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1
|本章字节:9368字
老王,你看学校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看见谁稍微有点与众不同,就要把他扼杀,摧残,直到和别人一样简单不可,否则是复杂!好了,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天天上书店的:买来的书先得看个烂熟。而且还要两个人凑够七八毛钱时才去。我经常两分、五分地凑给妖妖存着。她也从来不吃冰棍了,连上天然游泳场两分钱的存衣钱也舍不得花。我和她到钓鱼台游了几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边。那一天我被孙主任叫去训的时候,她一个人上书店了,后来我看见她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看。过了几天她把那本书拿给我说:陈辉,这本书好极了!我们以前看过的都没这本好!你放了学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别在教室里看。
我一看书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永远也忘不了叶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并且我灵魂里好像从此有了一个恶魔,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伙计!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过了,简直让人发狂。还不如让我和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不过这也是后话,不是当时的事情。当时我最感动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谊真让我神醉魂消!不过你别咧嘴,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呢。喂,你别装伪君子好不好!我当然是坚决地认为妖妖就是一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惟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小女孩。可是结果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不过这样的热情可没维持多长,到了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个学校。我考了一个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从此就不大见面了。因为妖妖住校。有时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搭理她,因为有同学在旁边呢。我也不愿到她家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了,知道害羞了。并且也会把感情深藏起来,生怕人家看到。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后来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有看见她。中学里很热闹,我有很多事情干呢,甚至不常想起她来。
可是后来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们学校来插班,我们学校从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们班!
二、人妖(续)
那天下午,老师叫我们在教室里等着欢迎新同学。当然了,大家都很不感兴趣,纷纷溜走,只剩下班干部和几个老实分子。我一听说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点心怀鬼胎,坐在那里不走。
我听见走廊里人声喧哗,好像有一大群女生走了进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细心听去,好像在谈论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门砰的一声开了,班主任走进来说:欢迎新同学,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儿去了?
没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们也不好意思进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终于有两个大胆的进来了,其余的人也就跟进。我突然看见走在后面的是杨素瑶!
啊,她长高了,脸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虽然消瘦,但很淸秀。身材也很秀气,但是癀得惊人,不知为什么那么瘦。梳着两条长辫子,不过那是很自然的。长辫子对她瘦长的身材很合适。
我细细地看她的举止,哎呀,变得多了。她的眼晴在睫毛底下专注地看人,可是有时又机瞀得像只猫:闪电般地转过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点紧皱,然后又放松了,好像一切都明白了。我记得她过去就不是很爱说话的。现在就更显得深沉,嘴唇紧紧地闭着。可是她现在又把脸转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翘。
后来她们都坐下了,开了个欢迎的班会,然后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门,看见她沿着街道朝东走去。我看看没人注意我。也就尾随而去。可是她走得那么坚决,一路上连头也没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见她拐了个弯,就猛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转过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听见她在背后叫:陈辉!
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拐角处的阴凉里,满脸堆笑。她说: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喂,你近来好吗?我说:我很好。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带个馊头给你?
她说:去你的吧!你那么希望人人胖得像猪吗?我想我绝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胖得像猪,但是她可以胖一点吧?不对!她还是这个样子好。虽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于是我又和她并肩地走。我问:你上哪里去?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吗?你上哪儿去?我?我上街去买东西。你朝哪儿走?我上十路汽车站。
对对,我要买盒银翘解毒丸。你知道松鹤年堂吗?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拐角处的阴凉里,满脸堆笑,就在双支邮局旁边。咱们顺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又想起了那个旧书店,约好以后去逛逛。又谈起看过的书,好像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当然了,最好的书是……最好的书是……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话吞了下去,噎了个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书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时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来,对我说:陈辉,这不是松鹤年堂吗?我抬头一看,说:呀,我还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呢,回来再买药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后就说:好,你去上车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扬扬手,走开了。我径直往家走,什么药也没有买。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们好像疏远了。我们现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甫立克了。老王,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我们现在想要亲近,但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不起来。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不敢说。我再不能对她说:妖妖,你最好变成男的。她也不敢说:我家没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说,收你当我弟弟。这些话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好像小时候说的蠢话一样,甚至都怕想起来。可是想起那时候我们那么亲密,又很难舍。我甚至有一个很没有男子气概的念头。对了,妖妖说得真不错,还不如我们永远不长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课之后,又在那条街的拐角那儿等我,我也照旧尾随她而去。她笑着问我:你上哪儿呀?我又编了个借口—我上商场买东西,顺便上旧书店看看。你不想上旧书店看看吗?
