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归来(1)

作者: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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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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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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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06字

十四年以后,张朝晖再次出现,地点仍然是北京首都机场。但候机楼已变,如今的候机楼被称作航站楼,是崭新的。楼里面更是金碧辉煌,空间无限,叠墙架柱、遥遥在望,简直就像宇宙本身一样。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你会觉得渺小,比待在室外的天空下更加地微不足道。


这一次,张朝晖是从里面向外走,仍然拉着一只拉杆箱,但箱子小巧精致了许多。他的身边走着一帮老外,也都是刚刚从飞机上下来的。张朝晖不免气质大变,一张很中国的脸上有着一副超越民族人种的表情。没再穿正儿八经的西装了,身着一件裁剪合体的中山装(也称毛制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料子也挺括,口袋方方正正。右侧的胸袋上方绣了一面无不别致的中国国旗。小红旗是张朝晖亲手绣上去的,非常地妥帖平整,就是一根斜挎胸前的书包带子也难掩它的光辉。


书包带的下面吊着一只黄书包,属于“文革”时期流行的式样,但感觉却不落伍,此时此地彰显出鲜明的个性,而且也非常时尚。总之,这也是一件很中国但超越了中国的事物。


浑身上下,张朝晖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但乍看上去却又那么平淡无奇。和十四年前相比,他几乎小了一圈,是人老收缩还是健身所致,这就不知道了。甚至那张蒙古人种的大脸盘也消瘦了不少,下巴颏变得分明起来。黑发转灰趋于收敛,发际线上移,暴露出更多的额头。


张朝晖蓄了一点胡子,但也不过分,绕着嘴唇四周一圈,靠近下巴的地方略长。总而言之,他显得朴素而自信,轻松的同时又充满了好奇,正一弹一弹地向航站楼的出口走过来。如果你觉得张朝晖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他会告诉你那是因为鞋子的弹性好,还会说鞋子很重要,在这方面自己是舍得花钱的……张朝晖边走边看,目不暇接。久违了中国,久违了北京,这样在心里呼唤了几声,仍然没有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的情感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涌现。也许是因为见到的一切都是新玩意儿吧,压根没有可供回忆的蛛丝马迹。回到了中国,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一个概念,没有任何证据能加以证明。这儿太不像中国了。那么像哪里?哪里都不像,完完全全是一个新地方。周围活动着的中国人(旅客、机场服务人员以及下班的空姐)就像是离乡背井,流落到此的。


和张朝晖一样,他们的表情也异于十四年前,服饰、姿态也已经大变。但变化的方向却与张朝晖不同,甚至完全相反。他们和他就像是在彼此隔绝的环境里独立经历进化的两种生物,起源一致,但再次相逢时已是面目各异了。


关于中国的变化,关于如今的中国人,张朝晖一时还总结不好。机场毕竟是一个特殊的地方。随着行走的深入,张朝晖看见了更多的同胞,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在一条代步的自动履带上,他和他们几乎挤成了一堆,一些只言片语飘进耳朵。


啊,语言,啊,北京话,的确是变化最少的。张朝晖刚刚感觉到些许亲切,一分钟之后就觉得非常可怕了。首先,那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叫喊。其次,不是对着某人叫喊,而是对着电话(手机)在喊,真是太古怪了。


“小马,我到啦,你把车直接开到八号门……什么?还在路上塞着?早你干吗去了,操你大爷的……”


“……一次付清是本事,按揭也是人生的经历不是?……苦逼是苦逼了点儿……”


“……你丫的大声点儿……”


……手机几乎人手一部,当张朝晖发现一部,接下来就势不可挡了,发现了无数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打手机,都在扯着嗓门喊,电话铃声和短信铃音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想起当年自己在大王村为打一个电话备受折磨,张朝晖终于有些感慨了。他将手伸进书包里,摸到了他的手机,但动作是相反的。张朝晖坚决地关了机。


下飞机后他就在振动状态下打开了手机,因为石川先生交代过,抵达北京后电话联系,他会派人来接。此刻张朝晖也顾不得这些了,既然石川的电话没打过来就等会儿再说吧,他可不想加入到手机的大合唱中,更不想回忆起任何关于电话的前世今生。他只想一个人待会儿,独自踏上这块不无陌生的土地,当年去美国的时候不是也这样吗?张朝晖谁都不认识,除了那个根本帮不上忙的eric。人在极端的情况下才能激发出强大的潜能,这潜能太重要了,不是助力,而是根本……他随着人流向航站楼的出口走去,经过了一系列的小店商铺,其中不乏书店。这些书店多半是半敞开式的,展柜里陈列着花花绿绿的报刊,似乎没有书,或者说书也装帧成了画报的模样。无一例外,都兼带销售影碟以及音乐光盘。对着大厅摆放着硕大的电视机,大功率的音响分列两边。电视屏上人影晃动,音响则释放震天巨响,让你不看不听都不行。


