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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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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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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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484字

女人们的心灵从来都是并且永远都比男人们更真实。这个变革的大时代使大多数女人更真实起来了。


百花玩具厂厂长与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截然相反,她对男人有种本能的防范。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层可怕的现实:男人们不但无情地彼此践踏,还随时准备无情地践踏在某方面成功地超越了他们的女人。她所警惕的是男人,她所亲近的是女人,尤其是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只有初中或高中文化的姑娘们。更具体地说,是本厂的那些姑娘们。当她从她们身上发现了那么一种热情饱满的享受生活的健康愿望后,不但亲近她们,而且爱她们了。


百花玩具厂差不多是一个女儿国,一个城市中的女性的部落。


新人厂的姑娘,不出三天准会唱首歌:趁你还没学会装模作样证明你自己,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趁你还没学会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不必谁教,听便听会了。听会了,便不由你不随着哼唱。连传达室的那老头儿,闲来无事,也时常陡地一嗓子吼道: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这首被小程琳唱红了的流行歌曲,仿佛成了百花玩具厂的厂歌。


这个城市中的芳龄女性为主体的部落,简直可以比作是一口染缸。染料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的,如果玫瑰色代表青春的话。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人厂前头脑里塞满了些什么样的思想,你入厂后须得明白这样一条道理:好好儿工作,为厂也为你自己多挣钱。你缺钱花生活就不是你。


没有什么人专门对你进行这种教育,靠的是部落意识的集体影响,靠的是自己教育自己。它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喜欢打扮,善于打扮,一个比一个赶时髦。


而她,是这个部落的酋长。温良,开通,宽厚的女酋长。


当城市将她从二十余万返城知青的待业大军中推到一个名曰工厂实际上比中世纪的破陋作坊条件还差的单位不久,它便濒临解体。银行里只剩七元钱的基金,厂里只剩下二十几名由家庭妇女组成的女工和几捆锈得无法做成沙发弹簧的钢丝。那些女工不散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单位还欠她们三个多月的工资呐!她们打算卖掉那几台肮脏的车床,将钱一分了之。


原指望老了有个拿零花钱的地方,没成想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怎么给分到这儿来了?这儿也算个单位?我们倒霉,你比我们还倒霉。卖了车床,钱有你一份儿!我们走了,你就是厂长了!还有什么能卖钱的,你只管卖!厂长早已辞职,跑单帮做倒儿爷去了。


她们都有点同情她。


后来她们总算把车床卖掉了,分给了她七十元钱,便纷纷散去了。


那时她仍住在郭家,名分上仍是郭立伟的嫂子。他在哥哥死后,对她格外敬重。


他见她犯愁,问:嫂子,那厂房大么?挺大的。有多大?


十来个教室那么大呢,还有更大的个院子,破破烂烂的。厂房漏雨么?


谁知道呢!


嫂子,你别愁。明天我请天假,陪你看看去。


当小叔子的也没再多说什么,爬上小厨房半空的吊铺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一进厂房,便道:好地方嘛!见角落里还放着两捆油毡,又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遂爬上房顶,顺下条绳子,将两捆油毡扯了上去。


要不要我帮忙?你能上得来么?能!


那你也上来吧!


于是她也爬上了房顶。


当小叔子的想得很周到,随身带了工具袋,掏出锤子和几把钉子,在她的配合下,将破油毡扯下,铺上了新油毡。


立伟你打的什么主意?先别问。


铺完了,两人都下了房顶,他还不告诉她。钉门,修窗框。门钉正了,窗框修严了,又对她说:现在该打扫打扫了!立伟,你别让我纳闷啊!他却光笑笑。


她只好跟他一块儿打扫。


整整一上午,两人弄得蓬头垢面,满身灰尘。偌大的厂房总算打扫干净了,偌大的院子也总算打扫干净了。他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手推车,两人从厂房里院里推走了十几车垃圾。


之后,他用粗铁丝拧上了院门,带她到他的厂里去洗澡。


把门的从窗口探出头问他:郭儿,今天没上班?请了天假,干点家里的活儿。


难怪这模样!这位……是你带来的?……我嫂子。带她来洗澡。


噢……快去吧,快去吧,中午人不多!没带毛巾什么的吧?用我的?那就用你的!传达室走出一位女工,说:郭儿,你嫂子交给我吧,我陪她去洗。


那女工边走边对她说:郭儿可是个心眼儿好的人。她说:和他哥一样。


要是换个人,哥哥死了,还容嫂子占着房子?不撵你搬走才怪呢!我也挺不落忍的,害得他住家里不方便,总住厂里。


要不全厂都说他心眼儿好呢!他还求人给你做媒呢!他……你不知道?不知道。


那我兴许不该告诉你!他就求过我。你既然知道了可别犯猜疑啊,他纯粹是为你着想。他说,你要再结了婚,没房子的话,他家那房子就永归你!哪儿找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叔子!如今亲兄弟亲姐妹为了争房子打得四邻不安的事儿还少么?论说郭儿,不是腿有毛病,早让姑娘们追上了!一……?那女工自来熟,不住口地说,一句句话说得她心酸又暖。


她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低声说:大姐,你先给我弟做做媒吧!成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他若明天结婚,我今天就搬走。房子本该属他的……那女工道:你们叔嫂二人的事儿,我是愿意热心帮忙的。愿意热心帮忙的人不少呢!这事儿得碰巧儿,慢来。解决一个是一个呗!一番话又说得她心乱如麻。


管浴室的老女人见她陌生,要她买澡票。


那女工生气地道:你这老婆子,买什么澡票哇?她是郭儿他嫂子,我一进门不就告诉你了么?谁他嫂子?……细木工车间的郭立伟!嗨,你也不说清楚!不用买票,不用买票……那老女人直拿眼睛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位什么可敬的人物似的。


2


谁的毛巾给郭儿他嫂子贡献过来!用我的吧!……


洗完了将要离去的女工们,纷纷将毛巾什么的递给她,使她窘得不行。陪她前来的那女工却笑道:别不好意思。爱用谁的用谁的,郭儿在厂里有人缘儿着呢!温水淋头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任它流着,流着……她替九泉之下的仅做过一夜夫妻的丈夫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她用心对他说:立强,咱们有个好弟弟。我徐淑芳这辈子都把立伟当成我亲弟弟一样……那女工比她先洗完,在更衣室等她。她一出来,就将不知从谁人那里借的一套衣服给了她,说:兴许你穿着能合身儿……她慌乱地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借谁的快还给谁吧,人家带来也是要换的……就去抓自己那套满是灰土的衣服。


那女工却将她那套衣服抢了过去,塞入一个网兜,说:这有什么!不是冲着你是郭儿他嫂子么?网兜也借你了!你那身衣服怎么往身上穿啊!……她穿着不知什么人的一套衣服出了浴室,见他在路旁等她,一手拎着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鲤鱼。他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将脏衣服用张报纸卷着夹在腋下。她以一种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死去了的丈夫这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微笑着走到他跟前。那一时刻她仿佛觉得天空将一片最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为的是使她感到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其实都必有某种幸福??如果谈不上幸福的话,也必有某种慰藉。


那跛足的年轻人也微笑着。


她猛地想到,他已经三十了,早该有个生活伴侣了。


她同时感到对他负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决定从今以后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买鱼干什么啊?


食堂里在卖,人人都买,比自由市场的便宜。嫂子你拎回家做着吃吧!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家?不了。


跟我一块儿回家,我给你做顿清蒸鱼吃,咱们焖大米饭,你送回家的好米我还没吃完呢。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有点累了……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再干什么活儿!你不回去我不接这鱼。


那我回去,他低了头笑着说,好久没吃嫂子做的饭了……于是他们并肩向厂外走去。


立伟,自己得存点钱了,嗯?嗯。


和那姑娘,还有挽回的余地么?哪个姑娘?他站住了。


别瞒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孙师傅告诉你的?……她嘴真快!


要是还有点挽回的余地,就试试吧!没什么可挽回的!他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要结婚么,当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再找个住处就是……迟两年结婚就不成?她才二十四五岁,又不是老姑娘!凭什么让我把嫂子撵出家门?!她默默地望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那一时刻,她觉得他太像他哥哥了。


她叹了口气。


嫂子,为这么件事儿不值得叹气。他说着,换手拎着那两条鱼,其中一条鱼甩了下尾巴。


嫂子,你看有条鱼还活着呢!他瞅着她笑。


她觉得他那笑,也十分像他的哥哥。她常常认为郭立强并没有死,不过是到外地工作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带给她意外的惊喜。


走到厂门口,他犹犹豫豫地又说:嫂子,我还是不能回去。为什么?她有点生气了,瞪着他。


他赶紧说:嫂子你别生气,我为你的事儿。为我什么事儿?她脸红了。


为你干活的事儿。


你能帮我找到工作干?她顿时高兴起来。


还不一定呢!我得挨个儿求厂里领导,但愿他们都点头……他低下头去,将两条鱼递给她,嫂子你今天够累的了,回家好好休息。要是事儿成了,明天一早准回家告诉你!不成呢,算咱俩今天白辛苦,你也别怨我……她一接过鱼,他转身就走。


立伟,她低声叫住了他,把你的脏衣服给我,我带回家给你洗。不用我在厂里洗更方便。家里没有自来水……给我!他又犹豫了一阵,从衣服卷里将袜子和短裤抽了出来。


她一把连袜子和短裤都夺了过去,竞真有些生气了……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回到了家里。


成了?成了!


什么活儿?跟我走吧!


他很兴奋,她便忍住不问。


叔嫂二人又来到了她的单位。


院门上了一把虎头大锁。他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锁,让她先进。她一进入院内,呆住了。偌大个院子,摞满了已经刨好的木板、木条、木方,分类放得整整齐齐。上边都用帆布蒙着,下边都用几层砖垫着。


让我给你们厂看管木料?


我们厂的木料也用不着往这儿放啊!他得意地说,我们厂给两所大学承做了三千多套课桌课椅,厂里其他活儿也忙,怕得超期。所以厂里让职工家属包组装。好多人替家属争着包,大伙儿一听我是为嫂子,都让我,结果我一下子给你包了一千七!立伟,你欠考虑了。我也不会木工活呀!望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条,她发起大愁来。


嫂子,这一点儿不难!他鼓励她,你看这些木板,木方,木条全是加工好了,用螺丝钉拧在一起就行了。我先给你装一套。


只用了二十几分钟,他便组装好了一套。


他又指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条说:哪是面儿,哪是底儿,哪是腿儿,哪是横券,垛上我都给你压着纸呢。按顺序拿,按顺序装,没错!她有了些信心,遂问:你什么时候把这么多东西运来的?他笑笑,说:昨晚上。


她惊讶了:就你一个?


