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1
|本章字节:6942字
王小波:我各种各样的事儿都做过。但我觉得生活真好像是一个转盘一样,转来转去又转到起点上去了。比如说,我从特别小的时候就喜欢写,喜欢编故事,这个志向是最初的一个志向。转来转去自己还是停在自己原来的志向上了。我学过工,也读过文科,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弄过,但是最后终于有一天发现:最初的志向其实就是你最终的去向。
黄集伟:人最终不会委屈自己。为了生存,有时我们可能会委屈自己做一些事,可做不长个人最后所傲的事情,或许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看《黄金时代》,我觉得如果仅看文字,很冷。冷漠?冷淡?可你书中所写的不少情节,仍让人感动。比如《似水流年》,你写到一位跳楼自杀的教授的长子,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点着几十支蜡烛守着老爸血肉模糊的脑浆……
王小波:我觉得生活里的事情发生以后,大家的感触都是一样的。你所说的感触可能是由于我的写作风格所致。我自身的体会是,写起东西来还是应该举轻若重,举重若轻。一个感情很重大的事情你不需要去渲染它,你只要把它很朴素地写出来,读者自然会体会。你要是把它渲染了以后呢,倒是有一种滥情的嫌疑。至于很轻徹的事件倒可以举一反三地渲染一下,这是我的一种风格。我写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我跟读者是完全可以沟通的。大家对事件的判断可能都是一样的,感触也一样。
黄集伟:在孤岛上,你是不是会有一些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和做法?
王小波:我也不会知道别人会在孤岛上怎么生活。不过我想,比如说读或者写,这是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能做这种事的。硬做,读好糟蹋好,写也写不好。人在苦闷的时候,比较适合做一点智力的工作。比如说,要是可能的话,我不带盘。我带一个笔记本电脑去,我到孤岛上去编一套程序,也许更能适合当时的心境。不过我对你们的孤岛还不太了解一一按照你的设计,它是一座人间乐土?也未可知。我个人把它想像成了一个挺耗人的地方。
黄集伟:如果让你祧,孤岛和你现在生活的城市,你选择哪一个?
王小波:我还是选择现在的城市。因为孤岛虽然照你所说衣食无忧,还有各种好处,可是去了就出不来了!好像丧失自由似的——我还是不喜欢到一个丧失了自由的地方去呀!
黄集伟:1995年,你的文章写少了,干嘛呢?
王小波:写。写一种很长的、古怪兮兮的,历史题材的。可能有一种历史题材的还没有机会发表过一就是古怪兮兮,比较个性化吧。其实,就我本心来说,还是愿意写这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作家真正应该做的工作。我想,作者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解释自己;一种是到想像中去营造。前一类的家像海明威,纯粹到想像中去营造的像卡尔维诺,还有尤瑟纳尔,都是这样的作者。我觉得,一个真正的作家还是应该尝试做后一类作家。这样更有把握一点吧。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黄集伟:当学者、写杂文,直到辞去公职,做自由撰稿人,一心一意写,这前前后后有什么不同吗?
王小波:当然还是不同。写杂文的时候,主要还是在讲理,要使读者能够同意你。可是写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写是一个个性化的工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主要把自己表达好了就成了。所以,这两种事情要是伙在一块儿做也是挺困难的。静下心来写点也更合我的意愿。
黄集伟:你对自己的怎么看?王小波:有写的好的,有写的一般的一大概是这么着。写的好的和写的一般的区别主要是功夫。有的写的时间非常长,反复修改,以求得一种完美的感觉。像《黄金时代》中的第一篇,篇名也叫《黄金时代》,就属于写的时间最长的。而有的写的时间就比较短。
黄集伟:《黄金时代》写了多长时间?
