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烈士王七婆(2)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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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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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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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60字

这是他1988年的美丽与哀愁。这一年,恋人梅毕业,很快与这个冒险家结婚并珠胎暗结。这个单纯年轻的妻子,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大起大落。那些残存的资产满地妖魔鬼怪的所谓时装,又很快变成了一个火锅店的红黄青紫。他从美色产业转型到美酒美食,依旧在饮食男女的欲望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活。


欲望的本质,是因为它会盲目发酵膨胀。回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只要他耐心守住任何一件事,都早应步入富豪之列。但是他这种人,天生就是那种守个收费公厕,都会梦想连锁的人。于是,火锅托拉斯之梦,沿江扩张到了旧都南京。我至今也想象不出南京人上海人,怎么可能陶然于七婆的麻辣;于是,他铩羽而归,回到故乡达州疗伤。


过去父母责骂孩子,习惯说:“人喊不动,鬼喊飞跑。”以此譬之于他,活脱脱神似。本来,多个朋友多条路,可朋友太多的人,又容易被带入歧途。1989年,一时穷途的他,被朋友吆喝购进大批101生发精,前往广州推销。最后几乎一半的产品送给了黑发浓眉的哥们儿姐们儿,还有一半库存着等自己老到脱毛时使用。


那一年,国家夭折了一批孩子,他却在穷愁中成为父亲。过去他帮助过的江湖人,眼见他的潦倒,开始伸出援手。邓公南方讲话,再次为创伤的社会注入了欲望的油汁,整个国家沸腾起来。一家集团看中他的江湖经验,为他注资开办又是第一家时髦的餐饮娱乐业,要将干部与群众团结在酒色边上。哪知道他人气太旺,处处搁不下江湖情面,但凡叫声哥就要免单,结果很快吃垮了该店。


一个好男人置身于20世纪90年代的欲望社会,都不免要变坏,况乎原本野性疏狂的王七婆。他的大进大出,时荣时败,妻子早已见惯不惊。他再次回到达州,和当年出生入死、而今飞黄腾达的兄台一起,成立了山中第一个中外合资公司。


此际的他,摇身一变成为故乡名利场上真正的达人,迷失于灯红酒绿的花径里难以自拔。他不仅染上了豪赌的恶习,且外遇了当地的一位名媛。妻子梅不吵不闹赶去达州,分文不取,决绝地宣布和他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这个令其家人和兄弟都素来敬仰的女人,带着儿子乘车返蓉。满城江湖倾动,夹道相送前嫂夫人。他的父母泪流满面歪歪斜斜地追赶着远去的列车,他独自躲着拭泪,一生愧疚地挥别了这个厚遇过他的女人。


之后,他和这位名媛结婚,生下第二个儿子。豪赌几乎输尽了他的浮财,富贵险中求,他企图再博东山。他和道上的兄弟拎着凑来的几十万现金,潜往缅甸章风镇赌玉。几番勾连,他赊来并发出了一车玉矿到广东,结果货到地头死,买家设套,只给他八辆旧车抵账。他自己搭进的钱财倒无所谓,但是缅甸的边军和江湖岂能善罢甘休。杀手弥城,沿路追到达州,最后几方大佬说合,才了结这笔烂账。


命相术谓,他这样的人,有一双挣钱的手,却没有一个存钱的斗。枪打进来,炮轰出去,说到底是一个败家的末世王孙的做派。但这样的人,任侠仗义,积不下钱财,却偏能积下朋友。也因此,即便偶有山穷水尽,却也能很快拨云见天。90年代中期,阮囊羞涩的他,意外地嫁接朋友关系,给贵州某地招商引资几千万,其中自然不少他的佣金。这样的官商交易,在大陆难免黑幕。省纪委查办自己的属下,也顺带把他从西藏押回取证。


一月囹圄出来,新妻芳心另有所属。他的两个儿子,就这样相继暌别了他的离乱生活,跟着各自的外婆度过童年。三十出头的王七婆,花团锦簇地孤独在故乡,继续挥霍着他的过手黄白,以及浮躁孟浪的青春。


90年代后期,中国进入房地产的疯狂年代。一路颠沛追赶着商潮的王七婆,这次似乎抢占了先机。他和几个老把子合伙,开办公司,收购土地,预售楼花,几乎兵不血刃就再次白手起家了。


几千万到手,一时财大气粗,竟日挥金如土。这厮仿佛天生跟钱结仇,不糟践一空便觉得人生无趣。虽然弟兄们跟着好吃好喝,难免也有江湖老客开始觊觎他的出手豪迈。赌局越来越大,陷阱自然也越来越深了。王七婆的赌兴和赌品,都是千客的最佳食材。昏天黑地的雀战,闭户关机的厮杀,三天输走200万,等回到人间时,传来的却是母亲服药自杀的噩耗。