求了两个哥儿们帮忙,厂里出了辆卡车。你们……忙到挺晚吧?


他又笑了笑:早晨三点多。那怎么不叫上我?


这是累活儿。再说你今天就得开始干了。你今天不是也得上班?


我是男的。


她望着他那种疲惫的强打精神的样子,心内一阵阵涌起着奇异的冲动,直想捧住他的脸说:立伟,你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嫂子,进去看看。


他说着走人了厂房。


她见他那条瘸腿更瘸了,问:立伟,你的腿……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儿。昨晚从车上往下蹦,脚腕拧了。


厂房里,已经组装起了几套桌椅,成两行摆在后边。3嫂子,你得从后往前装,一行行摆好。别堵住前后门,留出过道来。装好了,不光洁的地方,用砂纸打打。还有道工序,上漆。


两桶快干漆放在那个墙角儿。上漆是有讲究的活儿,你没干过,可千万别自已干,哪天我来帮你干。完一批,我跟厂里的车来拉一批,保证厂房里总是宽宽绰绰的……嫂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明白了。


这是几盒螺钉,给你留两把螺丝刀,这是砂纸,锤子也留给你。但尽量别使锤子……他一一摆在窗台上。


一把螺丝刀就行。


还是给你留两把。只一把,一时坏了,或找不到了,耽误干活,怕你心急!她想:立强,立强,幸亏你有这么个好弟弟啊!嫂子,那我走了……得赶紧去上班了……等会儿……我看你脚……伤得重不重?别看了,轻轻的……让我看!她蹲下了身。


他只好将那只裤腿儿往上抻起。


她不禁呀了一声:还说轻轻的呢,肿得这么高!站起后又说:立伟,听嫂子的话,休息几天吧!就算你听你哥的话,啊?他放下裤腿儿,说:这阵儿厂里活儿多,我要歇了,我师傅得受累。


她严厉地说:我不管你师傅!反正你得给我休息!今天不许你回厂,回家去,啊?你听不听嫂子的话?他顺从地回答了一个听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偌大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里只剩下了她自己。这个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令她感到发阴并且确实发阴的地方,散发着某种类乎从塌陷的菜窖散发出来的潮湿的腐烂的气味儿。它昏暗的空间,飘荡着社会最底层的、病态的、卑俗的小市民男女的苟且的情绪。它与穷困相关,与文明格格不入。她内心有些发毛。


那些女工们曾告诉她,这里吓死过一个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吓死的。


女人原也是这小工厂的女工,男人是最初的厂长。他勾搭上了她,后来她又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不大理他了。他对那个女人是又迷恋又总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有一天夜里,他又约那个女人来厂里私会。那个女人打扮得妖妖道道的,骗她丈夫说是来厂里加班,结果那女人满怀骚情地叫开了门,迎面看见的是一张恐怖的鬼脸??披头散发,青面獠牙。耷拉着一尺多长的血淋淋的舌头,锐锐的一双利爪就来掐那女人的脖子,还用可怕之极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是那男人装扮的。


那女人尖叫一声就昏倒了,那男人就跑了。


结果第二天他来上班,发现门口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派出所的也来了,在维护现唱?那女人死了。


那个男人被判了刑。两年后死在狱中……那些女工们都说那个女人死得活该。也都说那个女人是这街道小工厂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厂长是最有办法的一任厂长,把这个小街道工厂搞得挺红火的,其后的几任全比不上他领导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者只做和尚不撞钟……出了一桩人命案,街道委员会对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重视起来了,他们派人来抓了一阵子思想教育,结果又证据确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日子但凡还能过得去的那些男人们,怀着苦涩的羞耻将自己的女人们从这个地方领回去了,以各种方式永远地断绝了她们再想到这儿来的心思。于是这个地方只剩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丑女人,同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足以令一个男人心旌摇荡的某种活力,于是继任者们一个比一个平庸一个比一个碌碌无为……一那些卖掉了破旧机床,分了钱已散去的老女人和丑女人们,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整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说她们是多么缅怀这里的过去,缅怀破旧机床发出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噪音,缅怀年轻女人们那种放浪形骸的笑声和与男人们打情骂俏的淫邪的热闹,甚至缅怀那个她们当时认为被吓死了很活该的骚狐狸以及一双色眼专在年轻女人们身上睃视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因为那时她们有活干,每天能挣一元多钱。


和她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徐淑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脏而乱,像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正如并不觉得那些老或丑的女人们可恶。


刚才她也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可怖,因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和她在一起。


此刻,这个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觉得这里有点鬼气拂拂的,觉得有鬼魂在渐渐逼近她似的,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汗毛呸立,觉得昏暗的空间正有什么带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东西飘落在身上。


一只肥嘟嘟的耗子,嗖地从她脚边蹿过,吓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她又更被自己那一声尖叫吓着了。


她从厂房里跑了出来,跑到了院子里。她觉得院子里也是可怖的。仿佛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后面,鬼眼咄咄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从帆布下露出狰狞的面目或探出锐利的鬼爪,用可怕的声音说:我要吃你的心肝……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加觉得冷气相侵。还觉得门缝随时会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拽入院里去。


她起身踱到路对面去,站在一棵枯树下,望着那两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门。


一只风筝的残骸挂在树上,风筝尾巴静静地垂在她头顶。


这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无人行走的胡同。两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的门户几乎全都开在另一面,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后山墙。有几堵后山墙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后窗的痕迹,居民们嫌这条胡同太肮脏。这里那里,一堆堆垃圾散发着臭气。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只令人作呕的猫的尸体,布满苍蝇。这是一条被城市抛弃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图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然而它存在着。


据那些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的女人们讲,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的门,原先也是开在另一面的,女工们图僻静,才封了正门,开了现在这后门的。如今正门已被土深深埋住,无法重开了。而当年她们每天行走于这条胡同的时候,没有居民敢往这条胡同偷偷倒垃圾,因为她们隔半个月差不多总要集体将这条胡同清扫一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领导有方,的确有值得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缅怀之德。他还带领女工们在胡同两旁种过些树,它们如今都死了,她背后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棵。


这条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历史。


这历史记载着光彩也记载着耻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两扇从里往外渗透着阴冷的潮湿的穿堂风的院门,终于想明白了她还是必须走进去,只有走进去。她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这一页,她无法将它空白地翻过去。她怕它如同怕鬼。


厌恶它如同厌恶一个满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3惯它,甚至还得付出热情拥抱住它,拥抱住它归根结底是拥抱住她自己的命运。只有紧紧拥抱住它才能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命运……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两扇院门走去,它那带树皮的朽木板上长着青苔和无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轻轻推开它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唱起了歌: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全市首次职工业余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奖赛。


到那一天为止她还不会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经受到了什么样的牵动,一首外国歌曲从她记忆的半凝结状态的最深层翻了上来。


而兴奋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仅仅将她甩下了五年!她甚至来不及抬头一看,就被孤单单地推到了一条又弯曲又坎坷的起跑线上,并且生活没给她一双好的跑鞋。


宝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宝贝……


她反复唱着,搬着木料走进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开始组装。她手攥着螺丝刀的时候,仿佛掌握着什么足以置某种恶鬼于死地的强大武器,胆量增添了许多。后来她又唱别的歌曲,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国歌》,唱《国际歌》,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唱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唱一切她想得起来的,徐淑芳时代的流行歌曲。


什么人唱什么歌。4


后来她什么歌都不唱了,后来她也完全忘记了怕什么。后来她彻底被机械而单调的组装劳动搅人了某种忘我的亢奋之中。她脱去外衣,她满头是汗,她不觉得累,她不觉得渴不觉得饿……她似乎要一气儿将一千七百套桌椅组装完,直至厂房里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丝孔。


她猛然间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缕蓝幽幽的光洒在她周围,那是窗外一根电线杆上路灯的光斜射了进来。而在那一缕蓝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静悄悄的漆黑。那么一种阴险的静!静中仿佛有什么在喘息着,四面的漆黑之处仿佛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些影子……恐怖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攫住了她。


立伟!……在那一瞬间,她失口叫喊出了她小叔子的名。


她扔下螺丝刀,拔腿就往外跑。那条只有一盏路灯的肮脏的胡同也静悄悄的,也潜伏着某种险恶似的,也有什么躲在处处黑暗中喘息着似的,她觉得身后仿佛渐渐逼近地追赶着吐出血淋淋长舌的鬼……她跑到胡同口时,撞在一个人身上。


嫂子……


她一认出那是她的小叔子,便扑在他身上抱住了他。嫂子,你怎么了?你跑什么啊?


我怕……


怕什么?谁?……他轻轻推开她,以一种预备争凶斗狠的姿势站定,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跑来的方向。


没人……我怕鬼……鬼?……


嗯……我知道根本没鬼……可就是心里害怕……她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他见她那样子,觉得挺开心似的笑道:自己吓唬自己嘛!嫂子,我得查一下质量。一千七百多套呢,我对双方都担着不小的责任哪!她点了一下头,跟他往回走。


他像个逃荒汉似的,身后背着一大卷什么;她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儿似的,一手扯着他的一只袖子。


进入厂房,他开了灯,她见他背的是毯子和褥子。


她嗔怪道:你走时怎么不告诉我开关在哪儿?他说:对这地方你该比我更熟呀,还不知道开关在哪儿?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羞窘地笑了。


四盏灯一亮,厂房内顿时显得比白天更光明。


他将四张桌子靠着一面墙对拼起来,将毯子四角用钉子钉在墙上,将褥子铺在桌上,褥子中还卷着枕头,录音机,饭盒,旅行水壶,一双崭新的细线手套。


他将枕头摆在褥子一端,拍软了,对她说:嫂子,你歇会儿吧,坐着躺着随你便。接着打开饭盒,又说:我下班后回了一次家,把一条鱼做了,给你焖了一饭盒米饭,你吃完饭我把你送出胡同口。


你没休息?


没有。


你不听我话?


他捧着饭盒,光是憨憨地笑。你还笑!你存心惹我生气!