王小波:写的时间很长了很早的时候就有草稿。到写成都十多年了。当然也不是一直在写。一直在写就该成一个神话了。只不过是时而不写、时而写。修改的时候,你可以从先前的旧稿里发现你自己已经变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巳经不再那样想问题了—一这时候,你就要把它重新写过了。可能写到最后定稿的时候,突然就感到同意杜拉斯说的篇写成之后,你也不愿再改了,就想把它交给出版社,让它和读者见面。《黄金时代》我觉得是我写的比较认真的一篇。其实—一可能是自吹吧,我觉得这种感觉都是大家所共有的:现代家往往都会有一两篇中长篇的精品,这些精品不是他其他作品可以比较的。现代有一种写法就是非常简约,非常完美,大概把一生的心血都耗费在里面了一一比如像杜拉斯的《情人》,或者是像杜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这两位作者都说过写这个作品花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个作品也确实是很完美。当然,我的《黄金时代》是不能跟这些大师的作品相比的。从这些中你可以体会到所谓现代经典的一种标准。再比如像君特格拉斯的《猫与鼠》,像尤瑟纳尔的《一弹解千愁》,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这一类的写得都不太长,可是却写得非常完美。完美与不完美,有时候我觉得与你是不是下决心把它写完美有很大关系。要把一部作品写完美,要耗费作者很多时间,占用作者很多精力。当然,我了解的也不是特别全面。但我想,一部现代的精品,往往是要把作者粍费尽的。所以作者们也不能做到篇篇如此。再有一个例子就是君特格拉斯的《猫与鼠》。这部我的意见是它写得非常非常好看,也合理,结构也非常好。《铁皮鼓》虽然比这本小册子有名得多,可它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可见作者是不是下定决心很重要。
黄集伟:你读了这么多的如你所言现代经典式的,谁对你的影响相对大一些?
王小波:我恐怕主要还是以卡尔维诺的为摹本吧!他的一些跟历史没有关系,他喜欢自由发挥一一他的一篇叫《我们的祖先》,就是自由发挥,可以算做是一种写法。其实也不叫历史,就叫好了。它常常在一个虚拟的时空里自由发挥,写出来相当好看,更容易逬入一种文学的状态,不受现实的约束,和纪实文学也彻底划清了界限。
黄集伟:容易逃离现存的逻辑。
王小波:不受现实逻辑的约束,达到一种更为纯粹的文学状态。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黄集伟:写这样的,你是怎么一种状态?
王小波:感觉挺好的!很自由。觉得自己好像又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进入到另外一种境界。黄集伟:你还说过你要写未来,有成品么?
王小波:有啊,最近《花城》登了一篇,叫《未来世界》。但它也不是科幻,因为科幻又要受现有科学技术逻辑的限制我的未来也不受这个约朿,自由想像。我还是比较喜欢在一个虛拟的时空中去写的。那是一种我比较喜欢的状态。
黄集伟:听你这样描述,它们好像和你的、可以说已被受众接受了的《黄金时代》有很大差异……你现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好像你也不能完全不考虑你的受众。
王小波:是啊是啊。我想可能还不至于赔了吧?我自己感觉是,一本书卖得很多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儿。也不是批评别人,我自己一本书能卖到一万多册、两万册,有一万多或者两万多读者来看,我自己就最满意了。再多了我不喜欢,再少了就赔本了。
黄集伟:《未来世界》发表后收到过什么反馈的意见么?王小波:不好意思。我比较孤陋寡闻。不过我估计也没什么好评一—一可能纾评会比较少。
黄集伟:你在这部上花的时间显然比当年花在《黄金时代》上的时间少。
王小波:这肯定是。我觉得一个作者可以是完全凭想像来工作,也可以解释自己。可是凭想像来工作的作者我想他一生总该有一次来解释自己。它和终身解释自己的作者的区别是他一生只做一次——而不像有些人,总是重复在做。当然,一个人在解释自己的时候是最郑重最认真的了。我想,最好的可能还是应该出自解释自已的。解释自己的是最好的了。
黄集伟:你好像愿意一次就做得非常完美,然后就不做了,去做别的。
王小波:我的看法是这样。作家嘛,就是不断地做文字工作。可解释自己这件事好像是人生的一种义务。它和作家做的一般工作好像应该有点区别……
黄集伟:没把自己解释清楚好像就有点儿不踏实。
王小波:可能是。当年龄再高,可能觉得还要解释自己。但解释完了之后就不想解释自己了。
黄集伟:再次感谢你。如果有机会,欢迎再到孤岛上来。
王小波:谢谢。
1995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