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1)

作者: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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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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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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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64字

黄昏时,一只木船把她们接来了。


人们管这些来自苏州城的姑娘们叫“女知青”。同来的还有男知青,统统分给另一个村了。她们年纪都在十七八,长得不同乡下姑娘,长胳膊长腿儿,一举一动,轻盈盈的,往庄稼人面前一站,更显白嫩。“笋芽儿!”她们一上岸,拄拐棍的老奶奶们觉得眼前亮闪闪的,就眯着常年水汪汪的老眼,挨着她们的脸蛋细瞧,然后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毛巾,擦着眼里的泪水评价,又在地上点点戳戳着拐棍儿夸:“美得!像从天上飞下来的!”弄得这些姑娘们怪不好意思的,往下勾着下巴,抿着嘴,目光左右移动,害羞地笑。人们外三层里三层地围住她们。她们像一群仙鹤飘落到一块陌生的地方,怯生生地转动着颀长的脖子,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四周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


一群孩子,也把小脑袋从大人们身边或大人们的大腿间钻出,或爬到墙头上傻呆呆地望着。他们中间的一个,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特别快活,和伙伴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又不时地安静下来,直着脖子,用好奇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她们。有一回,她们中间的一个大概觉得他好玩又可爱,侧着脸朝他微笑着,并用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十指细长而白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他害羞地把头往脏兮兮的脖子里缩着,腚儿一埋,钻到人堆后面去了。


毛胡子队长开始用沙哑、粗鲁的喉咙宣读名单,把她们分派到各户去了。


他静静地听着,听着,眼睛瞪着,心儿提着……太使他失望了——他家竟没有派上一个!甚至连那个他平时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三鼻涕家都分到一个。这些伙伴们扬扬得意地帮着家里的大人提起或背起她们的行李回家去了。走到他面前时,一个个显得更得意了,脖子都梗着。他难过地退到一边,倚在墙角上,用生气、忌妒而失望的眼睛望着她们和他们走去……晚上回到家里,他莫名其妙地掉了几滴眼泪。


第二天一天,他的耳朵就不停地听着他的伙伴们一个声音比一个大地嚷嚷着,吹嘘他们家分到的女知青:“她会吹口琴!你们家那个会吗?”“她会画画!怎么啦!”女孩子们心细,把什么都看到了:“她吃饭可慢了,不用筷子,用把亮闪闪的勺。”“她有一面好看的小镜子和一把大梳子!”孩子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了。他们真走运!


只听见哧溜一声,孩子们掉头一看,是三鼻涕正把拖着的鼻涕沉重地吸回去。


三鼻涕站在凳子上:“分到我们家的,”他摇头晃脑地说,“会唱歌,我听见啦!我妈也听见啦,我爸也听见啦,我姐……”他终于发现有点啰唆:“我们全家人都听见啦……”力没聚在鼻头上,鼻涕虫又爬出来了。哧溜,又吸回去。“可好听啦!我……都不敢吸鼻涕……”孩子们咯咯咯地笑了。三鼻涕却得意地把鼻涕吸得更响。


他坐在一旁,斜眼瞪着三鼻涕。有一阵,他真想朝他的鼻梁上实实在在地砸一拳:神气样?有什么了不起!放学了,他谁也不答理,独自走出校门,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不时地瞟一眼从校门延伸过来的路。三鼻涕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吸了个响鼻,傲气地昂着头走了。


“三鼻涕!”他狠狠地叫了一声。


“以后,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以往很老实的三鼻涕挥了挥拳头。


“三鼻涕!”他站了起来,“臭三鼻涕!”


三鼻涕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他一拉,书包带脱线了。他扔下书包,一手勒住三鼻涕的脖领,腿在下面猛一钩,三鼻涕咕咚摔在地上。他立即扑到三鼻涕身上,挥起拳头,没头没脑,把三鼻涕揍得哇哇乱叫,直到三鼻涕带着哭腔求饶,他才松了手。


三鼻涕爬起来,一抹眼泪,依旧打了个响鼻,傲气地昂着头走了。


他没有一点力气了,抓着书包带,拖着书包,垂头丧气回到家。他的那条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狗,老远就斜着跑了过来迎接,弓起背,在他脚下绕来绕去,汪汪叫唤,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可他一点都没觉察到,一脚把它踢到一边。一进院门,他愣了:院子里那棵巨伞般的银杏树下,立着一个城市姑娘!


