贝一阵蠕动,疼得它不得不躺了下来。
唔,小宝贝迫不及待想出来了。假如它分娩后,那些流浪雄狮还像走马灯似的闯进葫芦荒地来,后果不堪设想。雄狮为了逼迫雌狮早日发情,有杀婴的陋习,那些被它的气味吸引到葫芦荒地来的流浪雄狮,完全有可能趁红飘带外出猎食之际,凶残地虐杀毫无防卫能力的小狮子。它那时产后虚弱,是很难阻止它们行凶的。它在帕蒂鲁狮群时,已经历过一次心肝宝贝被刚纂位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活活咬死的惨剧,它不能重蹈覆辙。雌雄平等固然重要,防止红飘带旧病复发也不能放松,但比起给即将出生的小狮子创造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来,怎么说也是次要的,第二位的。
罢罢罢,就让红飘带去构筑气味边界线吧,它别无选择。
蜂腰雌狮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到红飘带身边,用力推搡。红飘带被摇醒了,怔怔地望着它。它朝边界呕呜呕呜低吼了几声,但红飘带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神情迷惑,躺着没有动弹。它想了想,张开嘴,用错落有致的犬牙轻轻梳了梳红飘带的鬣毛,梳下几绺金红色的长毛,跑到边界上,舔粘到一块岩石上。这是清晰的行为语言,告知红飘带,可以用它的气味和鬣毛去构筑边界线。
对红飘带来说,这不啻是个天大的喜讯。
红飘带骨碌一下翻爬起来,长吼一声,声音也因激动而颤抖了,三蹿两跳来到荒地边缘,立刻就开始布置气味边界线。它干得十分卖力,隔三五步就要撒些尿滴排些粪便,每一棵树桩每一块岩石都要粘蹭些鬣毛上去,密度之高,就像扎了一道密匝匝的气味篱笆。夜幕降临,天黑下来了,它也不休息,尿液撒尽了,粪便屙空了,便将石臼里的水一口喝尽,又翻出吃剩的小角马饱啖一顿,不等完成消化过程,就又到荒地边缘忙碌起来。
蜂腰雌狮和红飘带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从没看见它如此热情高涨如此积极主动如此不惜余力地做一件事情。对狮子来说,领地是地位的标志。看来,所有的雄狮都是一个德性,都醉心于拥有自己的领地,都热衷于追逐社会地位。
直到第二天中午,红飘带才把边界线布置完毕。这家伙不停地吃喝,不停地排泄,身体都快掏空了,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像两颗野草莓,脖颈上的鬣毛也杂乱无章,一片片蹭掉,快变成秃脖儿了。但它精神抖擞,毫无倦态,冒着烈日,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边界上不停地巡逻,那副庄严而又神圣的表情,好像随时准备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和生命击退入侵者。
但愿红飘带只是履行雄狮捍卫领土的职责,在其他方面仍像过去那样对它言听计从,做一只勤劳勇敢对家庭负责的好雄狮,蜂腰雌狮忍着临产前腹部的一阵阵抽搐疼痛,默默地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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