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2
|本章字节:11738字
方子衿在恒兴那样的码头,也曾接触过南来北往的人,对于各地方言的不同,多少有些了解。可对于胡之彦操的到底是哪里的方言,却连一点认识都没有。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他所说的话,只是半听半猜。她想,刁毛可能是某种粗话,因此觉得此人粗俗不堪,刚刚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也就荡然无存。
胡之彦带着她去医疗系报到。她知道余老师在这个系当主任,很想见一见她。可是不巧,余老师去院里开会了。离开系办公室,他带着她去女生宿舍。胡之彦敲门,一个个子高高,肤色黝黑,脸上很干瘦的女生打开门,见到他,眼中顿时射出两束晶亮的光。这个女生的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非常有神,是她脸上最生动最迷人之处。方子衿觉得,她的眼睛就像是两支蜡烛,而胡之彦便是一团火,这团火往蜡烛上一碰,蜡烛便夺目地燃烧起来。接着,她看到了他身后的方子衿,一瞬间,那两支蜡烛的火光变了,激情之光变成了嫉妒之光、愤怒之光。方子衿异常敏感,仅仅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正爱着他。方子衿还真怕一个陆秋生没有解决,又冒出一个胡之彦来。看到她的表情之后,她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那个女生名叫李淑芬,一个注定要在方子衿的人生历程中充任角色的人。
胡之彦的老家在胶东半岛,抗日战争结束前夕,他参加了新四军,后来随部队挺进东北。攻打锦州的时候,胡之彦受了伤,作为战斗英雄住进了李淑芬所在的野战医院。作为护士长,李淑芬对胡之彦非常照顾,并且产生了情感。时隔不久,野战医院接到命令,随作战部队入关,医院里的重伤员交给地方,轻伤员归队。胡之彦的伤势未愈,留了下来,两人就此分开。李淑芬跟着四野参加了平津战役,胡之彦伤愈归队时,四野部队正在快速南下,直奔宁昌。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四野大军继续向南追歼白崇禧主力时,也留下一批力量拱卫宁昌,胡之彦就此留了下来。李淑芬所在的野战医院,随后不久也搬到了宁昌。某次,两人在宁昌的大街上邂逅,从此开始频繁来往。后来成立华中医学院筹建小组,胡之彦作为保卫人员,参与了工作。筹建完成,胡之彦留下来担任医学院人保科保卫股长。为了解决干部以及师资紧缺问题,学院向中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打报告,申请办一个师资班,学制两年。胡之彦近水楼台,不仅成了这个班的学员,而且是班长、党小组长、团支部书记。李淑芬从胡之彦那里得知华中医学院招师资班的消息,主动向医院领导提出申请。医院恰好分到几个名额,就给了她一个。据说,胡之彦已经向校方口头提出了结婚申请,学院初建,工作千头万绪,似乎还没有将他们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拖了下来。方子衿入校后,胡之彦心中似乎有了些别的想法,不再向校方催这件事了。
下午最后一堂课后,学生们像鸭子一样从各个教室里出来,一群一群地,向各自的宿舍走去,再从宿舍出来时,每个人的手中端着碗提着暖瓶。一些男生敲响着碗,哐啷哐啷形成一种学生生活特有的碗筷音乐。从各个宿舍出来的学生慢慢聚拢,就像是一些零散的云聚到了一起,形成一团浓黑的雨云。雨云钻进食堂,又从食堂里流出。有聚就有散,散开后流向各个不同的宿舍。胡之彦对这种散兵游勇式的散漫方式极为不满,他几次向校方建议,应该实行军事化管理,吃饭的时候,将所有学生集中起来,以小组为单位,大家高声唱着革命歌曲。学校没有理会他的建议,他就将自己班上的同学集中起来,可是学校食堂不和他配合,不允许他集体打饭打菜。他的改革没有成功,学生们仍然像云一样散散聚聚。
吃过晚饭,洗了碗,碗筷的声音没了,接连传来的是重重的关门声,咣咣咣,高的低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每一个学生出门,便会发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关门声讯号。方子衿是和李淑芬一起出门的,门也是由李淑芬关上的,于是,关门声就带着李淑芬的特点,不高不低,短促有力,门关上之后,门框还颤颤地抖上好一段时间。这和方子衿的关门声是完全不同的,方子衿关门时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初冬的夜晚,蛰伏着深重的寒气,晚风像无数冰凉的刀子,划过皮肤,一丝丝的刺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枯的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最令人向往的是春天,春天的空气是甜甜的,那是绿色植物中散发出来的馨香。月光异常安静,就像是一个吸着母亲的奶头睡着的孩子,在睡梦中品味着母亲乳汁的芬芳。可这个季节,女孩子们为了显示身材,固执地不肯穿上棉衣棉裤,不得不缩着身子抗寒,便没有了惯有的挺拔之态。
方子衿好奇地问李淑芬,给志愿军写信这件事,既然是所有女生都必须参与的政治任务,就应该由她这个团支部副书记和女生委员来负责,怎么由胡之彦来管?听了这话,李淑芬似乎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方子衿觉得她心里其实是很恼火的,却又因为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她不好和他争。如果换个别的人,结果肯定就是两样。胡之彦很有权力欲,这一点她早已经看出来了。