即使你不懂中国话,图像因素总归是全球共通的吧,无须翻译。难怪电视前面总是围着人,就像那些人来这儿不是为了乘飞机旅行,而是专门看电视的。就像他们家里没有电视,这段路也不是位于机场大厅里,而是在菜市场附近。


按照张朝晖的本意,他是不会停留的,或者说他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实际上他已经走过了三四家书店,第五或者第六家也已经快过去了,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张朝晖感到不踏实,于是就试着退了一步。


张朝晖脚下不动,身体稍稍后仰,转过头从人缝里扫了那电视一眼。这样他便看见了常乐。后者不是在围观的群众中,而是在电视里,独自一人霸占着整个画面。电视里的常乐此刻正侃侃而谈,乍看之下,张朝晖还以为他在说书呢:中式缎子大褂,胸前一溜盘扣,手上还捏了一把折扇。常乐的前面则放了一张条案,上铺紫色绒布,一只白瓷茶杯放在上面。背景则是龙飞凤舞的巨幅书法作品,张朝晖看出来了,乃是出自常乐本人的手笔。


张朝晖一时也无法顾及书法的内容,让他感叹的是常乐的装束,比自己还要超前。自己不过是小国旗加上黄书包,让人不禁联想到新中国和“文化大革命”,而常乐已经回到了古代,至少也是民国。那么怎么说是“超前”呢?在张朝晖的理解中,倒退即是超前,中国即是国际。这一认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秘密发现呢,没想到……容颜就不必说了,毕竟十四年的岁月沧桑,但常乐的那张猴脸还在,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只中年发福的猴子了。常乐的动作依然猥琐,脸上的表情却丰富之极。这只猴子的确是在说书,但并非评弹大鼓什么的,而是在说儒家的第一经典《论语》。


张朝晖反正不赶时间,于是便走了过去,加入到围观的人群中,充当起一名观众。只听常乐说道:“三十而立就是说到了三十岁你就立住了,有了立身之本。立身是要本的,关键就是这个本,你有还是没有?你是家里有钱,还是父母是大官?要不学问特别好?现在的人读大学,本科已经是小儿科了,还要读硕士、博士、博士后,还得出国深造,花了无数的银子,读出来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对象还难找,他们有病啊?非也,这就是在积累这个本,文凭就是这个本……”


听了一会儿,张朝晖实在忍无可忍,倒不是因为常乐的胡言乱语,而是边上看电视的家伙一副深有所悟的模样。常乐每说一句,都会有人不禁点头,嘴巴里还哦哦地答应着。张朝晖羞于和他们为伍,于是便拉着箱子走到收银台前。


“同志,我要买那位先生演讲的光盘。”他说。“哪位先生?”售货员小姐问。张朝晖指了指电视机,“就是那位讲《论语》的先生。”“哦,您是说常乐教授呀,他的国学特好卖。”张朝晖不禁愣了一下:这小子什么时候成教授了,而且是国学教授?


他不搞艺术了?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本。让张朝晖更加迷惑不解的是,那常乐和自己一样,一天大学没上过,最多就是个高中毕业,否则当年也不会走画画这条路了。这样的家伙竟然大谈文凭是立身之本,谈什么博士后和出国深造,这些都是和他完全不搭界的。当真是物是人非啊!张朝晖终于由衷地感慨起来了,并且为自己的感慨而感到欢欣鼓舞。


拿上光盘,这航站楼就再也没有理由停留了。张朝晖大踏步地前进,超越身边的旅客和纷繁乱象,终于出了建筑物。


他钻进出租车,直奔早已预订好的酒店。这家酒店是他通过互联网预订的。他在网上至少搜寻了一个星期,最后才确定了这家,价格相对便宜,档次却不低,据说相当于四星级。尤其是酒店的名字起得好,叫作“长城长”,长城长大酒店。


以前北京就有一家长城饭店,是专门接待外宾的地方。老牌“长城”仍然在,可惜房间太贵了。还是在大王艺术村的时候,张朝晖就曾经想过,以后混得好一定要住一把长城饭店。如今自己真的成了外宾,才知道外宾一般来说都是比较节俭的。不是说他要学习这种节俭,而是骨子里已变成了那样,住长城饭店真的舍不得。然而当年的情结犹在,张朝晖于是想,那就住“长城长”吧,况且还多了一个字。


从首都机场到“长城长”这段路张朝晖差点没被吓昏过去,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北京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东西南北自然早已辨认不清,加上司机见缝插针专走小胡同,时快时慢,左突右拐,张朝晖不禁感到天旋地转。高耸于半空的建筑物没有一栋是他认识的,每一栋建筑都那么地庞大、式样奇特。一处立交桥上停满了各式大排量的好车,就像展览似的排在那儿不动,喇叭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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