他惴惴地就不笑了,低声说:嫂子,我可没存心惹你生气……她倒是微微地笑了,心中不免涌起一种温情,也便低声说:我会真生气么?……她遂走过去,坐到那床上,从他手中接过饭盒,舒舒服服地靠着墙,盘起腿,大模大样地吃起来。


他则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拖着一条电源线,不知接通在哪儿了,装上盘磁带,那录音机送出了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轻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她停了吃,颇严肃地问:哪儿搞的这么一盒磁带?他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说:买的埃哪儿买的?哪哪都能买着啊!我不信!现在让听这种歌了?早就让了!这是邓丽君唱的啊!邓丽君?邓丽君是谁?台湾最红的女歌星啊!台湾?……他正在固定着那条电源线,听了她用那么讶然的语调说出的话,缓缓转过身,默默地望着她,他脸上有一种怜悯的表情。他和她一块儿从火葬场回到家里那天,她捧着他哥哥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床上,他也是今天这样子,严肃地站在一个地方,默默地望着她,脸上也有这么一种怜悯的表情。


嫂子,他忧郁地说,你不能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即使你有了工作,你也不像个活在中国的中国人了!我?……我会不像一个中国人?连外国人今天在中国听到邓丽君的歌声,都一点儿也不奇怪了!而你好像一九七六年以前就睡着了,刚刚才醒。


我……睡着了?……


她自言自语,低下头陷入了沉思。是啊是啊,徐淑芳,你在你的命运之中终日愁眉苦脸的,生活却在你周围天天发生着那么丰富的变化,你可不仅仅是为了干活吃饭才活在世上的啊!你才三十多岁,你可不能变成原先在这里干活儿的那些老太婆!邓丽君的歌声戛然中断。


她一下子抬起头问:录音机怎么了?他说:你不爱听这一盘,我换别的。


她连忙制止道:别换,挺好听的,我爱听。


于是邓丽君的歌声又继续: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又开始吃饭。他则开始查看她组装起来的那几套桌椅的质量。她听着那台湾女人娇滴滴的爱意缠绵的歌声,忽然有几分不安:在黑天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地方,像自己这样年龄的一个女人,单独和自己的小叔子在一起,还有一张床,还听着这样的歌曲,别人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想法呢?……深深的一段情,怎不打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叫我思念到如今……她偷偷地侧目去瞧他,见他察看得极认真极仔细,心中分明半点也没有她那种顾忌,她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简直等于是对他韵亵渎。别人?……管他们呢!重要的是他对她组装的那几套桌椅满意不满意。


嫂子……嗯?


我做的鱼,行么?


挺香的,比我做得好。


本来我想做清蒸的,可是想不出用什么给你连汤带来。红烧的我也爱吃。立伟……


嗯?


我……装得还行么?


一等质量!我还以为你装不了这么多呢。


她很自豪地笑了。因为他低着头,没看到她那自豪的笑,她觉着挺遗憾。5嫂子……嗯?


他走到了她跟前:让我看看你手心。


她以为他要给她看手相,就放下饭盒,笑着,手心朝上将双手伸向他。你自己看看。


她也看自己手心时,才发现手心磨起了好几处血泡。呀,我的天!……


这怪我。我没教你怎么样攥螺丝刀子才对劲儿。他皱起眉自责地说,回家用针穿破,轻轻压出血来,涂点紫药水儿,别涂红药水儿。明天戴上这双手套吧!他从枕上拿起那双细线手套放在她身旁。


我真笨!


难免的。吃饱了?饱了。


喝几口水吧?


他将旅行水壶递给了她,瞧着她喝了几口水,又说:嫂子,你现在就带上手套,我教你怎么使螺丝刀。


于是她便顺从地戴上那双手套,从床上蹦下来。于是他像师傅指导徒弟似的教她。


之后又教她喷漆。在他的指导下,她喷完了一套桌椅。


嫂子,你一点儿也不笨。他高兴地说,现在我送你走吧。


那你呢?你别回厂,跟我一块儿回家住吧!她不禁脸红了,随即低声补充一句,邻居都挺好的,不会说闲话。嗯?他说:我住这儿。一晚上我能帮你组装六七套呢!那怎么行!她急了,不行!你不能再替我干夜班!你一人住在这么个地方嫂子也不放心啊!你跟我回家,要不我不走!这地方好啊!他憨憨地笑,凉快,清静,有床,有音乐。嫂子我保证一点之后准睡觉!她注视着他那张永远对她带有敬意的年轻的脸,内心对他说:立伟,立伟,有我这么一位嫂子,你多倒霉啊!……第二天,当她来到厂房里,但见一排排组装好的桌椅,已将偌大的厂房占领得只剩一小块余地。


他却不在了。


有他的床在,有他的录音机在,她觉得他仍在身边似的。她不复觉得这个地方阴森可怖、鬼气森森了。


她开了录音机,在节奏强烈的摇滚乐中,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单单的工作……那些最后从这里散去的女人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不知是被台湾女歌星的歌声和摇滚乐所吸引,还是被夜晚的灯光所吸引。她们对徐淑芳说,按照惯例,有了活儿,是要大家伙干的。她们提醒她,卖掉那几台破旧车床获得的钱,她不是也有份儿么?她们的话听来振振有词,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她们十分正当的劳动愿望和劳动热情。于是这个城市中的最低贱的角落,又有了紧张劳动的新气象,而郭立伟每天晚上依旧住在这里加夜班,年轻的细木工不仅仅是在帮自己的嫂子干活儿了,也是在帮她们大家伙儿干活儿了。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们认为他完完全全是冲着他嫂子才甘心情愿地住在这么个寂寥的地方并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点钟的,因此她们也就没什么必要对他表示感激。当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觉得不公,她谴责她们,甚至请求她们对自己的小叔子哪怕表示出一点点感激也好。而她们偏不,她们回答她??感激的话留给你对你小叔子说呗,或者你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谁感激谁不成么?她们真是又老又丑。


而每当她坐在那张床上休息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互相传递诡秘的眼色。


她们是从不沾那张床的边儿的,她好心请她们坐,她们也不坐。宁肯就地坐块破麻袋片什么的。


有时她真想骂她们一顿。


她常常发现她们暗中窥视她,她们更用暧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却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用什么样的目光观察自己。他只是干活儿,吸烟,和自己年轻的嫂子并坐在床上,舒服地将背靠着挂了毯子的墙,说些意义不大的话,或者聚精会神地欣赏音乐。每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分明地是在竖耳聆听,就好像他和她说的那些意义不大的话,每一句全都包含着无数句潜台词或暗语似的。


这种时候她最想骂她们。


而这种时候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最好。


仅仅为了不破坏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骂她们。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们每一位。她们若组装得马虎,他常常是一声不响地拆散了重新组装而已。不得不批评她们只图组装得快,忽略了质量,他的话也讲得很礼貌,很客气,很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她们难堪。


一次休息时,他和她又并坐在床上。既然有张床,别人不坐,他和她何苦也不坐呢?他用火柴棍儿掏耳朵。


她说:我替你掏。


于是他将火柴棍儿给了她。


转过头,冲着光。她就跪在床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来。


而他非常惬意地闭着眼睛。


忽然她觉得厂房如同真空一样静。


她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坐好,将火柴棍儿还到他手上,说:还是你自己掏吧!那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一个个坐着破麻袋片什么的,像观看一对儿互相捉虱子的亲密的猴子似的,从各个角度用又有兴趣又怀有某种恶意的目光望着她和她的小叔子。


她的脸顿时充血般红。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着了一支烟,还冲她们笑。


郭师傅,今年多大啦?她们中的一个,不算十分老但脸盘巨大,身躯胖得像河马的一个,搭讪地问他。


三十。他简明地回答。结婚了?


没结。


有对象了?


没有。


和你嫂子同岁吧?对。


噢……


巨大的脸盘往前倾倒了一下,算是点了一下头。其他的那些女人,也纷纷点头,也纷纷噢。噢??老或丑的女人们失去了圆润的喉音。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你们……你们无聊!无耻!……


她叫嚷着,从床上蹦下来跑出了厂房,气得站在两垛木料之间喘息,落泪。


他跟了出来,站在她身旁,责备地说:嫂子,你怎么能骂她们?她们……老不正经!老不要脸!……别骂了!他厉声道。


她猛地转过身来,见他的神色变得那么愤怒,和他哥哥愤怒时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


6


她们的年龄都和咱妈差不多!


他对她提到他的母亲的时候,一向说咱妈,尽管她连他们兄弟的母亲的照片也没见到过,但确信他们兄弟的母亲必定是一位可敬的女人。


她们家里生活若不困难,会让她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出来干杂活挣钱?她们对我们胡猜乱想,那也不证明她们坏!她们的脑袋又不是煤球,你总得允许她们猜想点什么吧?她们问的话,哪一句是无耻的话?哪一句是不正经的话?无聊是真的。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我们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和我们在一起也觉得无聊?她们。


觉得无聊就不许她们问几句无聊的话?……他竞对令她气愤到这种地步的事,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听起竞好像根本不值得进行解释。


你得向她们赔礼道歉。我不!


真不?就不。


他一转身走了。


她却仍站在那里生气。


那些女人们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默默地从她身旁往厂房里搬取木料,仿佛她们习惯于受了伤害之后忍气吞声。


她擦尽了泪,也搬取木料进厂房。他呢?……


她们似乎都聋了,都不抬头,都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人呢?!……


可不,他人呢?……


那张巨大的脸挺沉重地扬起来,河马般凸而小的一双眼睛环视着……第二天晚上,他没来。


第三天晚一匕,他也没来。


第四天晚上,她到厂里去找他。


见了面,她说:我已经向她们赔礼了。又说:你跟我赌气,你也得向我赔礼。


嫂子,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他孩子似的笑了。


有他的帮助,加上那些女人们的帮助,她本需干三个月才能完的活儿,不到一个月便干完了。她和那些女人们共同得到了二千五百五十元钱。这个数目,对于钱路宽广的某些人,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内就可以打水漂儿似的花在餐桌上,赌桌上,或女人们的身上。而对于她,那乃是活了三十岁,第一次拿在自己手中的一笔巨款。二千五百五十元啊!然而分成十三等份的话,每人所得还不足二百元。本来这一笔巨款完全应该属于她和她的小叔子!现在却有另外十二双手等着抓取了!干活的时候她还能容忍那些女人,见了钱她竟有些憎恨她们了!她们非老即笨,她们组装的桌椅还不及总数的一半,包括她的小叔子替她们返工的;可她们现在都理所当然的等着分钱,围住她坐着破麻袋片儿什么的,都那么有耐性,目光都那么贪婪,那么兴奋。


床没了。她先是蹲在她们中间,一笔笔算账给她们听:每组装一套桌椅,一元五角整。一千套,一千五百元。七百套,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她须得使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十分明白。做到这一点要有耐性。


而她们那样子,似乎都在警惕她可能故意把她们算糊涂了。


什么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这账能是这么个算法么?那,依你们怎么算?你这么算吧!二千套,一千五。五百套是多少?五百套是七百五。


一百套是多少?一百五。


二百套呢?