“新添一个,分给我们家啦!”妈妈喜滋滋地对他说,“叫姐姐呀!”


“我叫晓雅,就叫我雅姐,好吗?”她有点羞涩地走过来,拉起他的手。


望了一眼雅姐的手,他害臊得赶紧把那双黑糊糊的“脏爪子”抽了回去,往后退了两步,望着她。


她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洁白的毛衣,一块红手帕绾着一头黑发。那对长长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儿像清水里两粒黑色的葡萄。她恬静地朝他微笑着。


他倚在墙上,把眼帘掀起,落下,又掀起……


“多大?”妈妈一边收拾房间,一边问。


“17。”她回答。


“家里还有谁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微弱地回答,“还有一个妈妈……”


妈妈停住了手里的活,抬头望着她,她却不肯转过脸来。妈妈转而笑着说:“我来收拾,你拿条毛巾去河边洗洗脸。”妈妈转过身来又对他说:“带你雅姐去河边,当心水里的石头晃。”


她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忧郁。她用手挑了挑额上的几丝头发,那丝忧郁暂时不见了。然后她把手朝他伸过来。他看了看被妈妈叫做“乌鸡爪”的手,到底没好意思伸过去,头一低,走在头里。雅姐笑了笑,跟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雅姐问。


“星星。”


“星星?”


他点点头:“妈妈说,她生我是在夜里,一推开窗子,满天的星星。”


雅姐笑了,笑得像缀满星星的夜空那样静谧……



星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全身透着一股野性。为了撵一只野兔,他能领着他的狗穷追不舍,全不顾地里的庄稼,把它们踩得七歪八倒。飓风天,他爬到村东那棵高得出奇的白杨树顶上掏鹊窝,风撼动大树,树摇来晃去,似乎要狠狠把他抛掷下来。人们围在树下看着直冒冷汗,他却像只猴子,毫不在乎地任大树摇摆倾斜。除了睡觉,他整天手脚不闲,不肯安静片刻,汗、泥巴、草汁、墨水,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妈妈对他无可奈何,只有叹息:“怎么生了这么个叫人操心的东西!”


雅姐却从这孩子身上发现了叫她激动不已的东西……


到这里第三天,雅姐正在房间里收拾她那套作画的家伙,只听见星星的妈妈朝院里大声嚷嚷:


“你又捏泥巴啦?上回撕红你的耳朵,又忘脑勺后啦?还不快给我洗手!”


星星大概是玩入迷了,对妈妈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妈妈火了,从屋里冲出去。没过一会儿,雅姐就听见了星星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便赶紧跑出来:


“大妈,怎么啦?”


妈妈像抓兔儿一般拎着星星的耳朵:“这个鬼!你一会儿不盯住,他就捏泥巴,魂儿掉在泥巴里了!你看看!”


雅姐劝妈妈松开手,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许多泥巴捏的小人儿和各种小动物,她不禁立即被这些神态各异、造型夸张、充满孩子浪漫的想象力的作品吸引住了。


妈妈对于“屡教不改”的星星,可真正生气了,又要像往常一样,抬脚要朝那些玩意儿踩下去。雅姐双手紧紧拉住她:“大妈,快别踩!”她弯下腰去,用细长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只可爱的小羊羔儿,放在莲白色的手掌上,高高地捧着,那双长眼睛,晶亮晶亮。


妈妈大惑不解地望着雅姐。一群鸡进菜园了,她撵鸡去了。


“再捏一个好吗?”


星星也困惑地望着雅姐的眼睛。


“捏吧。”


星星朝门外瞅了一眼妈妈,用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小黑手,在转眼工夫里,捏了一个像是在狠狠地大发脾气的妇女形象。他一缩脖子,小声地告诉雅姐:“是我妈妈!”


雅姐越看越想笑,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笑得靠在银杏树干上,眼里出了泪……


这以后,雅姐还发现这孩子的各种器官,对他周围的世界有一种奇特的感受能力。


“雅姐!雅姐!池塘边,草……草绿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两颗眼珠像泉水洗了一般发亮,结结巴巴地告诉她。


雅姐拉着他跑出院子。微微发潮的泥土上,一棵小草刚刚才冒出一星星谁也不会觉察到的淡绿的芽儿!她不由得用双手轻拍着他的脸蛋儿:“星星,是你第一个感觉到春天快要来了!”


