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别梦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3)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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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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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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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52字

近者吾读俄国短篇,读郑板桥集,乃至读西厢新注。板桥集有深意,无粉饰。府祖出此老,人称一怪,吾不以为怪。先生若处今世,吾必师之。读书看戏,吾做贼为累犯矣。近日文牍备增,吾昼夜加班不迭,乃至受小人督察,稍喘微息即遭白眼。吾三更拥衾静卧,仍“报答平生未展眉”,辗转达旦。瞑目既难,辄思劳碌间趣事。譬若劳模材料甲,上令细书典型事迹,吾即细书,上责之曰:又不是写……吾复概述,上责之曰:又不是填履历表。譬如材料乙,上令作简介,吾即书其事略,上责之曰:你难道连细节描写也没学过?吾欲改标题之简介二字,上责之曰:自作聪明,哼。思之至此,一笑。楼上某少妇不解笑谁,半途掷尿壶若抛砖,竟有金石声,急伏床捶壁,嗔曰:“你也睡不着吗?好生听话何苦有这般折磨。”吾羞之,即磨牙呓语装睡,复思看书受责,看电影也受责,渐有睡意,却自垂泪,和泪入梦乡也。


在县委办的一年,也许是老李精神最为苦闷的一年。他给我的每一通书信都在讲述他的愤怒和哀伤。他向上峰不断提出调离,但上面又确实舍不得这个笔杆子,他只能被扣为人质。他又不是个喜欢吵架的人,但他更不是个愿意妥协的人,他只好选择一种鲁迅所谓“跪着造反”的方式他把调动申请不断复写,每隔一天便呈递一份上去,也不吵闹。他对我说我早已烦了他们,现在只想他们也早点烦我就好了。最后,上峰果然就烦了,他们从政以来,还没见过如此不识时务的人,终于同意把他退回教育局。谁曾想,教育局也要会写各种官样文章的人,一见他这个县委办下来的,便又把他扣留在局里继续当枪手。他说这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教育局相比县委,对他而言,稍有改善,但根本问题在于老李不是一个坐机关的人。他第一反感写那些文牍,第二极不愿意与周边小人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不苟世俗也使他难容于人,于是他只好还是重操故伎继续不断上交调动报告。一年半左右后,他被发到了长梁五中他实际上想到更远的乡村小学,但局里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了。


在一个后清教徒时代,一个人滥情是罪过,但一个人独身也同样难容于大众。一个人因为穷或残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视,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谋生而不婚,则难逃物议。老李这辈子与周遭世界的不协,也多与此相关。


一般交往的人,是不能与老李探讨这个问题的,他多会沉默甚至冷言相向,会使人难堪。我在很长时间也不理解他,自然也不敢问或劝他什么。其实毕业那年,他也不过31岁,用今日眼光而论,谈婚论嫁正当其时。但他似乎有意逃避着婚姻他对前来劝媒的人是向无好感的。自然,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去主动追求谁;而在他的有限世界里,确也没有哪个女人能于风尘中辨物色而愿来爱他,于是,他就只能孤独地来去。


我后来可以与他函议这个问题了,他的回答则是


我近来颇闲适,故读书比冬春时坐得住一点。除了城里的“熟人”不多几回来介绍“朋友”外,知我不健谈者均不来座谈经济之道。朋友而要介绍,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后“认得”,大抵“认得”以后就不那么“朋友”了。所以此戏法可以不演。至于人们要攻击,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从来不想为之负责。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谓怪之不足……我其实本无绝对的“性忌讳”,只是不肯在爱情观上接受某些势力(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的“改造”而已……许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地走着善良而不幸的路,这些人并不主张禁欲主义、僧侣主义,只是看到(或经历过)“爱情”如何变成骗人的把戏,他们宁可清净些,也不肯去做该把戏的演角……此事我以为不好办,我自己都不喜欢衙门,找对象也当找个不喜欢衙门的,但又要一个不喜欢衙门的姑娘来爱衙门里的我,岂不谬哉枉也。何况年龄问题也实是一大障碍……我也要欢乐,有自己价值标准的欢乐。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看了他的这些回答,我深知他是一个理性至极的人。对于这样的明白人,所有的劝慰皆嫌多余。但他何以至此,我仍有些含糊。我想一个人的天性总是喜欢男欢女爱的。他应该有他的隐痛。那时我每年要去看他一回,有次对酌,我们谈起了这个话题,终于引出老李的故事,这大抵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叙述吧