他的母亲早在他被大学开除之日,就闻讯摔倒,从此闹下浑身颤抖的余疾。晚年瘫痪,长期卧病于床,最终选择了尊严的死。


母亲的离去,终于催他迷途知返。然而,好运气似乎在前半生已被他挥霍一空。新世纪以来,他几乎是喂猪则牛涨价,养牛则猪升值反正总是喂不到那个点上。


就在他决心金盆洗手,想重新埋头写诗,并把次子培养成围棋业余五段高手之时,他那在成都长大的长子,不甘忍受高年级的欺负和勒索,与他年轻时一样组织群殴,结果刀下一死两伤。四年少管刑期的判决,剥夺了这个愤怒少年的单纯时光。兰因絮果,仿佛一切都是血统中的宿命。开始探监孩子的他,似乎这时才顿觉英雄老去,机会不再了。其诗《围棋》开篇就写到我大儿执黑小儿执白我左手下黑右手提白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力图走上正道……


四年后,明显沧桑了的王七婆,赶去成都接儿子出狱,我和李亚伟等大群哥们儿,为他们父子劫后余生的重逢接风。还只有高中生年纪的儿子,已然沉默寡言如成人。他略显歉疚地为儿子夹菜,儿子默声无言地不愿正视这种迟来的父爱。对于两代人都躲不过的囚徒命运,举座黯然。


王七婆和我一样,几乎同时在遍历甘苦之后,选择了回归青春钟爱的文学。这时的我们心已老去,文字才终于开始成熟。他难得寂寞地整理完他的诗集《大系语》,交给我责编付梓。他在卷首献词中赫然写道只要我一开始写诗,这个世界就要死人。


他的诗确实是这个平庸世界少见的江湖浩歌,每一个字都生硬磕牙,翻阅之间隐然如听刀枪迸鸣,是一种荒野奔命和绝谷斗杀的惊骇之声。我的朋辈多是这个时代真正顶级的诗人,当他重返诗坛时,许多人为之一震这确实是一头硬鸟,能让人尿筋都散了。他的诗有浓厚的江湖气,格局和气场都十分霸道今夜大河奔流南海北国相安无事,故乡走向黎明路边的客栈醉了过客与老板娘。此刻谁的娇躯胆敢靠上我的肩,我将是他一生永远的依靠。今夜我一人等于万人同聚,今夜我沉默等于万声齐唱。今夜我一个真小人,像伪君子一样坐着。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写道“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每每想起这样苍凉的句子,我就难免要感怀80年代大学生这一代朋友的奇特际遇。现在我们开始步入中年,当日英雄渐白头,转顾曾经的风云往事,常常想不起究竟是怎样在这个诡异的时代,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中年失路的王七婆,一定是在某个酒阑之夜猛然大彻大悟,被诗歌那一盏亘古相传的青灯再次照亮。名句曰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他混入江湖的起点似乎源于诗,现在他急流勇退的靠岸点,依旧还是诗。他的一位江湖大哥,为了鼓励他金盆洗手回归诗歌,不惜免去了他的百万债务。但是尽管如此,诗歌在这个国度除非被御用,否则依旧难以养命。道上行话说,“换帖子容易拔香头难”,讲的还不只是一个放不下的问题,更多的回头者,难在找不到可依之岸。


在他的诗集出版之夜,他在电梯里邂逅了如今的少妻。这个西南政法大学刚刚毕业的女子,竟然神奇般地爱上了这个一身匪气却已两袖空空的男人。良人者,妻子所以托终身也。当下立地转世的王七婆,终于决心要做一个良人了。天知道这厮啥时学过美术,突发奇想开始画油画了。虽然最初的作品,多由各码头的老大买走,但老哥们私下依旧觉得他不过是在闹着玩,认为那些买家也多是在还他当年的袍泽之情。哪知道几年下来,他越陷越深,作品参展,还获金奖。把他的作品找来一看,还真不是那种蒙人的线条结构色块之堆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现在要他去乡码头支一个摊子,专为农家画先祖亡灵,他那准确且神似的手段,准能从乡亲们兜里掏出钱来这才是真本事。


我最近在给他的一个短简中戏说这个社会想要把你娃逼死,看来还真不容易。我们这一拨兄弟也许真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但飘风泼雨地杀将过来,确实都混成了一粒煮不烂捶不扁的铜豌豆。


许多年前,他有名句曰带刀的男人,不带表情,带着偏执与狂傲,向未来砍开通行的路。如今,他感叹的依旧是路边有三朵野花,一朵是我,一朵是妻,一朵是女儿;我们至今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王七婆一边行走江湖,一边在心底构思诗画,他终其一生似乎都想和谐地处置好自己。然而生活的荒谬,往往如其所说当政权和我发生摩擦时,我选择了远离政权的心脏,最大限度地绕道而行;在一个绝对生存的高度怀揣一颗圣洁的心,把自己绕进了雪域的牢房。


最后,我想说琪爷,我们也老了;白发江湖,我能为兄弟你写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该你自己慢慢反刍,和血吐出来咀嚼吧。如果我们这一代都自个悄然刨灰,无声地埋葬自己,我们的儿孙何以知道,我们曾经历了怎样一个三刀六洞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