三百。


这不挺明白个账么?还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照你那么算,越算俺们心里越不明白了!……总共是多少?……二千五百五十元,收据上写着。收据上写着她们也要求她算一遍给她们听。


她第一次跟这么一些脑筋迟钝了的老太婆们算账,她们没费什么事儿就把她给弄糊涂了,弄到了脑筋和她们一样迟钝的地步。她们自有她们算账时的一套数学逻辑,她得运用她们那套数学逻辑算给她们听。


组装一套一元五,一千七百套应是二千五百五十元??终于使她们相信这是正确的了。而使她们进一步相信每人均得一百九十六元……余两元也是正确的,她的耐性受到了一次更大的考验。


刚开始分钱,她们中的一个忽然提出疑问:你小叔子怎么没来?他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


没他什么事儿啊!


怎么就没他什么事儿?他得了多少?活是他揽的,多得可以。但总得告诉我们个详数吧?他若是半道截去了一大笔,那可就不行!那可得找个地方摆摆理……对!对,对!她们一个个都显出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她说:他一分钱也没得,他白干。不信你们可以到他厂里去问!她恨不得把那些钱摔在她们脸上。


要是真的,我们也犯不上到他厂里去查问。不是余两元钱么?你给你小叔子买几盒烟吧!她说:那倒不必。我有个想法,跟你们商议商议。这一大笔钱咱们不分好不好?咱们共同存上,用来做基金,把这个小厂维持下去……尽管她厌恶她们,她还是愿意和她们共谋一番前途。


不好!


她们七言八语地说不好。


她们说还是分了好,分了心里踏实。钱,无论如何是要分的。


她们说她们的家里都等着花这笔钱呢!儿媳妇要买呢大衣,儿子要买录音机,孙子要买电动火车……等等,等等。


怎么维持下去啊?


这我没想到个出路呢!


你小叔子又替你揽到活儿干了?


没有。我也不能总依赖着他。那就分吧!


快分,快分!


从这些上了年纪的,生命宛如烛之将尽的老太婆们身上,她看到了中国当代社会最底层某些家庭内部的畸形关系。她们这些老人恐怕只有用钱,才能在这种关系中收买到一点点可悲的尊敬。


老人是不值钱的,晚辈们在拮据之中膨胀着享受的种种欲望,而老人们在变相地向社会行乞;倘连一分钱都不能挣了,在家庭中可能就被视为完完全全多余的东西了。


她怜悯起她们来。


7


分了钱,她们走了。那多余的两元钱,也不知分到她们谁手里了。她们走了后,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她不愿再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已经不厌恶她们了。她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她们的卑琐,自私,对好人的罪过的猜疑和对几乎所有年轻女人的亵渎的思想;她心里只剩下了对她们的怜悯,唯其怜悯她们才不愿再见到她们。在生活中,我们最不愿见到的人,不是也往往包括那些我们最怜悯的人么?她和她们在一起时,感到胸口仿佛特别窒闷。也许正因为她们老了,行将就木了,她们似乎需要从空间吸收比她多得多的空气……她将一百九十六元钱用手绢包好,稳妥地揣起来。放了一段音乐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关上录音机,拎在手中,环视着又变得空空荡荡的这个厂房,不知为什么,心中竟产生了一种眷眷的依恋之情。


她正要离开,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就是在她看来哪儿哪儿都像河马的那一个又回来了,对她说:小徐子,我信得过你!我这份儿钱今天交你了!咱俩拧成一股绳儿,把这个小厂好歹维持下去吧!总算有这么个院子,有这么个厂房,空闲在这儿怪可惜的。啊?她顾虑重重地审视着对方那张巨大的脸盘儿,没立刻接对方的钱。


你别小瞧我。我能忽悠!忽悠是什么你懂不?她摇了摇头。


忽悠……就是上上下下的,方方面面的,单靠一张嘴把事儿办成!这是能耐。我有这能耐!我看你有点帅才。我是个好将才!你当厂长,我当副厂长!你只管出谋划策,我到处替你忽悠它个天昏地暗!咱俩的钱加在一起四百来块,也不算少。如今光夹着个空皮包到处做大买卖的能人多啦,咱俩女的还不顶一个男的么?……你……真那么能忽悠?……她犹豫,怀疑。


当然,你可以打听,凡认识我的,谁不知道我能忽悠!好!她接过了钱。


大娘……你姓啥呀?


姓马。别叫我大娘,我还没那么老。往后你叫我婶儿吧!马婶儿,咱俩……同舟共济了?她觉得马婶儿姓马之后,倒不那么像河马了。


同舟共济!


晚上,她打电话将小叔子请回到家里。叔嫂一块儿包饺子时,她向他讲述分钱的情形,她以为他听了准会取笑那些女人们一番,不料他没有。


他叹口气说:咱妈活着的时候也那样啊!为了一斤石棉线被定成一等的还是二等的,跟人家脸红脖子粗的吵。为了几毛钱的工钱,扯住人家,跟人家掰着指头算过来算过去……嫂子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穷人对钱都那么大度……尤其不能要求这些老太太……她觉得她小叔子的那颗心善良得令她感动。


她想到了自己返城后的种种经历……


想到了自己为挣钱怎样给别人下跪……


想到了自己为挣钱在大雨中怎样奔到卸煤厂怎样对那些男劳改们喊叫:谁要我?你们谁要我?……想到了自己是怎样被乖戾的命运推进了这个家……她低声说:可也是……饺子包好了,她让他在屋子中间支起小圆桌,安静地坐在桌旁吸支烟,不许他再插手帮她煮。火很旺,锅开得快。她心情愉悦,暂时忘记了自己明天又是一个待业者。她轻轻哼着歌儿,忙得相当利索。一边看着锅,一边剥好了一小盘蒜,还和他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儿。


立伟,马婶儿要和我把那个小厂维持下去!我俩的钱合在一块儿了,做基金。你看我们能成不?哪个马婶儿?就是最胖的那一个呀!她主张的。


怎么不成?嫂子,现在饿不死人。我还能帮你揽到活呢!真的?那太好啦!嫂子就一点儿也不愁了!马婶告诉我她能忽悠……立伟你知道忽悠是什么意思么?知道。如今忽悠也是本事啊!那你怎么不学?我学也学不会啊,那得靠点儿天才!他在里屋笑了。


她在小厨房里也笑了。


她将饺子一盘盘端上桌子,压住炉火,进了屋,安安心心地坐在他对面,和他一块儿吃起来。


香么?


香。


淡不?不淡。


她不由得回想起,去年郭立强参加一中考试那天,她也曾早早起来给他包了顿饺子。她转脸朝迎门的墙上望去??她和郭立强的结婚照挂在墙正中,照片上的他有点儿腼腆地微笑着。当时摄影师让他笑一笑,他就那样微笑了一下。如今那微笑成了他最后的微笑。按说最后的美好的东西,总该是极有价值的。可他那最后的微笑,除了造成她的一段感伤的回忆,还另外有些什么价值呢?一年,仅仅一年,由于他的死被强烈激怒过的当年的返城知青们,有几个还谈起一中事件?有几个还谈起一九八。年五一国际劳动节那一天举行的震惊全市的大示威?有几个还谈起郭立强这个死者的名字?此时此刻,有谁还在怀念他?除了她,除了他的弟弟。生活就是这样,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对于生活,一切过去了的事情,都终将是被人忘却的事情。在人心里最不能久驻的恐怕还是人。一年,仅仅一年,她每每怀念起他时的那种感伤,不是已经一天天从她心间消散了么?就像峡谷之中的浓雾,在太阳升起后会渐渐消散一样。对于她,他已不过是她曾爱过的一个男人。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她又想起,为了宁宁,她和吴茵在江畔会面的时候,吴茵曾对她说应该忘掉之类的话。当时她认为吴茵是个心灵冷漠的女人,甚至对吴茵的话有些反感。而事实上,她已经差不多忘掉了他。此刻她注视着照片上的他,心灵竟是平静的。她暗暗吃惊于自己此刻心灵的平静,却也只是吃惊而已,并不能再引起更使她激动的感情波澜了。她不得不承认,无论谁忘掉一个死去的人,那本是很正常的事,绝不证明人的心灵怎样。人忘掉一个爱过的人,应该如同忘掉一个恨过的人。人不应该生活在怀念之中,人不应该靠回忆生活,不管那种回忆多么影响人。也许只有对生活绝望了的人,才靠某种怀念某种回忆过日子吧?吴茵的话是有道理的么?还是我也变得心灵冷漠了?不……我的心灵并未变得冷漠。恰恰相反啊,它分明是比原先更能蓄藏情感了啊!……摄影师当时也让她笑一笑,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从照片上却看不出来,照片上的她满面笼罩着愁苦。而此时此刻的她在吃饺子,心情愉悦,毫无感伤。即使想要强迫自己感伤起来也不能够。她暗暗吃惊于自己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坏女人了?嫂子,想什么呢?我……在想你哥……郭立伟也朝墙上的照片望了一眼,轻轻放下筷子,盯着她说:嫂子,该忘的,就不该再想了。


包括你哥哥?


