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灰烬

作者: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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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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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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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5312字

“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连长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紧紧地把着连长安的胳膊,几近痉挛,不住急切地问,“弟兄们在唱歌呢,你听到了吗?”


连长安拼命地摇着头,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小叶就要死了。


她亲眼看着小叶负隅顽抗、抵死不降,看着无数刀剑砍上来,一柄战矛从她的腰侧对穿而过……那么多血,一层一层裹紧的布帛一层一层浸透,有医官模样的人来看过,也只是摇摇头,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通通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遵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经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的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沾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一下,浑身上下纹丝不动。连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浑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合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她莞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连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地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地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地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她向那万知万有、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公正嘶声呐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虚荣,这么幼稚,这么愚蠢,这么自以为是!不满足于平平稳稳度过每一天,只奢望有人从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头上,带我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挠烂——我竟以为……竟以为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团,低低呜咽,“……我想成为连怀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虚空中有笑声回荡,温柔的就像是蜻蜓点在水面的波光……从床榻到几案,从屏风到纱窗,那衣摆滑过的声响渐渐消失,终究是把她一个人抛在活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歌声,又一次听到有人在唱《白莲花》。刹那间连长安几乎以为奇迹发生了,几乎以为小叶又活了过来。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小叶身边去拉她的手。


冷冰冰的,一丝温度都没有。


便在此时,门被推开,灰尘飘舞在扑面而来的光明里。那《白莲花》的歌声猛地响亮——响亮的就像是烟尘前世,她和他骑着马,她被他拥在怀中,走过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时所听过的那样。


那不是小叶的浅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声高歌,是垂死的呼号是最后的绝响,飞越重重宫禁,窜入她的骨髓。


那歌声,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极近处,有人问。


“我要见陛下……”她听见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陛下!若不肯让我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着办!”


紫极门箭楼西侧有一个突出的半圆形敌台,此时台上已垒起两大堆柴火,远远望去,像深秋田野里丰收的麦垛。


城下的厮杀已然停歇,无论是白莲军还是禁军,通通放下了手中兵刃,通通睁大眼,望着敌台上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听过那传说,”宣佑帝对身边的何隐道,“白莲、红莲,实乃两支天人后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即使成了灰烬,也能从灰中绽放艳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不!”何隐紧紧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传说!何家传到我已是第十三代,叶家则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余年,绝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十几代人都被骗过了,是吗?”慕容澈微笑。


何隐不再答话,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宣佑帝放眼望去,但见昏迷不醒的连氏父女正被人倒拖上柴垛。二人的脸色依然青紫,身上的衣裳却已换过,刺目的白。城墙高处的风狂乱地刮着,他们身着贱民的服色,被脚下大堆柴火衬托,再也没有了高不可攀的光辉,竟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脆弱。


“你真的要放火……烧他们?”何隐的神情犹在梦中,声音却忽然凄厉起来,“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这么一烧,世上就再也没有白莲花了!匈奴若进犯雁门关,谁来阻挡?南晋若是打来了,谁能抵御?你是个疯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澈眸光似电,猛地一挥手,大喝:“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吗?”


何隐愣住,面如铁石,无话可说。


“朕不需要什么白莲花,”宣佑帝高高昂起头,斩钉截铁,“连家能做到的事情,朕也一定可以!朕今日便要告诉天下人,神话早就死了,别妄想他人庇佑,唯有靠自己,必须靠自己!何隐,朕不拦你,朕让你自己决定。要么你此刻去尽你的忠义,为连铉殉死,为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陪葬;要么,你就站在朕身边,亲眼看看这传说的结局——你自己选吧!”


连长安一步一步踏着石阶登上紫极门的时候,头顶的火焰业已点亮,世界正在燃烧。但她并没有看见,并不知道有谁正在最缓慢最痛苦地死去,并不知道乱世的脚步杂沓,正飞快地向他们奔驰而来。她只是听见了歌声,那些人似乎相信歌中有真正的法力,真正的可以遇水不溺,遇火不焚,在灰烬中开出花朵的神奇……


城下的白莲军已死伤近半,但此刻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都在同声唱着那支歌。他们自七八岁起就离开父母家人,听着这歌谣慢慢长大。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莲,只有盛放以至凋萎这唯一的纯净的命运。他们相信统领连铉,更崇拜他们风华绝世、宛若神仙人物的盛莲将军——城上那可悲的无能的虚弱无力的父女怎么可能是他们?怎么可能?


