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本章字节:48300字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十四平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型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年代过久,透明漆已退光,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在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同其它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世界上谁最理解她?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我的人!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它标准衡量,死后有资格被迫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人生活大门不久,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
知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那将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简??什么意思?可悲,与她接触和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竞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男人不就是多那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让教导员决定!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真是莫大的荣幸啊!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2
我最了解教导员!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组织汇报么?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导员若爱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我割掉他的舌头……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什么老一套啊?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可是他……就会老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你滚出去!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了许久……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那么混账!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3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我撤你的职!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
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发挥用之。
比如活着干,死了算!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干!??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玻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常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复复说: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连续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叛。反叛什么?反叛谁?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给营长织的?……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蜚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管它为什么!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她常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文书小周都到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静。
她感到异常孤独。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她也有男同学。同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它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她是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强。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革命干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而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嗯。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肯定是个男的!
还会有谁来看我?我那位呗!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意不去!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为什么啦?用问?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那是嫉妒!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哈哈哈哈……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4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没有。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一……?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怎么不开灯?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有事?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她接过碗,一饮而荆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头开始有些晕了。
她想,她应该走了。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你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你还是试试。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营长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和。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的胸脯,竞使她无比震惊!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而且她离他这样近!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5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样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的境界。两处都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乳罩带被扯断了。
结满厚茧的大手,肆意揉搓着她的***。那是此前任何一个异性都没有轻触过一下的。
她呻吟起来。
她那瘫软的身体像受到惊扰的海星,本能地收缩着。灵魂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
她张开着嘴,才感觉到能够呼吸到空气,而另一张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张嘴贪婪地拼命地裹吮着,像要通过她的口,将她的心裹吮出来,囫囵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轻,被强壮的手臂抱起来,无声无息地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颓倒在土墙掩埋住了……
那只饥渴的大手,如动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抚摸……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跃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听到一串雷声。
理智渐渐归复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迅速地跃开。
不是雷声。
是啪啪地拍门声。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得呆住了!
对她来说,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世界末日呈现眼前她也不过恐惧如此!营长!营长!……外面是文书小周焦急的声音。
她和他都屏住了呼吸。
她连抻一下衣服都不敢。门,并没有插。
营……
门突然被拉开了。文书闯进了屋里。营长……
小周蓦然缄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许是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许是极短暂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将一句话留给她和他:管理员的爱人难产,得赶快派车送团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更新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雪厚了。
那一行足迹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她一点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还亮着灯。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她背靠着门,坐在门坎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灵魂一声不吭。
6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简,简,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可你是不存在的……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
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他不是那种人!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卑鄙!卑鄙!卑鄙啊!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不!不!不!……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简,你要给我勇气啊!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堕落!荒唐!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吧!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教导员……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着你就来找营长……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得什么妇女病再后悔就晚了!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热浪。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
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着屋顶……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7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不合身?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她也代表我!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又是连续三年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们,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服。
但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的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溃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无情这么严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够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
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颤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进了镪水池。
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天最难度过的时候。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孑l,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
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点在我心上了!……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我……我不配当营长!……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别让它钻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你要是敢交待半句,我就自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他呆呆地望着她。
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蜷在炕上。人竟是多么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难道人有灵魂就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会对你说的!……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可爱。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傻姑娘!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那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人添烦?……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脸……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8
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上,让人转给了她……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
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去了。
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
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自的连队去看看呢?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办?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厉:小姚你好大胆!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你!……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
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
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
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
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
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变坏了的性格?还是那件毛衣?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
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这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
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
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能当一本书读了!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
十三连的……同学?……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竞对自己下级的男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了。
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
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它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你真是乱开玩笑!……她的脸倏地红了。
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上让所有的人都看!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听!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听着……我开始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我们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他教给他们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佛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9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她低声说:念呀!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
什么?……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你前进……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美啊!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这二十三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
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妒你的啊!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吻你……完了……就这样……完了?就这样……完了……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