……包括我哥哥。


她万万料不到他会这么回答!回答得这么平静!她也轻轻放下筷子,双手捧着脸颊,两肘支在桌上,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问:立伟,你已经把你哥哥忘掉了么?怎么可能呢?他垂下了目光,只是不再想他了。


原先你想他的时候,想哭过么?想哭过。


我也是。


有时候我觉得哥哥是到外地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回来,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也是。


以后我想起他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人在旁边劝我,对我说,死是解脱,他解脱了,你还没有。他从来没有轻松地活过,你该活得比他轻松。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得珍惜你自己的命,你得让你的生活中幸福多一点儿,快乐多一点儿……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8


她坦白地说:我也是。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个劝我的人好像就是……是谁?……是你……他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


我……也是……


我就学会了劝自己,我常常对自己说,郭立伟,你哥哥死了,你还有个好嫂子呢。你也得尽力,使你嫂子的生活中幸福多一点儿,快乐多一点儿……我也是??她说。没说出口,在心里说。她始终注视着他,她想:立强,我们如果不是有一个弟弟,而是有一个妹妹,那我的命会是怎样的呢?……她受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的驱使,缓缓站了起来,镇定地走到他身边,毫无顾忌地捧起了他的脸,俯视着,端详着。她觉得那张脸真是年轻!显示着几分男人的成熟,又显示着几分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那张脸上交融得很和谐。


她心中鼓荡起一阵爱意。就在那一时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明白了她除去需要工作之外尤其需要什么。她丝毫也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更不感到罪过。她任凭那一种深厚而隐秘的柔情驾驭着她,她任凭那一阵爱意鼓荡着她的心。她的脸红艳艳的,那乃是因为柔情和爱意一下子从她心里溢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棵笋,不是从土地下,而是从塘底的淤泥中,一下子就生长了出来,瞬间冲破了一片死水,嫩绿嫩绿的,清清新新地挺立在水面之上,并且继续勃勃地生长,一节一节地向上拔。


他也是镇定的,仿佛他早就习惯了她对他如此亲爱似的。他笑了,说:其实饺子有点淡,我口太重。


她说:不,是我口太轻了。


她就将他的头搂抱在自己怀里,抚摸着他的脸,问:小伟,你生活得快乐么?很自然的,她竞叫起他小伟来了。


就算快乐吧。他一动不动,像孩子似的接受她的柔情和爱意,平平静静地说:工作挺累的,又实行劳动定额,下了班,洗过澡,唯一的愿望是轻松轻松。听音乐,看,下棋,看电视,有时候也到俱乐部去看录像,去跳舞……你还跳舞?跳。干吗不跳?腿瘸也要跳。跳舞的时候我会忘了自己腿瘸,人家都说我跳得不错。


姑娘们愿意跟你跳?


认识我的就愿意,我也不请陌生的姑娘跳。星期天呢?星期天你怎么打发?


星期天到松花江去游泳,划船。有时候一个人逛公园儿,安安静静地在哪儿坐上半天,看人……看人?嗯。看那些男人女人,愉愉快快地从身边走过,我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愉快起来……还坐碰碰车玩……碰碰车?碰碰车是什么车?你碰我,我碰你,碰来碰去的一种车。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坐着玩……难怪你星期天也不回家,你就没想想我一个人在家里怎么打发星期天么?……想过……怎么能不想呢?嫂子,录音机我不拿回去了,留给你。如今一个人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音乐啊!下个月我奖金能发挺多,我还有点存款,先给你买个电视机吧。买彩色的钱不够,只能买黑白的。从电视机里,你能了解到别人如今怎么生活,还能了解到外国人如今怎么生活……我不要你给我买电视机,我以后挣了钱自己买。


那不是得以后么?就算我先借给你钱。你也活得很幸福?


不。不幸福……他的头在她怀中摇了遥我听你说都觉得你活得很幸福。


那是活得快乐。幸福靠命,快乐靠自己。我觉得不幸福,我才要多给自己寻找快乐……她又将他的脸捧了起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耳语似的说:我也是……可我没处给自己寻找快乐……嫂子,明天我们一块儿到公园去好么?好……没工作也要高兴地活。还是我那句话,如今挣钱不是件难事了。用不着愁眉苦脸,留心看看,你就会知道。信么?信……她突然离开他,从食品柜中取出瓶酒,有些激动地说:你看。


我还买了一瓶酒呢,洋河大曲。售货员说是好酒,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是好酒么?他从她手中接过酒瓶,看了看商标,点头道:老百姓喝,也算是好酒了。


嫂子陪你喝吧?她又从食品柜中取出了两个酒盅,一个摆在他面前,一个自己拿着,复坐下去。


他却站了起来,说:我想回厂了。


不行!她也站了起来,预备阻拦他。


他说:嫂子你别拦我,我回厂看电视,今晚有足球赛。她说:你连饺子也没吃几个。


他说: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


她说:那我酒白买了?特意为你买的!嫂子陪你喝一盅你再走。我去拌点白菜心……对了,还有一只烧鸡我都给忘了……说着要往厨房走。


什么都不用。他拧开瓶盖,斟满了一盅酒,擎起来说:我就喝一盅再走。今天嫂子高兴,我心里也高兴!她制止道:别喝!探身从他面前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了一盅酒,也擎起来,庄重地说:嫂子有言在先,陪你喝一盅。


他说:嫂子,这酒度数高,你象征性的吧!她坚决地说:不,我来真的!言罢,两眼瞧着他,徐徐地就将那满满一盅酒饮尽了,她的脸顿时更加艳红了。她辣得吐出了舌头,赶紧夹起个饺子塞人口中。


那我再喝两盅谢嫂子今天一番心意。他又从她面前拿过了酒瓶,为自己连斟两次,眉都不蹙一下,连饮连荆她也为他夹起个饺子,走到他面前,送到他口边。


他一笑,说:三盅酒,哪儿到哪儿!还多吃个饺子干什么?她说:你吃下这个饺子压压酒,要不你走了我也这么举着……他耸耸肩膀,顺从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饺子,迈步往外便走。走到门口,他转过身,环视着屋里的家具,说:这套家具是我一年前为嫂子和我哥做的,现在式样又过时了!我已经备下了料,嫂子,等你结婚时我再为你打一套式样更新的!她望着他,喃喃地说:小伟,你别走……他问:嫂子,你还有什么事儿闷在心里吧?她低下了头去,默然良久,抬起头说:明天就是星期天,你……真带我到公园去?真的。


我也要坐碰碰车玩!


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陪嫂子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就是了。嫂子你可要打扮得漂亮点儿,现在哪儿有穿你那种蓝涤卡的?涤卡过时了……嗯……明天我不回家找你了,我直接在公园门口等你。九点!那,你得答应我,玩够了陪我回家,咱俩一块儿在家吃晚饭!……


9


我听嫂子的。


她望着他推开门走出去,一时觉得他从家中带走了许多对于她是不可缺少的东西。还带走了她内心那种柔情和那种爱意。一年多了,一年零五个月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在愁苦的待业时期,她很少走出这个院子,走出这条街。而明天他要带她到公园里去,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没有工作的人也是可以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的么?为什么不可以?他不是还跳舞并且被公认跳得不错么?他不是告诉她如今饿不死人,如今不难找到活儿干么?她竟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湾女歌星邓丽君的录音磁带,周围的生活中到底还多了些什么?在这个院子,在这条街以外的年轻女人们,都开始穿些什么服装了?涤卡过时了?连涤卡都过时了,那么还有什么没过时呢?她不太信……她还想彻底抛掉忧愁,彻底抛掉锈一般的回忆。她还想要一个人的快乐,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快乐。他说得对,幸福靠命,快乐靠人自己去寻找。他说得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说得对,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么?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么?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么?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么?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会老的吧?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人原本并不是很复杂的吧?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可呢?我虚伪么?我从前是虚伪的么?我现在变得虚伪了么?虚伪的女人能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么?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谁又凭什么要求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如果他们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么?那么谁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轻轻的一个吻叫我思念到如今……吻……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


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后来她将自己的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


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永远……那个蓝色的夜晚!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那一个蓝色的夜晚!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晚!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荡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


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今宵不醉,更待何时呢?……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邓……丽……君……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你也唱得够累的了!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思!……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是李白的诗么?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还诗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初几学的呢?初二?还是初三?……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可惜只记住两句……没有歌不行!这么高兴的夜晚??……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荆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扑于床上。


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敛,且旋且舞……她醉了。


10


一觉陡醒,天已大亮。一抹阳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见自己和衣而眠,还裹着床单,就有些惊诧。撑起松软的身体,坐在床边,闻酒香弥漫,一时不知昨晚自己何为。坐着静想了一会儿,不免顿生惭愧,暗笑自己。猛然地记起九点在公园门口和小伟相会,她就去洗漱。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对镜梳头之际,注视着自己,双颊渐红。暗羞于立伟变成了小伟,这一颗心是怎么了呢?与姚玉慧相反,她没有卷发器,没有系列化妆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对自己缺乏信心。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显得挺年轻,挺秀气。那种自己习惯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挺美好。还行。她满意地想。


看看表,时间尚充裕,得抓紧收拾一下屋子。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又送出一个女人的歌声。这小伟,专爱听女人唱的歌!在歌声中,大敞门窗,散尽了酒气,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将桌上的盘子碗筷归拢了罩起来,将床上另铺了一条床单,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按习惯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尘的家具,复关上门窗,开始换衣服。


她也没有姚玉慧那么多可选择的衣服可选择的鞋。但她仍未对自己缺乏信心,她相当乐观地爱护着自己的好情绪。以一位少女要去野游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夹克式的米黄色的斜纹布上衣,束腰的,婚前买的,一直未穿过。没有面穿衣镜可照,她却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会增添一种女性的潇洒风采。涤卡过时了,她牢记着他的提醒。今天可不能穿过时的,宁肯穿普通布的。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摇了点呢?她犹犹豫豫地穿上了一条半新的女军裤,还是在兵团时期保留下来的财产。不好!半黄加草绿,准像只蚂蚱!便又脱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九月底也要穿裙子!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十一庆祝游行老师还要求女同学们一律穿裙子呢!何况今天又温暖又明媚!于是她穿上了一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是他不久前给她买的,说是西服裙。涤卡过时了,的确良大概没过时吧?否则他也不会给她买。的确良要是也过时了,那人们还穿什么?那不甘落伍的女人们不是该因衣着天天发愁了么?……她认为自己还是穿上了那条裙子好。夹克式大翻领女上衣,内衬着雪白的圆领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这无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脚和腿呢?要不要穿袜子?穿长袜子好还是穿短袜好呢?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双腿,它们大大显出了女人的修长之美,如两段象牙一样白一样光洁。她决定不穿袜子,赤足穿上了一双黑色的高跟塑料凉鞋,她觉得自己挺拔了起来。那双极便宜的鞋更加衬托出了她双腿的修长之美,脚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首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焕发。女人的美还在,女人的魅力还在;其次才是一个待业的女人。生活将给予她的希望和机遇,可能要远远比那些虽然有工作,但已永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她起码有三条理由不再将自己看成一个生活中的苦人儿,一个可怜虫。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嘿!??嘿!??嘿??录音机里,一群男女在快乐地嚷叫。


尤斯??什么意思呢?不懂。然而那种嚷叫是很扇动人的情绪的,像运动场上的啦啦队在喊加油!、加油!……难怪小伟说如今生活里没有音乐怎么行!她关了录音机,找出放在柜子最底层的那包钱,从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后写了一张借条,夹在那一沓钱中,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她明白,那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点不愿让邻居瞧见她这身衣着。偏巧孙二婶也从家里走出来,瞧见了她,好奇地问:淑芳啊,哪儿去呀?打扮得这么体面!她红了脸发窘地说:体面什么呀!二婶,我去看一场电影。