他对光和颜色的反应也敏感极了,像有一根特殊的神经。他就着木匠干活时锯下的各种木片儿的形状,用红红绿绿的颜色,顺势画成威武的国王、拖着长裙半躺着的公主和各式各样的童话世界里的形象。她几次看见他望着天空的流云、水上飞动的白鹭、清晨绿叶上的露珠所显出的入迷样儿。而这一切,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培养和环境的熏陶。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素质!”


雅姐真高兴有这样一个弟弟。


“跟我学画儿,好吗?”她终于微微地偏着脸问道。


星星惶惑地望着她。“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儿。你上课时,把你的老师们一个不落地都画了。对吗?”


星星点点头。


雅姐从她床头上摘下画夹,拉着他朝田野走去。


河边上,星星在雅姐画一棵老树和小径的时候,奇怪地问:“怎么用这么一个破画夹儿?”


雅姐说:“是爸爸给我的。”


“你爸爸会画画儿?”


雅姐点点头:“他是一个有名的画家。”


“他现在在哪儿?”


“……”雅姐停住笔,过了一会儿,几颗亮晶晶的泪珠从眼角跌落下来,“他被人打死了……”


星星瞪着大眼睛。


“我还有一个弟弟,在爸爸妈妈抓走后,由我带着,后来得急病……死了……”


雅姐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星星把下巴搁在弯曲的膝盖上,默默不语。


雅姐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笑了:“星星。答应我,学画!”


星星点点头。


从此,这里的人们,时常看到姐弟俩或坐在河边上望着远处来的白帆,或坐在地头望着风车,或坐在田埂上望着成熟的田禾,或坐在临河场上望着高高的禾垛画画儿。


说来奇怪,星星——这匹东撞西窜的马驹儿叫人难以相信地安静下来了。在雅姐面前,他变得那样温顺。过去,为洗一个脸,妈妈追他满院子跑,只差没给这个“小祖宗”跪下磕头。现在请看:雅姐从河边端来一盆清水,不说一句话,温柔地笑着,只是用那对黑晶晶的眼睛召唤他:星星,来呀!他就顺服地走过去,羞涩地笑笑,像只温顺的小猫。


雅姐改变了星星。


“真不知怎么谢你了。”妈妈对雅姐说,“你让我家小东西学好了!”


雅姐抿着嘴,恬静地笑笑……



沉重的农活对嫩弱的雅姐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硬邦邦的桑木扁担,将她那从未压过担子的嫩肩磨破了,血浸红了衬衣,生疼。她微皱着细淡的双眉,弯起手腕,用手托着扁担。翻地时,足有10斤重的钉耙,累得她晚上手握不住筷子,神色黯然,却泪莹莹地笑着。她渐渐消瘦,脸上那种城市少女特有的湿润的光泽,慢慢暗弱下来,眼圈蒙上淡淡的黑晕,空灵、富有神采的美丽的黑眼睛,显出一派疲倦、沮丧。


“谁尽出馊主意,把她们从城里头打发到乡下来活受罪!”妈妈心疼得不得了。


那悲悯慈善的神情让人觉得,雅姐要是只有七八岁,她准要把她揽进怀里,把脸颊儿贴着脸颊儿,颠着腿儿,好好地疼爱她一番。妈妈是那样的喜欢雅姐。她对人说,雅姐是她的闺女!