于是他们歌唱……喉管撕裂,双目泣血,只希望这歌声能随风飘上宫墙,传入城上人耳中,希望永远战无不胜的连怀箴会从绑缚中奋起,以一举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就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无人可挡。


火熊熊烧着,浓烟遮蔽了秋日蔚蓝的天空,热气冉冉升腾,穿透冰冷云层。炽热将一切包裹,木柴焦黑,终至剥落,变作红亮的炭块。火焰跳跃闪烁,里头黑色的影子随之变幻扭曲,仿佛他们还活着。甚至,仿佛马上就要咬破这层燃烧的茧,马上就要身化朱凤展开羽翼翱翔天际了……突然,烈焰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城下顿时骚动,歌声变成了整齐的呼喊,真的有奇迹,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可是,没有……烈焰中的声音已不像人类,仿佛垂死巨鸟的哀鸣,仿佛洪荒怪兽的咆哮,仿佛烈风席卷过龙首原上整座太极宫!


只是……如此而已。


……城墙下,不知是谁大哭起来,“盛莲将军!”二十出头的男儿,被敌人一刀砍断了臂膀也只是梗着脖子号叫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副统领!求您活过来!”


哭声像是会传染的瘟疫,宁死也不肯放下的刀抛落于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相信”。


何隐也瘫跪在地上,浑身一阵一阵战栗。他与他们十年二十年一直在一起,他甚至能从每一声随风传来的号哭中分辨出这是谁,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谁是他偷偷爱着的那个女孩……他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挚友血亲,他们在哭泣,他何尝不想哭泣?


宣佑帝只是砍断了他的刀,并没有砍断他的腿砍断他拿刀的手,他明明可以冲上前去——即使明知毫无希望也可以冲上前去……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真相。即使真相会毁了他半生执著的一切,乃至会毁了何家十几代人生死的意义,他也宁愿拨开眼前迷雾,面对一座真实的废墟。


“……劝他们降吧,”慕容澈说,声音中竟也不无伤痛之意,“朕以大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证:一定善待所有白莲军。连铉与连怀箴既然已死,人死灰飞烟灭,朕绝不会再追究你们的过往——何爱卿,别再逼朕继续杀下去了,好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李白《长相思》


连长安终于登上了紫极门城头,歌声已渺然无闻,唯余撕心裂肺的号哭。她终于看清那冲天而起的烈焰,烈焰中早无声息。


他们都死了,也许是她父亲的人,也许是她姐妹的人,都死了……


“你怎么来了?”那男人似乎极惊讶,深深皱眉,“朕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场面。”


多么体贴!她几乎想笑了。


他望着她,满脸胜利者的光辉。他是该自豪的,毕竟他赢了。只不过是玩弄一个女人愚蠢的心,便将坚不可摧的敌人连根铲除、挫骨扬灰。


真悲哀,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的内心分明在恨,可是身体却莫名想要靠过去,想倚在他怀中,索性随他一起醉死在千万人的鲜血里算了。


真悲哀……


“是谁把皇后带上来的?不是叫你们好生伺候吗!”


眼看着他就要发怒,连长安连忙开口,声音远比想象中流畅自如,“陛下,臣妾是为自己……是为连氏乞命来了……”


这个“乞”字,连怀箴,骄傲如你,是宁死也不肯说出口的吧?


慕容澈的脸色顿时柔和,当下温言软语,“皇后,连氏祖辈有功于国,朕岂能不知?只要城下连铉余党肯放下兵刃,朕绝不追究过往种种……”


她不待他说完,已屈膝跪下去,俯身叩首,嗓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假的味道:“臣妾但求一个恩典,愿为陛下招降白莲军。”


宣佑帝吸一口气,深深地望着她,忽然不言不语。


连长安只觉得后颈冰寒,不知是谁将答案放在唇边,身体竟不受控制,言语流水般倾泻而出,“夫妇同体同心,陛下是臣妾的陛下,臣妾……是最后的白莲,连氏从今往后自然该以陛下马首是瞻。何况……何况首恶伏诛,从者不论,古来亦然。三千子弟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只求……”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忽又低下头去,暗自咬紧银牙,哑声续道:“只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


声音不高,却话语掷地,铿锵作响。四周巨大的惊诧、深深的震动,以及沉重的愤怒和鄙夷通通向她投射而来。


她只装作看不见——装作一个苟且偷生的女人,装作一个被富贵权柄迷了心窍的俗物……做戏谁不会?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那男人缓步向她走来。自小到大从没有骗过什么人,一瞬间她觉得他不可能这么轻易上当,她几乎紧张地得止不住颤抖。