看电影?孙二婶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会什么人去吧?二婶您尽会开玩笑!我哪有心思去会什么人啊!她不好意思就那么径直走掉,只好站下和孙二婶胡扯几句。


去吧,去吧!别晚了,看不到片头儿多扫兴!孙二婶倒很识趣,催她走。


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那条小街,穿过几条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条马路上。严格地说,她的家,更严格地说,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区,只能算是城市的边缘。这条马路的尽头才接近城市的热闹处,而要到这条马路的尽头,得乘十几站公共汽车。马路尽头的热闹,也不过就是有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小电影院而已。


当然也就有一个派出所,夹在农贸市场和电影院之间。这是一条毫无可观之处的马路,城市的显著的发展和变化还没有推进到这里。马路两旁有些楼正在盖着,尽是灰色的简易商品楼,同样毫无可观之处,使人觉得还没盖完已经旧了。


她等车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极少有时髦女人出现在这一带,而人们的目光告诉她,她仿佛是一个时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闹市区,她便觉得自己黯然无光了,几乎没有谁再注意她了。许许多多的女人仍穿着夏令时装,她们大多又是年轻的女人,她们似乎存心要向后延长季节似的。她竟有些奇怪,这座城市的年轻女人从哪一天起都变得这么漂亮了?比她们更漂亮的女人们的时装是哪儿卖的呢?城市又从哪一天起开始变得有点像所谓花花世界了呢?两条最繁华的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着一座青铜雕像??一个健美女人的裸体,向天空舒展双臂。她觉得它真是美极了!然而她不好意思驻足久看它。除了她,并没有谁注意它,好像它已经在那儿站立了至少一百年!而她清楚地记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儿的还不是那个裸体的健美的女人,是毛主席庄严地倒背双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铜的。因为她在一年多以前曾跟随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游行队伍经过这里。


那个刘大文还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铜雕像的底座,一手揽着毛主席的一条巨腿,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毁灭了的嘶哑的金嗓子,指挥大家反反复复只唱两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如今二十万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城市不是演兵常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万中,今天是强起来了呢?还是更弱下去了呢?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怎样过好性生活》!堪称性生活指南!分析性冷淡心理!新婚夫妻的良友!中年夫妻的福音!老年夫妻的参考!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谐畅美的保证!……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嗨!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别乱翻!……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唇若吻而未吻。黄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她暗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其实她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是一个并不自暴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当在家里哪?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那就办展览呀?受过文明教育没有?你受过!哎,那你看我们干吗?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国际旅游俱乐部?好气派!半月形的宏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车。


1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小姐,想跳舞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我的车就在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剧的内容呢?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了呢!否则,你就别抱怨生活处处和你作对。


何况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事物——那一座豪华的大厦,那一尊高高矗立的裸体的女人雕像……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粉齑,飘荡在城市的空气中,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着城市的空气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在被改变的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种种活泼的欲望,种种生动之极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了公园。贴着公园的美观的绿色铁围栅,她加快了脚步向门口走去。


几百名手擎各色花环的小学生,在公园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不知悬挂于何处的一只大喇叭,送出了一个男人富于鼓动性的声音:好!刚才那一遍做得很好!我们再来一遍……校庆!我们学校的生日!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这一点!要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刚才那一声隘不好!毫无激情!要持续一分钟左右!然后充满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设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那一天有市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忽然,那一列列方阵,齐发一片氨,一片兴奋的欢呼,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一样,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而去。


是一辆载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轮平板车蹬了来。


它顷刻被包围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环丢弃在草坪上……走在公园围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扑哧一笑。从前严严肃肃的生活如今变得这么有趣了!她认为这不失为一种令人愉快的变化。她觉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动的声音和语言不无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鸟似的扑向饮食的小学生们,则要真实得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笔挺西服,也扎领带,一条深红色的斜排黑点儿的领带,脸刮得光光净净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显得那么精神焕发,那么年轻,她觉得她的小叔子原来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后,低声问:我怎么样?他相当认真地说:很好。仅仅很好?她不满足于这样的评语。


很有风度……还显得很……漂亮!真的?


当然真的!


她愉快地微笑了。我呢?


你……简直帅极了!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四十了。那一夜郭立伟住在了家里……


他交给了她整整一包蜡烛。


尽管并没有停电,她却不想开灯,而燃起了一支支蜡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燃蜡烛。也不愿明白。


她听由她的心情的支配。


在烛光辉映成的梦一样的诗一样的如同初生婴儿玫瑰般肤色的红晕之中,他们的肉体乃至他们的灵魂,激情奔跃地演奏人类最古老的那一首欢乐颂。是的,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永恒的。


它是最高贵的。也是最通俗的。它是最传统的。也是最现代的。它是最优秀最杰出的千载不朽万古不厌的。


因为它是亚当和夏娃合谱的人类的第一首欢乐颂……它之动人在于只能用生命演奏。


而唯生命是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都拥有的。故它不是神曲。


神不指挥着……


而她从一个欢乐的梦中醒来后,才黎明。他已穿着整齐,坐在沙发上吸烟。


她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想回忆起那具体是一个怎样的梦,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感到有一缕欢乐的似乎五彩缤纷的余而不尽的体味,像隐隐的音韵,像飘渺的云霞,仍缭绕在印象中……没有爱情的男人或女人形同瘸子。


12


无论如何,爱是重要的。


她想,我现在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想,她之对于他的爱,其实质也许是对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延续吧?诞生在一段夭折了的情缘之中?……她仍安适地躺着,仍温柔地望着他,觉得能在一个静谧的黎明时分,这样子地望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间超越了一般的亲呢界线,彼此都给予了灵与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则,女人会渐渐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而对于女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比这更糟糕了。


她想,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能够真真实实地说话真真实实地生活也是多么的美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见了在院里扇煤球炉子的孙二婶。立伟,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我说立伟,你呀,也该经常回家里来住住!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不提了。自从和你哥哥办喜事儿那天往后,也还是有苦难言呀!待业这一年多里,天天就不见她出家门,刚说分配了个工作吧,大家伙都挺为她高兴的,昨儿我听她讲又没活干了!你又根本不着个家。八不成这家就不是你的了?你哥不在了她就不是你嫂子了?冲着名分上你也该经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担分担忧愁哇!你不能把她撇闪得孤苦伶仃的!你说二婶的话在理不在理?心直口快的孙二婶,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边数落一边叹息。


二婶,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话!


孙二婶见他下了保证,才放他去。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发自肺腑的话。并且确信,生活对人毕竟是宽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孙二婶那双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贼心虚起来才怪呢!连当年街道妇女专政队的队长孙二婶都变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严峻的阻碍呢?孙二婶那双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锐的,无疑已从他那有几分窘状的神色看出了什么破绽。刚刚离开了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瞒不过另一个女人的眼睛。然而孙二婶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床上移到墙壁上去了。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明的,对于他们也肯定是个好王八蛋。


他们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却不见得感激为他们付钱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挣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些孩子居然玩儿得非常老练,非常油滑,非常刁。他们横冲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惊慌失措时,一个个感到那么开心!而他们能敏捷地闪避过别人的碰撞时,一个个又表现得那么自信,那么骄矜,仿佛不可一世。与其说他们在享受快乐,毋宁说他们也是在从小演习将来闯荡社会的本领。


碰碰车场上的主角当然是那些年轻人,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在她们的车辆旁,大抵有他们的车辆保护着,如同骑士保护贵妇。他们要在这里寻找的是和孩子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可能更是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玩乐之中捕捉情爱的感觉。他们——是他们,而不是她们——掏钱包时可绝不发任何诅咒之词。


也许因为他们是在为姑娘们付钱的缘故。他们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就买下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的票,以示自己将来是绝对养得起一个爱玩碰碰车的老婆的。


她听到一个小伙子瞥着一位当父亲的,讥笑地对自己的姑娘说:没钱就别到这儿来现眼么!那位当父亲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去。而那孩子双手抓住碰碰车场的铁栅栏,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气得那位当父亲的几次举手要打孩子,却又舍不得打。


她的小伟看不过去,替那孩子买了两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为孩子花钱!当父亲的红了脸向她的小伟解释:我是没带那么多钱!他已经玩两次了,这孩子,太不像话!收票的小伙子,仰脸望着天空,一边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边说:既然带着孩子到公园里来玩,为什么预先不把钱包塞鼓点儿?那当父亲的脸就更红了。孩子已经进入碰车场,坐在车上横冲直撞起来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向她的小伟解释着:我真是没带那么多钱!忘带了!家里有的是钱!上星期在东来顺请客儿,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这年头,花几个钱算什么?敢挣敢花!有钱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忘了多带钱,您看还就是忘了,家里有的是……那已经不是解释,而是在声明。也不是在仅仅向她的小伟声明,而是在向周围所有的人声明——我不是缺钱花的人!我是个趁钱的人!家里有的是钱!今天出门忘了多带些……她的小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围的人们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伙子似乎不那么相信,继续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儿,仍仰脸望着天空说:您家里再趁钱也别宣传起来没完没了啊,小心溜门撬锁的盯上您!人们在向贫穷告别。不,不是在向贫穷告别,更是在向以穷为荣的时代告别。


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钱来出手大方的人们都那么富有。她看得透彻,那些人都是在显示富有。她明白了,穷,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怜悯和同情。也许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仅仅是富有,则足以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个上等人了。她仿佛细微地觉察到,一个以富有为荣的时代正在悄悄地逼近着人们。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是巨鳄。它是复苏的远古恐龙。人们都闻到了它的潮腥气味儿,人们都感到了它强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们骑到它的背上,它甚至愿意为他们表演节目。在它爬行过的路上,它会将贫穷的人践踏在脚爪之下,他们将在它巨大的身躯下变为泥土。而普遍的人们不仅事实上都并没有变得怎样富有,大概连怎样才能真正富有起来也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他们恐怕只能装出富有的样子,以迎合它嫌贫爱富的习性,并幻想着也能够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无前地就爬将过来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拨拉着人——对它诚惶诚恐的遍地皆是的生灵,当它爬过之后,将他们分为穷的,较穷的,富的,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农妇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拨拉着。它将用它的爪子对社会进行重新排列组合。


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碍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独不吞吃贫穷,它将贫穷留待人自己去对付。一普遍的人们对付得了贫穷么?贫穷不是一向都由国家来对付的么?人们不是一向习惯了说那样一句话——依靠政府么?而政府又去靠什么呢?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红着脸喋喋不休地宣扬自己家里有的是钱的父亲家里果真有的是钱。因为他那双盖儿鞋太破旧了,已经穿扁了,像两辆敞篷车。