一天,星星发现,雅姐收工后教他画画儿时,画笔抓不稳,不按心思走,掉过头去哭了。于是,星星像个成人男子汉那样沉默了。


烈日炎炎,火轮一般喷着火舌,炙烤着大地。


毛胡子队长丝毫也不怜悯雅姐她们,绝不肯给一点照顾,他开垅,令她们必须跟其他人一样完成刈麦的任务。雅姐握着镰刀,眺望着很长很长、似无尽头的麦垅,没下地心就发怵了。她仰脸闭着眼睛,用珠贝般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下地了。别人一刀挥下去倒下一大片,她却只割了几棵。不一会儿,她就被人甩下了。


她头也没工夫抬,用牙齿嚼着被汗流带进嘴里的头发,忍着腰酸拼命朝前追赶。


临近日落,当她打算着摸黑割到半夜时,通红的夕阳突然透过疏朗的麦秸照过来。她抬头一看,前面半垅麦子全都放倒了。她一眼看到了星星:他光着肋骨分明得像手风琴琴键的脊梁,手里抓着镰刀,脸上是脏手抹汗时留下的道道黑迹,左手有一根手指包着青麻叶,显然是被镰刀割破了。


“星星……”镰刀在她手里索索抖着。


“雅姐,我们可以在他们前面回家了。”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用打满血泡的手擦了擦土黄色的脸上的汗水,气喘着,高兴地说。


雅姐望着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星星明里暗里帮着雅姐。他帮她把该是她扛的稻扛到打稻场上。他帮她锄完该是她锄的棉田杂草……村里那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靠在田埂上,用一种忌妒、嘲讽而又分明含着赞扬的口气说:“星星,你对你雅姐可真好!”


除了毛胡子队长,村里人对这些苏州城里的姑娘都好。插秧时,妈妈总是挨着雅姐。妈妈手快,插八株,让雅姐插四株。挑粪了,妈妈首先抢了舀子,只往雅姐的桶里舀半桶。


雅姐自己也渐渐变得能干了。她白嫩的脸被乡村的阳光和田野上的风染出了健康的红色。那双过于娴静的眼睛,显出动人的活泼。人们开始听到她低沉的歌声。


那歌声是动听的,像是从银子般纯洁的心里发出,又像是绿野间流淌着的溪流声。早晨、傍晚……一有空儿,她就带着星星作画去。


星星毕竟是个孩子。孩子世界里的那些跌打滚爬的玩闹,总不免引诱着他。雅姐并不想割断星星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把他变成个小大人儿。可是她不让他光惦记着野去,把画笔送到他面前:“你得学点东西,尤其是个男孩!”这时候,她不像个姐姐,倒像一个严肃的妈妈。


她告诉了星星许多人世间的道理,许多人生哲学,教会了他许多乡下孩子不会有的东西。她按照城里一个文化人家的标准塑造这个有着天分的捏泥巴的男孩儿。


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调整着,改变着,引导着这个乡下顽童。有时,她只一个温柔而又固执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阻止星星一个男孩特有的莽撞行动。


“你就听你雅姐的!”妈妈故意摆出忌妒的样子。


就听!不久,他的那些稚拙的画儿就在家里到处张贴开了。雅姐的床头还板板正正地贴了一张哩。在孩子们中间,他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画家。他们常常围着他,新鲜好奇地看着他画轻落在荷叶尖尖上的红蜻蜓,画带着鸡雏儿在草丛里觅食的白母鸡。这时候,他是骄傲的。


也够妈妈得意的了:“咱们家星星,画什么像什么!”


可是,星星很快地为自己的画儿感到害羞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星星起床后问妈妈:“雅姐呢?”


“她蒙蒙亮就出去了,坐在大堤上画画儿呢。”


星星跑到大堤上。他怕惊动了雅姐,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雅姐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托着下巴,凝眸眺望着东方。星星走到她身旁,她都未觉察。他忽然发现,雅姐那细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闪亮的泪珠。她是怎么啦?想家了?活儿太累了?他不明白,扑闪着眼睛。


“雅姐……”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叫道。


雅姐一侧脸,见是星星,微微有点羞赧,用手擦去泪珠。星星用疑惑的大眼直直地望着她。她用舌尖轻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一笑,把一幅画从画夹里取出:“星星,看,姐姐刚刚画成的。”


这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个13岁的少年,顿时被一种色彩,被一种情调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两眼生辉,满脸涨红,鼻尖上冒出汗珠儿,手到处抓摸着,张合着嘴巴,想要对雅姐说什么,可是又磕磕巴巴地什么也说不出,很着急。他现在这般年纪,他现在这等水平,当然是不可能说清楚他雅姐的画所透出的那股难以言说的美的。但他毕竟13岁了,毕竟跟着这样一个姐姐生活了整整两个年头了,他有了这里的一般孩子所没有的灵性和对美的感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