他却将她的颤抖当成了恐惧,于是温柔地伸出手扶她起身,情意绵绵。他注视她良久,并不置可否,只道:“长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朕对你并非虚情假意,莫怕……”


“臣妾明白。”她越发颤抖着回答——这一次已不是紧张,而是险些压抑不住的怒火,“陛下若不信臣妾,大可遣人跟随臣妾,或是点穴,或是毒药,什么都可以。”


“不……我信你,”他断然道,“这次,我会信你。”


连长安茫然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好笑!他竟然说信她!竟然说信她!他将她父亲和妹妹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烧死,他竟然还说信她?


“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当然会信你。朕也不想再追究连氏的过错,都过去了。朕也……未必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长安,让这一切都过去好吗?”


她想捧腹大笑,她想号啕大哭,她也想让这一切都过去……放心,很快就会过去,她保证!


于是连长安久久抿着嘴唇,最终眼底盈盈光闪,答出一个字:“好。”


远比她预料的容易许多,他竟真的放开她——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任她施施然站起身,施施然拂了拂外袍上沾上的尘埃……忽然,一个白面微髯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她身前。


连长安并不认得眼前人,又见遍身战甲,只当他是慕容澈的臣属,微一挑眉,淡然道:“将军若不信,拿刀押着我往城头去好了。”


何隐低低垂着头,缄默不语,手却始终拦在她面前。


身旁宣佑帝替她解说:“皇后,这是校尉何隐。”连长安一愣,她毕竟是连家的女儿,何隐这名字她却是听过的。


上下打量良久,连长安忽然冷笑道:“我还当吸了合族的血活下去的鬼怪,只我一个。”


何隐的面色立刻素白如纸,伸出的那只手止不住地轻颤,随即落了下去。


她不再理他,径直向前,宫裙下摆擦过他垂落地面的染血披风。何隐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大小姐,白莲血脉……果然是假的吗?”


连长安身形一顿,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反诘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何隐向前踏出半步,急切地追问:“可是……可是倘若是假的,若莲花血不是天人后裔,那我们……我们岂不……”


“你该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辅佐连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待在白莲军中?”


小叶失血的笑容在虚空中浮现,那样空洞的眼睛,那样没有道理的忠诚,那样甘之如饴的死亡……在咽气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她此刻是不是已到达了莲花盛开、无忧无怖的彼岸仙城?


“你们为什么活?为什么死?难不成只为了一个传说故事?何校尉,难道你从未想过吗?”


何隐汗出如浆,委顿在地,连长安穿过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两旁黑黢黢甲胄上反射的光影,径直往火势渐弱的柴堆而去。风向骤然一转,大股刺鼻焦臭袭来,让人欲呕。她却只是微一踉跄,脚步不停。


慕容澈并没有真正忘记手臂上的那些紫色瘢痕,没有忘记因为她、亦师亦友不可替代的人死了……身体里始终有个声音在不住地说:“她是连家的女人,你永远要记得。”


可不知为什么,望着她纤秀的身子,听着她朗朗的声音,宣佑帝竟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信任”,原来并不完全是假的。


“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一瞬间,他竟真的这样想,“她……会是个好皇后。”


他忽然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连铉还活着,总是圆睁着眼,将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却不能发作,他要忍,只能忍,唯忍而已!


于是他等待她的信,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计策的一部分,不过是耐着性子扮演的滑稽戏,却真的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看那极小极小的字局促不安地挤在半张可怜巴巴的纸上,内容大抵都很无聊,可他就是喜欢。


偶尔他几乎无法忍耐下去,便发泄般写信给她,满纸疯言疯语,满纸诞妄糊涂——可那些疯话那些诞语却令他快活,叫他想起,这世上竟还有快活这回事。


他望定她的背影,记忆忽然像无尽的浪,一叠一叠涌上心头。有一次,他和连铉在朝堂上几乎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写了《黍离》之悲给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得。


“那糜子排列成行,那高粱青苗泱泱。我缓步行走,内心迷惘。了解我的知我满怀忧伤,不了解我的当我有所奢望。悠悠苍天啊,知心人在何方?”


