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看月亮

作者: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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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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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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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542字

张朝晖提着一只酒杯去了酒吧外面。酒吧外面是一个小花园,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张朝晖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舒服极了。他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凉亭,在栏杆上面坐下来。亭子的一个角上挂着一轮月亮,又大又圆。张朝晖坐看明月,不禁有些发痴。


也许是空间转换太突然(从黑暗喧闹的酒吧到月色清明的室外),也许,是时间吧?张朝晖不由得想起大王艺术村,想起他在村头小卖部打电话时看见的那轮月亮,也是这样的清辉四射,这样的孤单飘零啊。


每次,当他拿起听筒和eric打招呼的时候,小卖部的大爷都会骂一句“傻逼”,张朝晖以为自己不会听见,但还是听见了。不仅听见了,那“傻逼”二字就像烙在了脑回沟深处,这会儿在月色的映照下像夜明珠似的反射出象形笔画。想起这两个汉字,他的心里一点恨意都没有,有的只是感慨。张朝晖回答大爷说:“您别以为我没有听见。”


他觉得大爷就站在树丛后面。说完之后,张朝晖支棱起耳朵,想听听对方如何回答。与此同时他的目光看向花园深处。草木茂盛,石块铺就的路径掩映其间,这时像银子似的发出烁烁光辉。大约在二十米开外的草丛中,张朝晖看见了一个白屁股。看见以后他也没有特别吃惊,因为那屁股已经在那儿好一会儿了,他只是未加识别。此刻张朝晖终于看出了屁股的形状,接着就听见了湍急的溅水声。水声停息片刻后,一个女人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或者裤子。张朝晖并没有任何尴尬,只是觉得一切都太美了,太美好了。那一轮屁股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乌云遮掩明月之际,屁股也于草丛中隐匿不见了。这之后习惯性的思维才随之而来:


为什么不去卫生间?怎么可以随地大小便呢?真是太粗俗了!喝多了也不应该这样,喝多了才反映出一个人的基本教养……这样的思考方式实际上让张朝晖很厌烦,但他除了这样想问题就不知道该怎么想问题了。


张朝晖正思考着自己的思考,草丛一阵响动,屁股的主人走了过来。是大猫。她咧嘴微笑着,细碎的牙齿在月色下闪着光,就像一匹野生小兽。她也提着一只高脚杯,张朝晖不禁想:她小便的时候那杯子放在哪里的?里面波光粼粼晃荡着的到底是酒还是尿?


“帅哥,你在这儿干吗呢?”


“看月亮。”说完张朝晖抬起头,就像在为他的回答进行注释一样。天上的月亮也很配合,这会儿已再次穿越乌云,发出那纯净无瑕的光辉。


大猫一屁股坐在张朝晖的边上,将手里的杯子蹾在栏杆上,顺着对方的目光也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儿大猫说:“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太美了。”张朝晖答。又过了一会儿,大猫经不住那月亮的光辉,说道:“看得人头晕。”然后脑袋就落在了张朝晖的肩膀上。她抓过对方握着酒杯的手,后者由于握着杯子不便摆脱,就这么让大猫抓着。实际上大猫也不是要抓张朝晖的手,目标乃是那只高脚杯。她带着张朝晖的手向自己的嘴边移过去,同时低下头,就着杯子喝了一口酒。大猫咂巴着嘴唇说:“帅哥,我真的没有和老外干过。”


“我也没有和老外干过。”


“你不就是老外吗?”大猫说着,另一只手就向张朝晖的裆部抓了过去。


张朝晖吃了一惊,赶紧向后缩。“你要干什么?我可不是老外。”大猫又抓了一次,仍然没有抓着。“都说老外的东东大,我还没有试过呢。”


张朝晖急了,用没有抓杯子的手护住下面。“我是华人,华人,海外华人……”


“哦,华人。”大猫似乎有点清醒了,语调里透露出些许失望。


撤至安全地带后,张朝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我不过是美国护照而已。”


“那倒是,你不是正宗的老外。”“是呵,国籍是美国,生理上不一样。”这之后两个人又开始看月亮,各自拿着自己的酒杯,之间也隔了一定的距离。


“就这样看看月亮,喝点酒多美啊。”张朝晖说。“美什么呀,没劲透了!”这时候瞿红出现了。她也提着一只高脚杯,高跟鞋嗒嗒地走了过来。


张朝晖心里道:刚才的那幕她是否看见了?幸亏自己及时撤了出来。又一想,就是看见了也没有什么,自己又不是丁老板。当然了,常乐那里有点不好交代。瞿红人未到,声先至,“我没有打搅两位吧?”她站在亭子下面的台阶上说。


“怎么会呢,”大猫说,“姐姐快过来坐会儿,看会儿月亮。”她不仅很清醒,而且显得异常机灵。瞿红当仁不让,一屁股坐在张朝晖和大猫中间,张朝晖刚才努力争取的空间一瞬间又没有了,又坐了个女人。坐下后,瞿红并没有搭理张朝晖,她对大猫说:“我想和张朝晖单独说几句,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大猫说,然后就站起身来醉态全无地离开了。走至树木的阴影里,她回头说道:“姐姐,他是华人,华人,呵呵呵呵……”


大猫乐不可支地向酒吧门口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身姿又摇摆起来,似乎又醉了。是笑得打颤也未可知。


“小丫头喝多了。”瞿红没话找话。张朝晖也没什么要说的,于是他们就沉默着。闷坐了一会儿张朝晖抬起头来看月亮,瞿红问:“你看月亮?”“是呀。”“这月亮太美了,像大王村的。”


然后,像张朝晖预料的那样,对方的脑袋就靠上了他的肩膀。张朝晖不由得开始紧张,想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难道说如今的中国女人都会这一手?没准有一个什么培训机构,大猫和瞿红都是从那儿出来的。要不,瞿红肯定看见了大猫猛扑自己的过程,她这是在模仿。


张朝晖等了半天,但并没有什么下一步,瞿红既没有抓起他的手喝杯子里的酒,也不见言语上的挑逗。她在正儿八经地看月亮,靠着张朝晖的肩膀,十分地心醉神迷。


还是张朝晖主动,做了个碰杯的姿势。瞿红拿过放在水泥栏杆上的她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碰杯的时候她的头仍然没有离开张朝晖的肩膀。


“这么多年了,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还行。”张朝晖含糊地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瞿红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呀?”张朝晖不答,继续看他的月亮。“这么多年了,你连个音信都没有。”


……“你呀,真是够没良心的!”


瞿红说话的时候,张朝晖的一只手始终护着下面,自从瞿红的头靠上他的肩膀他就这么做了。此刻那弯成勺状的手已经僵硬,张朝晖感觉到了。他再次估计了一番眼下的形势,觉得没有那样的必要,于是就悄悄地撤出手。张朝晖一面活动着手指一面说:“当年我们都太年轻了。”


听闻此言,两行清泪就从瞿红的眼角处流了下来,一边一行披挂在脸颊的两侧。月色如水,瞿红的脸又是仰着的,因此张朝晖看得清清楚楚,瞿红显然也知道他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回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