老李在岭南某县当兵时还是小李,他管食堂采买,总去一家小店购物,也许他觉得那个女孩显得无助吧。那时物品多无包装,女孩则总是从柜下撕几叶纸为他包好,后来他发现那些纸竟是他向往已久的一些书叶,便搜藏,并去找那女孩讨要。女孩说,这是她父亲的藏书,怕被抄家问罪,便只好拿来做包装纸,你愿读就给你拿去,只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两人一来二往,渐成好友,女孩一家是下放来此的,以后也不知更向何方。老李乃穷当兵的,几年后则归宿已定。烽火乱世中的儿女,命运未卜,何敢触碰爱情这种高贵的话题。即便心中藏有一个重洋,流出来也只是两颗泪珠。到了他复员时,也终是默默相向,将人世间万种无奈都存进回忆。


老李一生心高气傲,即使回家做个农民,自然也不肯接受家长媒婆的安排,更何况心中还装着一个大海。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也只孤独地不问世事。同事中有个公社书记的女儿,被另外一个老师纠缠得无奈,谈了分,分了谈,觉得老李人好,便来找他倾谈。老李这人本来就是不走近觉得他怪人一个,一旦走近就会发现原来山高海深,不久这女同事就移情向他了。老李本来就不愿攀附权门,又加上扯进一个三角,更觉尴尬。但那女士自然是事事主动,关爱久了,老李虽未首肯却也不能说毫无心动。老李想先逃出这个是非圈后再作主张,恰好高考恢复,便考了,成绩可上武大,怕给家里添负担,却只填了师专。两人这时要起誓,女方说,你一走,我就宁可辞职也不在这个学校待了,免得与那个人(前男友)缠夹不清。老李说,那你就等我回来结婚吧。结果老李入学半年,见那女友终是放不下那份工作,继续留在那里,便什么也不多说就吹了。那年头,乡下人自然要说他是陈世美。老李也不分辩,只是从此选择了独身这个世界再也不能说他什么了。


有一年,老李在乡路上邂逅了背着娃娃的她,老李的独身乡下也都知道,她远远地含泪相望,老李仍只能掉头而去,这时的他,内心已枯寂如沉渊了。


老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但在乎别人的承诺。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因此他不会原谅别人的食言。他的心灵从此戴上荆冠,永远在暗夜渗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双温情的手,为他除去那些荆榛。


昨天看了故乡一个朋友的信息,知道老李确实故去了,在他故乡的一方贫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他的智慧再也不会烛照我的黑夜,他真的去了,我最后一点幻想终于落幕我再也无法在尘世或方外找到曾经指引我的灯盏。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后一击,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这个浑浊世界了,才会选择这个最古老的方式来洗尽他45年的烦忧和劳尘。而我,那时正幽居于另一个城市。我们无从话别,就像过去的一次寻常聚散……


80年代前几年,我每年总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带几本书加上两条游泳牌卷烟。最后一面正好是20年前的暮春,我从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长梁,记得五中在街后的半坡上,要沿着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寝室,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门从来不锁,我就径自入室落座等他除了上课,他一般也无处可去。钟声响过,老李推门见我,仿佛昨日才来串门的熟客,脸上并无惊喜,只说了一声“你来了”,然后拿起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转身又出门而去。半晌他回来,拿出另外两个大杯,将手中缸子里的散酒一分两份,又从床头挂着的那个黄书包里倒出一堆生葵花子,说是学生送的,这就直接坐下开喝了。


老李就是这样的魏晋风度,一点俗情没有。仿佛缺乏情义,但一旦坐下聊天,他往往又容易眼圈泛红。我们喝酒也不兴劝敬,说几句又沉默一回,如让外人看见,多半会觉得像两个陌生人在无言相对。不知不觉就有些飘了,酒也尽了,老李移步窗前,外面已是薄暮,看得见一些归飞的鸟影。靠墙摆着一架脚踏风琴,墙上则贴着几张曲谱那是老李新谱的沁园春雨霖铃之类。老李仿佛自言自语这琴缺几个音,没人要,我就从仓库搬回来了。然后他就坐下,自弹自唱起来。他苍凉的声音在斗室盘旋,沙哑而不失音准,其调式高古,满腔的幽怨尽抒于这乡村黄昏的暮烟沉霭中去。我一生也无法忘怀这一画面我在其中读出了一个生不逢时者的全部孤寂和悲凉。


晚上,我们真正的抵足而眠,两人都斜依于床头,黑暗中只见烟头的闪亮。我们就这样尽兴畅谈,只有在这样的夜话里,你才知道老李的内心是怎样的愤世,他根本无法超脱,巨大的黑暗一直深埋于心,他面对这个颓世永远难以释怀。


次晨我醒来,老李已去上课,桌上有个字条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们之间,原亦无须俗套,我也就收拾上路。路上村民说,班车刚走,我只好一路走回。十几里地,沿途的好山好水,鸟鸣佳音。走到城头,我看见了那条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河流,浅浅地流淌于卵石和沙滩上。我怎么知道这就是永别,怎知这条无名的河也会涨水,会以其浑浊的怒涛吞噬我一生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