有一种奇特的情愫自胸中升腾而起,那么陌生,那么柔软,那么痛。


他不懂。


“我在连家——我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何隐一遍一遍问自己,只有疑问,无力回答。这问题并非此刻才诞生,它早就存在,早就是他身体上一道凄厉的刀口——可是他从来不敢正视,任它在黑暗中溃烂,直至此刻被人狠狠戳破,恶疮迸裂,污血流淌,痛彻心扉。


何隐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可是对于连家的差遣吩咐,对于白莲军的一应事务,他从来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就在刚才,他于战阵中冲突来往,他带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冒死攀上城墙,他一直觉得那是必须做的事,觉得那是命运……


但是……他却告诉他那是假的;她却问他……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眼望着她,那女子正匍匐于地,隔着一层苍白火焰,向里面焦炭般的死人深深叩首,连叩九次,方才起身。


命运的主宰已然死去,化为灰烬,他不是没有负疚没有哀痛的。


“也许方才我不犹豫,他们便不会死或者至少……我会陪他们死……”


但是……死抑或活,为什么?


城下依然哭声震天,何隐忽然羡慕了,就像他经常羡慕他的小兄弟叶洲那样,羡慕那些单纯的直白的没有心机的哭声。他不喜欢连铉亦不喜欢连怀箴,但他却是真真正正喜欢白莲军的三千子弟,那都是他的手足亲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论是真还是假,全都无所谓了。最后的嫡系白莲血终于要融入皇室血统之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连家,什么都完了……


可是锋利高亢的声音却骤然刺透耳膜,他眼睁睁地看见那女子走向城楼边,手扶雉堞,厉声嘶吼,“你们哭什么!你们都以为蒙住眼睛就无法看,堵住耳朵就不会听……你们都以为强迫着按低我的头,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屈从于命运——是不是?”


何隐彻底愣住,城头上所有的人通通愣住。连长安的喊声仿佛一点儿火星,刹那间引爆了城下愁云惨雾的人群。有人惊叫,有人狂喜,有人狠命地去掐自己的手臂,上千张口同时开启,上千双眼睛瞪如铜铃——他们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分明看见高处一位气势凌云的女将军,头顶湛蓝的苍穹是她的背景,绝丽、顽强,简直不似尘世风骨——她在大声疾呼:“那你们为什么只会流泪?你们还是不是白莲之子?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听到连长安的喊声,慕容澈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耳内嗡嗡鸣响,胸口撕裂般剧痛,竟然痛不可当。他抵死抗拒那份痛苦,伸手抓过金恨弓,搭上最后一根金翎箭,箭尖死死锁定她的心脏!


可是……手却在抖,他竟像他的父皇,像那个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也拿不起剑的废物,他竟没办法捏稳这张弓!


她骗了他!她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一片真心的分上……”他刚刚决定了要让一切都过去,忘记她姓连,只记得她是那个写了许多信给他、曾伏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


他听见她呼唤他的名字——第一次,却不是在鸳鸯交颈的红绡帐里,而是在这宫墙上,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满含憎恨、满含愤怒、满含乖戾煞气,妙曼朱唇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慕容澈!我愿你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身!”


他的手不住地抖,有什么东西遮住双眸,眼前竟然一片水雾,往事都在凄迷雾中。


城上城下瞬时大乱,总算有侍卫及时反应,挥舞兵刃朝连长安冲过去。可是才奔出两步远,身边便传来同伴的惨号,回头但见断肢飞起,血花四溅——原来何隐已急纵而上,两拳击倒一名内监,夺了他的刀,转手砍翻数人,挺刀护在连长安身前。


今日一番厮杀,众人早知他有雷霆手段,个个不寒而栗,只将二人团团围定,并不敢过分进逼。何隐也未将这些庸手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全被十丈外那只金箭左右。箭已在弦,直指自己,阳光落上去,闪闪烁烁的金芒,闪闪烁烁的“死”字。


“死就……死吧。”他竟释然了,手中的刀狠狠地劈落,斩去敌人的头颅,亦斩断自己的游移和困惑。他依旧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就是死了,也不枉了。


可是那箭却迟迟没有射出来,而连长安的喊声响彻云霄,“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


身后一阵风呼啦啦响起,何隐连忙回头,但见一片红色衣角在视野中一闪,一闪就消失了——大朵绝艳花影忽然自宫城高耸的雉堞间飘下,那样轻盈,仿佛胁生双翼,仿佛不是下坠而是上升,直欲飞入浩渺高远的苍穹里去。