她二话没说,跟我一起钻进了旧书店。
哎,旧书店呀旧书店,我站在你的书架前,真好比马克!吐温站在了没有汽船的码头上!往日那些无穷无尽的好书哪儿去了呢?书架上净是些《南方来信》和《艳阳天》之类的书。呵……欠!!我想,我们在旧书店里如鱼得水的时候,正是这些宝贝在新书店里撑场面的时候。现在这一流的书也退了下来,到旧书店里来争一席位置,可见……
纯粹是为了怀旧,我们选了两本书:《铁流》和《毁灭》。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积习,顺手把兜里仅有的两毛钱掏给她。可是她一下就皱起眉头来,把我的手推开。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这是童年时的习惯,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钱了。
出了书店,我们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车站,我去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没有编个口实。她忽然对我说:陈辉,记得我们一起买了多少书吗?二百五十八本!现在都存在我那儿呢。我算了算总价钱,一百二十一块七毛五。我们整整攒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对了对了,我应该把那些书给你拿来,你整整两年没看到那些书了。
我说:不用,都放在你那儿吧广为什么呢?你知道吗?到我手里几天就得丟光!这个来借一本,那个来借一本,谁也不还。
那一天我们就没再说别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车,她在汽车上还朝我挥手。
后来我就经常去送她,开始还找点借口,说是上大街买东西。后来渐渐地连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个拐角等我,然后就一起去汽车站。
我可以自豪地说,从初二到初三,两年一百零四个星期,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要把她送到汽车站再回家。至于学校的活动,我是再也没参加过。
可是我们在路上谈些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很不光彩。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车,茫然地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家。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走,她忽然问我:陈辉,你喜欢诗吗?那时我正读莱蒙托夫的诗选读得上瘾,就说:啊,非常喜欢。后来我们就经常谈诗。她喜欢普希金朴素的长诗,连童话诗都喜欢。可是我喜欢的是莱蒙托夫那种不朽的抒情短诗。我们甚至为了这两种诗的优劣争执起来。为了说服我,她给我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我简直没法形容她是怎么念出: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觉在离车站十几米的报亭边停住了,直到她把诗背完。
可是我也给她念了:《我爱这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遥远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们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是五月间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户上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半天织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隐隐约约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十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个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我说:我是诗人?不错,当然我是诗人。你怎么啦?我说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个不坏的诗人。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你别拿我开心了。你倒可以做个诗人,真的!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个蓝袜子。哎呀,蓝袜子写的东西真可怕。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蓝袜子写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糊涂?我说蓝袜子,就是泛指那些没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说乔治爱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没本事,写起东西来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具体一点说呢?
空虚,就是空虚。陈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一定可以当个诗人!退一万步说,你也可以当个散文家。莱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么也比田间强吧?高尔基你不能比,怎么也比杨朔、朱自清强吧?
我叫了起来:田间、朱自清、杨朔!!!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阎王爷面前,他老爷子要我在做狗和杨朔一流作家中选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了做狗,哪怕做一只癩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又笑,连连说: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陈辉,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可以做个诗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里像开了锅一样蒸汽腾腾,捵不着头脑。她多么坚决地相信自己的话!也许,我真的可以做个诗人?可是我实际上根本没当什么诗人。老王,你看我现在坐在你身旁,可怜的像个没毛的鹌鹑,心里痛苦得像正在听样板戏,哪里谈得上什么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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