她从周围人们对那位做父亲的男人表示出的怜悯的微笑之中,也窥见了人们对自己的普遍的隐藏的怜悯。


她十分怀疑仅仅靠工资便能维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阔的面子。


人们害怕自己不像一个趁钱的人似乎更甚于害怕真实的贫穷。


而她却是很实际的。她竞不想玩碰碰车了,她舍不得花两元钱玩五分钟,她认为这个地方出售的快乐是高价的,高价的快乐不属于待业者。可是她的小伟已替她买了玩三次的票。她主张退掉两张票,她说她只玩一次就够了,她说她玩三次之多也许会头晕。他却说,要玩,就玩个痛快。头晕了,就退常她说那样不是浪费了票,太不合算了么?他笑笑说,人在玩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合算不合算。难道他也学会伪装趁钱的人,学会充阔了么?……他自己却不玩,他说他早就玩腻了。他伏在铁栏杆上望着她玩。第一个五分钟里,她那辆碰碰车简直就不是车,是个嘎儿。


被别人的车撞头撞尾,撞得滴溜溜乱转。她双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瞪大着一双眼睛,紧张极了。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们居然也敢于欺负她,经过串通似的,这个冲过来,那个冲过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抬头望他。


他只是伏在铁栏杆上冲她不以为然地笑。


第二个五分钟里,她镇定了许多。那些玩得相当油滑的孩子们,不太能随心所欲地欺负她了,她学会了躲闪。在左右躲闪之中她学会了进退,在进退自如之中她学会了敏捷地操纵自己的路线。


这时她才体验到了快感和乐趣,体验到了游艺着的自信。每躲闪一次不安分的恶作剧的孩子的进攻,她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胜利的喜悦的欢呼,并且骄傲地向他招一次手。他则在场外为她大鼓其掌。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缩小了十岁。


13


第三个五分钟里,她自己也变得像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一样不安分了。她也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她那种横冲直撞带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蛮劲儿。那些欺弱怕强的调皮的孩子们纷纷回避着她了。那些在游艺的时候也尽量不失文雅或尽量装出文雅模样的姑娘们,也纷纷回避着她了,如同贵妇淑女们回避不拘礼节的吉卜赛人。孩子们和姑娘们分明都有点儿怕她了。由怕人而使人怕,这使她内心里特别高兴。她简直有点得意忘形,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年来,不,十几年来,不,也许还要长久,也许从她的童年时起幼年时起,就被生活被周围的环境被自己对自己合乎种种规范的要求压制得几乎彻底泯灭了的,不甘羁绊的天性,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在生平第一次游艺的碰碰车场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游艺场外的郭立伟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嫂子。他觉得这个自己以为很熟悉的女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态,不复是一个娴静的,循规蹈矩的,被忧郁愁苦所沉重压迫着的女人了。


她驾驶着碰碰车的姿势何等的潇洒!她眼睛里闪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她满脸都是一个大强者的自信!她分明不屑与那些曾欺负她的调皮的孩子们周旋了。


她是怎样地在别人面前抖擞着自己的威风啊!她竞开始故意去冲撞成双成对的鸳鸯车了!那些姑娘们表情紧张,乱了方寸,甚至惊呼起来的时候——她那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带着股蛮劲儿的冲撞,大有将人家连人带车撞翻几个个儿的凶猛之势,引得那些奋不顾身的骑士们慌忙救驾。而她却又灵活又敏捷地一偏车头,与人家擦车而过,造成一种险象,使人家虚惊一常她的嘴角上就会浮现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终于她激起了那些骑士们的公愤,他们联合起来,形成攻守同盟,对她进行围剿和讨伐,于是在游艺场上展开了一嘲车战。她毫无惧色,表现相当骁勇。她在围剿之下左突右冲,有时连连被撞,却镇定自若。骑士们都一个个冷落了保护对象,在与她一个人的角逐之中,似乎获得了更大的游艺乐趣和快感。


她在单枪匹马的鏖战之中,显得更其潇洒,更其逞强,更其自信,更其睥睨一切人了。正当她像位骁勇无比的女将似的,与那些骑士们鏖战得胜负难分,不可开交之际,第三个五分钟结束了。


她一离开游艺场,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给她十五分钟的票。


她说:你看着我如何对付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又进入了游艺常骑士们齐声发出欢呼。


一位骑士对他喊:哥儿们,别心疼几块钱啊!我们这才叫玩出情绪来了,保证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这位大姐的一丁点皮儿也不会碰破!


他仍只是笑笑,仍伏在铁栏杆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和他们继续周旋,比自己玩儿还觉得有意思。他感到她之对于他,已不再仅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爱的女人了。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种逞强好胜的近乎顽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着他,使她在他眼里增添了从前所不曾发现过的魅力。女人不能同时兼备可敬和可爱两种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觉得可爱必得脱下可敬的披风。他是用一种暗暗惊喜的欣赏的目光望着他的嫂子。正是在那一时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确立了她的地位——一个可爱的女人的地位……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们最普遍的人们,宁肯彻底遗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怎样的人或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习惯了贴近别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变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复归破坏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我们在玩的时候,常常觉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觉得人人都更加可爱。


当她和他对坐在冷饮厅的一张小桌旁品着果味冰淇淋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悄声问:在游艺场上,我……是不是太没个样子了?他反问:该是什么样儿呢?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儿!随后又笑道,不过玩得真痛快!我想象不到我原来是能够这么快乐的……他说:要是中国人都有机会经常这么快乐地玩儿就好了。


她忽然起身离开了他一会儿,回来后递给他十二元钱,他才知道她是换钱去了。


票钱?票钱。


你叫我怎么想呢?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说这句话时,也一定会加上嫂子两个字的。


你别多想啊!反正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我心里别扭。


那么一会儿你还要给我一杯冰淇淋的钱?她笑了,用手指在他额角上触了一下:瞧你说些什么话呀!从小长到三十岁,我今天才算尽情尽兴地玩儿了一次,还是让嫂子花自己的钱吧!今天我再不多花一分钱了,全花你的钱还不行么?他理解了她,也笑了,默默接过了钱。


她重新坐下后,又说:今后钱对所有的人都更加重要了是不是?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的。


今后钱多快乐就多,钱少快乐就少,是不是?他没有马上回答。他吸起烟来,在他那狭窄的眉心,渐渐现出了一道竖着的皱纹。人们都认为眉心狭窄心胸也必狭窄。她注视他的脸,暗想这种说法毫无道理,因为她的小伟分明是个乐天的豁达的男人。


她很有耐性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他说:从前也如此。


她眯起眼睛,又寻思了片刻,反驳道:不,从前和现在不一样。


从前我们两人逛一次公园,也许只带五元钱就足够了。从前公园里没有碰碰车常我只玩了半个小时的碰碰车,就花掉了十二元。你还没玩儿。从前人人都逛得起公园,有时间的话甚至可以天天逛。现在也人人都逛得起公园。


但却不是人人都玩儿得起碰碰车。如果玩不起,就获得不到那份儿快乐,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玩得快乐。今天这公园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这儿,一杯冰淇淋六毛,差不多比公园外贵一倍……他打断她的话说:可是这儿环境幽雅,可以坐下来从容地享用,还有音乐……她也打断他的话说:不错,你看对面还有舞厅,你看左边还有饭庄。我刚才顺便问了一下,一张舞票二元钱,一场一个小时。如果我们吃完了冰淇淋,再去跳两场舞;如果我们跳完了舞,再到饭庄去像样地吃一顿饭;公园离家很远,得换乘三次公共汽车,如果我们累了,还想坐出租小汽车回家的话……我进公园时注意了,公园门口有出租汽车站……那我们两个人逛一次公园需要多少钱呢?……他一时不能完全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便一口接一口吸着烟,听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来到了公园里,也不玩儿碰碰车,也不坐在这儿吃冰淇淋,也不跳舞,也不到那个挺体面的小饭庄去像像样样地吃一顿饭,只看着别人玩儿碰碰车,坐在这儿吃冰淇淋,成双成对地走入舞厅,心满意足地从饭庄内出来,在公园门口坐上一辆出租小汽车回家……那么我们到底觉得有什么意思呢?那么我们何必来逛公园呢?那么公园里这一切变化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我们岂不是在今天逛十几年前的旧公园么?像十几年前小学生到公园里来过队日一样,坐在长椅上啃干面包,喝旅行壶里的凉开水?如果我们的话题再从这个公园扯开去,你没感觉到周围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更大么?你一定早就感觉到了,我今天也切身感觉到了。每一种新的变化都给人们带来新的享受,新的快乐,每一方面新的享受,新的快乐,都必须花钱才能获得,是不是?所以,我的话千真万确,今后钱多快乐就多,今后钱少快乐就少。谁也无法预购幸福,但是快乐靠我们自己,从来不靠神仙皇帝。也不能指望政府!……她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向她嘘了一声,并且挤眼睛。


她下意识地四面望望,见好些人在对她侧目而视。她站起身坚决地说:走!


他便顺从地跟随在她身后离开了那个幽雅的地方。他们无言地走到了小河边。


她说:这儿挺好。就坐下了。他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说:我刚才那些话他们不爱听?


他笑笑,老实地回答:也许。他们看着你那种目光像看着一个现代派的女人。


现代派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是现代派的女人?这……一句话说不清楚……你直说。没关系!不正经的女人?那倒不是!怎么说呢?真的一句话说不清楚……也许可以这么认为——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的女人。


你认为我是这样一个女人?


不。我不认为你是这样一个女人。真遗憾!


她有点儿沮丧地往河中扔了一块石头。投石惊鸟,惊起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一男一女隐蔽在一块假山石后,她和他都没发现。那一对儿冷不丁地从假山石后冒出来,倒把他俩着实吓了一大跳!那女的站起时,衣服的敞领还没扯到肩上去,样子十分狼狈。


14


她的小伟赶紧赔着笑脸向人家道歉:对不起,实在是不知道……那一男一女,像木偶剧中的人物似的,又缓缓地消失到假山石后面去了。那男的重新隐蔽前凶恶地瞪了他们一眼,那女的嘟哝了一句:讨厌!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你再接着说,你为什么感到遗憾?