所有白莲子弟士气大振,犹如天魔附体——他们不再徒劳攻城,甚至不再与禁军纠缠。他们蜂拥向护城河边,他们跳上民居的屋顶,他们左冲右突在包围圈上撕出一个个口子……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嗓音各种各样的感情同声高喊:“是盛莲将军!白莲不死,盛莲将军还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那一天,灰烬上没能开出皎皎莲花,但他们依然目睹了神迹的发生。


宣佑二年夏秋之交,豪雨天降,宫墙下御沟水满,早化作了浑浊汹涌的急流——那条河顺着龙首原蜿蜒而下,汇入渭水,滚滚奔向京城外的阔地高天。


那一天日光太好,以至于当他爬上高耸的御阶,步入幽暗的太极宫宣政殿时,眼前骤然被一片金光笼罩,仿佛虚空中有烈焰正在熊熊燃烧。


那么就将这一切彻底烧成灰烬吧——他停下脚步,这样想,不由得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架在肩上的两柄钢刀又重了几分,何隐索性闭上眼睛,在明焰灿烂的幻影里继续向前,任两脚之间沉重的铁链拖在一尘不染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发出单调刺耳的响声。他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身后是连氏历代英魂,是三千兄弟的血,而眼前则是无底深渊、千古骂名。


何隐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流放雁门关的小兄弟叶洲,当时宗主和副统领决定得那样突兀仓促,难道他们真的有所预感?他甚至有些羡慕去年死在南边战场上的彭大哥,身为武人,盛名之时马革裹尸,才是真真正正死得其所吧?


只可惜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奢望。


他本可以死得其所的,七日之前,就该力战至最后一刻,就该那样壮烈而无谓地死在紫极门的城楼之上。那是命运给他最后的机会,他明知结果,却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颈后双刀不知何时业已撤去,眼前的金光逐渐散开,他抬起头来,却依然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唯有一道杏黄色围屏树立在殿堂的深处,犹如黑黝黝的兽口里一颗灿烂的果实。何隐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样装模作样的排场,可不像那日城门上状若天神的英雄,更不像他印象中的宣佑帝慕容澈。


不过,毕竟没有错。围屏后传出低低的咳嗽,紧接着便是当今北齐天子的御口金声,“何爱卿,你终于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成为连家的叛逆,考虑清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何隐没有在圣上面前依礼跪下,只是低下了头,最后一次理清思绪,然后答道:“是,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承诺?”


何隐猛地抬起眼,“在紫极门上,陛下曾金口玉言答应过的,只要兄弟们肯束手就擒便法外施恩。请陛下将连家……交给我,我……微臣定当以命相报!”


围屏之后悄无声息,但何隐却莫名知道,慕容澈一定在笑,“何爱卿,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的忠诚。但你是不是弄错了?连氏宗族百人俱已伏法,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连家,有的只是那些漏网的白莲逆党而已。”


不,不是的,连家还在——何隐咬紧牙关,在心中暗暗回答。白莲的血并没有断绝,狂风一吹,火焰便会再次燃烧……他是知道的。当那位华服丽人从宫城上一跃而下之时,何隐犹如醍醐灌顶——命运并未结束,命运刚刚开始。


那一日,盛莲将军起死回生,三千白莲之子冒死突围,最终活着逃出去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半数丧命,半数被俘。而另一边,庆平侯拓跋辰早早辖制驸马府,除却少数连氏父女的心腹冲出重围不知所终外,上至昭华长公主,下至男女仆役全都被严加看管,等待裁决。当日傍晚,太极宫中便颁出御令,将长公主请入离宫恩养,而驸马都尉、保国公连铉则因身负谋逆大罪,诛九族,所有嫡系旁系的白莲的血再次染红了滚滚御沟——但是,比起整个大齐朝堂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血依然微不足道,其余那些伤重被俘的白莲军以及他们的家人亲眷,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处置,一直耽搁到如今。


“……求陛下饶他们一命!”何隐终于跪伏在地,俯身顿首。


慕容澈在围屏后面低咳一声,冷冷问道:“即使你能救他们的命,难道他们就会感激你吗,何爱卿?”