这还用问么?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不好?我认为很好!我怎么不能做一个那样的女人呢?我像今天以前那样活着就好?今天我算明白了,我活得太亏了!再像以前那么活着,我太对不起自己了!我得换个活法!……她又说得激动起来,又捡起了一块石头要往河中抛。他赶紧抓住她那只手,朝假山石努了努嘴。


你想怎么活?他放开了她那只手:却将那块拳头大的、光滑的鹅卵石拿在自己手中掂着。它要是被她用力抛在河中,假山石后面那一对儿非得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不可!那就不知又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了。


想怎么活?第一,要有很多很多的钱!不管多么脏多么累多么苦多么不是人干的活,我都肯干!只要挣钱多就行!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什么技术也不会,我可能也只配干那一类别人不愿意干、耻于干的活儿!挣了钱,我就要快快乐乐地花钱!能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别人怎么享受我就怎么享受!真的,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真正快乐过!你也是!我挣的钱也要给你花!你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除了你我哪还有一个亲人!只要你别花着嫂子挣的钱往坏道上学就行!如果我们不这样开始想,别人就这样开始想了!等我们跟在别人后面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生活早就跑到我们前边去了!……她的话感动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而她任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丝毫没有抽回的意思。


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不但已经开始这么想了,而且已经开始这么生活了!他思考着说。又瞅定她的脸问:你知道全市已经有了多少趁钱的人?她像个期待老师告诉答案的小学生似的望着他。


就这二三年内,全市已经有了一百二十多个趁钱的人!平均每人趁两三万!那将来趁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不是很可能会变成穷人么?是啊,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我下了班之后,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我给别人打家具。打一个立柜七十多元,一个星期内光晚上我就能挣七十多。我也存了点钱,不存怎么行呢?……难怪你近来这么瘦……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目光中充满了怜悯,那也是情不自禁的。


他却自信地说:放心,靠我的木匠手艺,我成不了穷人!许多人家托关系送礼物求我给他们做家具呢!因为我自己会设计,我做的家具新颖,符合现代家庭生活的要求。不像那些老木匠,差不多一辈子都在按照一种样式做家具。那还能成?今后他们是穷人了,我也不会是穷人的!但是我不想只为了钱活着,够花就行,手艺就是一笔取之不尽的存款。你组装那批课桌椅,是我设计的。


厂里给我的奖金就七百多!将来实行专利权了,还可以卖专利呢……他竞很有些骄傲了。


那我呢?那你这个嫂子呢?我怎么办啊?她的手也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真怕!我觉得生活它变成一个大怪物了!它咧着血盆大口要人拿钱喂饱它!你喂不饱它,它就张牙舞爪摆布你!吓唬你!用它的尾巴梢儿一扫,就不知把你扫到城市的哪一个旮旯儿去了!我也不想为钱活着。可是我得先有一笔钱啊!不这样我怎么能生活得踏实啊!我可不愿意是城市里的一个穷人!我真是怕极了啊,更怕你撇下我这个嫂子不管不问,小伟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呀!……他动感情地说:我哪会撇下你不管不问呢?我也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替你拿主意谁替你拿主意啊?……他们便都笑了起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着话儿的时候,几乎是倾在她的小叔子的怀里了。她的脸因此羞红得什么似的,使他也非常不自然起来。


她不好意思仍脸儿对脸儿地瞧着他,她稍微侧转了一下身体,却就势依靠在他怀里了。他一动也没有动,坐得像堵墙那般稳。她觉得他是完全靠得住的。


一些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河的上游漂了下来。向他们预示着秋天的最初的迹象。经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雨,河水涨高了,也变得混浊了。秋天的树叶是比夏天的树叶更美丽的。阳光和秋风给它们涂上了金黄色的边儿,金黄色的边儿略略地向内卷着。仿佛是人细致地做成那样的,仿佛是要将中间的绿包裹起来似的。那绿,也与夏天的绿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油青。每一片漂在河面上的叶子的经络,也显得格外地分明了,看去仍保持着生命力。从上游漂下来的叶子渐多,如同一艘艘不编队的古阿拉伯的船只,无声无息地行驶着。她舒适地依靠在他怀里,出神地望着它们,就觉得奇怪:它们的叶柄居然都高翘着,一致地朝向前方。


她不由地想,树是一种生命,树叶也是一种生命。有些生命那么长久,可以千百年地活下去。有些生命那么短暂,永远不能经历第二个夏天。


当明年树上长出新叶的时候,眼前这些叶子早已腐烂了。它们一旦从树上落下来,除了捡标本的小女孩儿,谁还注意它们呢?而这时恰恰是它们两种颜色集于一身,变得最美丽的时候。而使它们变得美丽的一种颜色,竟是死亡的颜色……人呢?人的生命要比一棵树的生命短得多。人的生命其实并不见得比一片叶子的生命更长久。人的一生也不过就分为一年十二月。如果从一岁到二十岁是人的春季的话,那么她已经度过了一个女人的夏季的一半儿了,正如九月的叶子。


九月的叶子能在树枝上悬挂多久呢?她一向悬挂其上的那一种生活,又是多么糟糕的一棵树啊!早晨,恰恰就是这一天的早晨,她还欣慰于自己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青春,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美,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魅力,并因此而对自己充满着一个女人的自信。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人也是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个季节的。那都是一个女人的夏季的最后的美丽,那都是她的金黄色的边饰。恰恰是在她认为自己最美丽的这个阶段,她那奇异的迟迟焕发的美丽,向她预示了她的秋季的迫近和她的夏季的告别……她内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惆怅,一阵感伤,一阵惶惑,竞不免有些难过起来。


为那些河中的落叶,也为自己。


河对岸,一位公园清洁工,戴着大口罩,将一张脸捂得只露出了三分之一,也不知是男是女。双手持着一把崭新的大扫帚,一扫帚紧接着一扫帚,将河岸边那些落叶扫拢在一起。另一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走来,两位清洁工从容地将一堆堆落叶收到垃圾车上去了。他们,也许是她们,对自己的工作那么认真那么负责,连漂在河中的落叶也不放过。站在河沿上,都用大耙子搂着,捞着。那些漂亮的古阿拉伯船只,水淋淋地被扔到了垃圾车上……两位清洁工走了……河面一无所有了……只有养在河中的一条条大青鱼的嘴,没了遮掩,一个小圈儿一个小圈儿地暴露了,吞吐着河面上细小的泡沫……从左面,河的上游,挺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声,是那两个清洁工在用长杆的铁耙子往下打树叶。美丽的,镶着金色边饰的,也许还能在树枝上悬挂一个月之久的叶子,在铁耙子的打击之下,纷纷飘落了。它们在空中旋转着,仿佛不甘落地,而要飞上天空似的。它们毕竟没有翅膀,它们毕竟不是鸟儿,它们绝望地旋转在空中,描写出对死亡的恐惧,一种徒劳的挣扎的旋转。


它们一时间又布满了河面,叶柄仍朝着前方。美丽的、具有诗意的、古阿拉伯船队般的死亡的阵营,无规则地排列在河面上。造成一种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景,缓缓地顺流而下,从容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铁耙子和垃圾车。


自然不为叶子的死亡奏哀乐。


她突然一转身,双手搂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胸膛,急切地慌张地说:我真怕!我一定得换种活法,还不换种活法就来不及了!……你可千万要帮我!……后来他们买了两张舞票。


她不会跳,也不好意思现学,他便也没跳,陪她看了一常离开舞厅时,她问:你没心疼钱吧?他说:心疼什么?这很值得。


后来他们在公园里那个饭庄吃了一顿饭,花了二十三元。后来他带她逛商店,逛自由市常她充满憧憬地说她要从摆小摊干起。他只是笑。


她追问:行不行呀?


他不得不回答:你干不了。她扫兴得半天没再说话。


后来他带她到三十六棚去观看新居民区。那个地方,怎么比喻呢?半个多世纪以来,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它一直是这座城市的肮脏的鞋垫。


那个地方住着十数万人口——多数是装卸工。被叫做扛大个儿的男人们,用脊梁和肩膀拱起他们的家庭,生儿育女,老和死亡。他们干着这座城市最苦最累最低下的活。与一般工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干活甚至靠的不是双手,他们干活靠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15


那个地方,比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穷困的居民区更加穷困,穷困得乱七八糟,穷困和肮脏得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不知有多少部国产电影中的解放前的贫民窟的外景地是选在那儿实地拍摄的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砖乱瓦堆起来的,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类。那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房子之间,好像坏了牙的丑陋的嘴巴一样,露出一道道的黑缝——是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


贫穷在其中滋生着罪恶、野蛮、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间的不幸……几年前,她与郭立强在煤厂卸煤的时候,经常路过三十六棚。伪满时期,日本人把那个地方的男人们叫做苦力的干活,几年前那里的男人们仍是苦力的干活。


她没有想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展现在她面前的,竟会是一幢幢新建的高楼。它们组成庞大的群落。一排、两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想数清,却数不清。宽阔的柏油马路、刷成银色的水泥电杆、美观的路灯、街心公园、商店、俱乐部、医院、托儿所……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楼上都竖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就连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崭新的人,都是一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诞生出来的人,一些可爱的人。


他说:这里现在有十四条街道,一百六十幢楼房。另外还有三十二幢楼房正在施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是很美的一个地方了!他眼中闪耀出一种兴奋的异彩。


那时已近黄昏,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东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机静止的剪影高高耸立着。


她望着他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孩子似的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来数过。


为什么来数?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可不觉得生活是一个大怪物……我觉得生活变得像是万花筒了。它越变越使我感到新鲜,越吸引我注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来劲儿,挺受鼓舞……她忽然觉得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岁,觉得他是一个比他的哥哥还成熟的男人了。因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忧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乐观。


男人的忧郁和乐观都是足以影响女人的生活态度的。她心说,徐淑芳,你也许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无论如何它不是变得更令人满意了么?你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骑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个大怪物呢!你要将它当做一辆碰碰车,你要紧紧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游艺场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车的方向盘那样!……嫂子,你在想什么?小伟,我真想亲你!她的脸红似鲜花。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忘情的一句话,而是因为晚霞照耀在她脸上……淑芳,淑芳……起了没有啊?门外传来孙二婶的话声。


还没起呢,二婶有事儿么?


别做早饭了,起来到我家吃吧!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开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马婶商议——她要开始弹棉花。


小伟说,秋天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做新被,弹棉花准能赚一笔钱。弹棉花机简单,搞点旧部件他就能帮她组装起一台来。


她绝对相信她的小伟。


她要从别人的破棉套中弹出一个三十岁的有家而没有家庭的女人热情奔放的生活乐章——当别人获得新棉套的时候,她预见到了她获得的将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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