“呵……纵使朕赢了,朕依然弄不懂你们……你们真的不在乎生死,反而像是在努力寻找葬身之地似的。”


您是不会懂的——何隐想,同时缄默不语——我也曾经满腹疑问。但我现在终于知道,只有“莲花”才能了解“莲花”。


何隐离开宣政殿的时候,肩头不再有刀刃,双脚间也已空空如也。他怀着难以描摹的复杂心绪拾阶而下,恰有人穿一件朱色绣服,遥遥带着三五从者迤逦而来。


“陛下爱才如命,本侯给何校尉道喜了。”分明相隔很远,又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宫中,可那人竟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何隐定睛去望来人,但见十根纤长秀直、女子般的手指,以及一张温润如玉、似笑非笑的脸。数日之前,这双手、这张脸也许声名不显,但现在,全玉京还有谁不知道靖难四大功臣之中首屈一指的辰侯爷?


既然连家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已被连根拔起,这块土地自然会有新的树苗栽种下去。纵使刚刚崭露头角,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位当朝天子的表兄以及总角之交,很快就会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何隐暗叹一口气,深深拜下去,“侯爷,微臣有礼。”


“素闻将军智勇双全、刚毅谨慎,威名如雷贯耳,实乃我大齐一等一的英雄人物,陛下果然慧眼识珠。日后辰与将军同殿为臣,正该好生亲近才是。”锦衣人挥退从者,悠然道。


何隐虽然身居白莲三尉之一,却不像常年领兵征战、威风八面的彭泰礼,也不像年少成名,随连怀箴鞍前马后出入的叶洲。莫说如雷贯耳了,就是紫极门一战、两军对阵之时,也没有多少人了解指挥白莲军的这位神秘人物的来历姓名。何隐心知这是客套话,倒并未放在心上,面色不变,态度依然恭谨谦卑,无可挑剔,“侯爷谬赞。‘将军’二字,何某愧不敢当。”


谁知庆平侯拓跋辰竟然哈哈一笑,用手中折扇亲昵地敲了敲何隐的肩。“哪里哪里!将军也忒谦虚了。能够掌管《白莲内典》的,代代都是连氏近支子孙,你是第一位外姓奇葩吧?”


那柄湘竹骨泥金折扇的分量也不过二三两,可是敲在何隐肩头,却好似有千钧重——而那“白莲内典”四个字,更是重逾千钧。何校尉的身体瞬间僵直,自己的这件重要使命,是连铉在连长安大婚的当日突然决定的,根本没有公布于众,他又怎会知晓?


辰侯爷笑眯眯地收回手,笑眯眯地甩开折扇,当胸扇了扇,关切地问道:“何将军,你怎么了?”


数日之前,庆平侯拓跋辰只是一位家资豪富、习性奢华、嗜爱醇酒美人的风流公子。甚至于紫极门大乱之后,世人对他的看重,九成也是落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以及他和宣佑帝一起长大的情意上面。的确人人敬畏,人人讨好,但恐怕没有谁会真正把他和武勋卓著的沈奉、才富五车的张怀庆或者机灵便给的蔡养宜等量齐观——可是此时此刻,何隐却觉得,即使那三位靖难的功臣加起来,恐怕都不如面前这位朱袍公子一片衣角。何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那就是——深不可测。


“白莲内典”这个名字并非秘密,相反的,它还是有关连氏的诸多传奇中非常著名的一个。相传这本书是连氏的先祖“天人”所著,内载有过去未来千年之事,是连家最大的秘宝——也许它实在是太有名了,可以说妇孺皆知,以至于不知不觉中真的变成了故事里的玩意儿,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传说。没有人相信,这本神秘的书册,其实真真正正存在于世。


辰侯爷纤秀的十指不住地把玩着扇柄上缀着的羊脂玉,目光若有意、若无心地瞟向宣政殿的方向,语气轻描淡写至极,“本侯在驸马府中掘地三尺,依然一无所获,那本书……还在将军手上,是不是?”


何隐神情微凝,好半晌,唇角终于浮出一丝笑容,“那不过是个故事……原来侯爷是在调侃微臣。”


辰侯爷的扇子刷的一下收拢,双眼灿亮,“调侃?不,当然不。本侯只是好奇……听说那本书只有每一代的连氏宗主才能一观,不过将军您,恐怕已经偷偷看过了吧?”


何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面色,后背汗水涔涔而下,“不知侯爷意欲何为?”


拓跋辰望着何隐,他的嘴唇分明在笑,可目光却是冷冰冰的,像是数九寒天的风,“哎呀呀,本侯说了,好奇,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何将军,据说……那本书上写的是‘命运’——连氏的‘命运’,大齐的‘命运’,天下的‘命运’——你相信‘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