政治学习是每天晚上的例行功课,也是胡之彦表现他的权力的地方。他的话南腔北调,如果是一个方言研究家,一定可以听出他的话音中,带着山东泰山脚下的大蒜味儿,夹杂着中衢汉子的红薯屁味以及东北黑土地上大豆味儿。他的开头语总是三个字:他娘的。初次听的人一定无法分辨,以为说的是他亮的,往往好半天明白不过来。方子衿就曾闹出过笑话,她有一次问李淑芬,胡之彦常说他亮的是么意思。李淑芬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那是口头禅,语气词,啥意思都没有。方子衿和李淑芬争执,说新社会是一个文明社会,怎么能用这种不文明的词?李淑芬说,这是一种军人作风,军官发布命令,就要粗俗短促,那样才有威严才有力量。方子衿说那不是什么军人作风,而是军阀作风。李淑芬说她这是学生调。她说,这个问题,当初在延安的时候就讨论过。那些从全国各地投奔而来的知识女青年,对军人满口粗话脏话非常不满,向首长提意见。首长于是下令,有女同志在场的时候,不准说脏话。这种命令根本不起作用,那些当兵的说溜了嘴,刹不住车。后来有人找毛主席告状,说到处都是土匪语言,这和革命红都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延安因此掀起了一次大讨论。方子衿一听,来了兴趣,问李淑芬,这场讨论最后谁赢了?万万没想到,李淑芬说,鸟毛赢了。方子衿目瞪口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李淑芬进一步对她说,你不用吃惊。假如你是前线指挥员,下命令让一个战士去炸敌人的碉堡,你咋下命令?你说,方子衿,我命令你,去把敌人的碉堡给炸喽。这行吗?你抱着炸药包肯定双腿发软。方子衿觉得命令就应该这样下,难道还有别的下法?李淑芬突然转换了一种腔调,学着一种粗俗的男人腔说:“你应该这样说:奶奶的,方子衿,去,把龟孙子的***给炸飞喽。”这话让方子衿面红耳臊,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理。同时,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战争年代在战场上,说粗话或许有其必要性,可现在是和平年代,是在文明社会,不能再以战争思维来指导社会主义建设。
方子衿的观点无法改变现状,胡之彦仍然以说粗话为荣。他说,他亮的,志愿军结巴在前线流血牺牲,命都他亮的献给结巴革命事业喽。刁毛我们在后方享受他亮的和平,是不是应该为伟大的抗美援朝出点力,是不是应该为彻底打倒结巴美帝国主义及其结巴走狗流球点汗?我们班的结巴女同学,刁毛的心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跳动,他亮的情也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流淌。我们要让在朝鲜的志愿军,感受到他亮的祖国人民的刁毛的关怀,要让那些在异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结巴军人,享受到我们的阶级姐妹的结巴温暖。
胡之彦的一席话,说得全班哄堂大笑。胡之彦脸色一变,笑啥笑啥?他亮的,有啥好笑的?这是他亮的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在刁毛的政治任务面前,你们笑结巴啥?你们的结巴阶级立场呢?
方子衿不想听这满嘴的污言秽语。原本严肃的一件政治任务,经胡之彦这样一说,成了革命女同志的一切为了志愿军的***。这话不能用心去想,仔细一想就实在太色情了,难怪同学们会哄笑。不就是给志愿军写信,向他们表达党和人民的关怀,送去阶级姐妹的温暖吗?这事儿难不倒她。而且,她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是为祖国为人民出力做贡献的事。她已经开始在心中构思这封信。大道理她不会讲,豪言壮语对志愿军战士或许也没什么用。她要告诉接到自己的信的志愿军战士,他们是在为祖国而战,为人民而战,为每一个阶级姐妹而战。她想到了抗日战争,因为国家贫弱,一个小小的日本,就可以骑在中国的头上作威作福。一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只有当他们有着强大的祖国支持时,才能高大强大起来。
正当她浮想联翩的时候,晚上的政治学习结束了。见大家都站起来往外走,她也收好笔记本,站起来向外走去。经过胡之彦身边的时候,他小声地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他亮的跟我来,我结巴有事要和你结巴谈。
方子衿惊讶地停下来,抬眼看他,见他已经转身向教室外走去。她犹豫了一下,扯了扯自己的裙子,走出了门。胡之彦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着。他似乎非常肯定方子衿会跟着他。方子衿停下来,四处看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向宿舍走去。李淑芬站在一棵树下,目送着胡之彦的背影。方子衿本能地觉得她是在等自己一齐回宿舍。方子衿不可能和她一同走,又不方便向她说明,只好装着什么都没看见,扭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开。教室门口有三条不同的路,当中一条,通向的是校门口,右边通向她们的宿舍,左边则是通向学院办公室。方子衿往办公楼方向走了一段,又抄一条小路绕回来。
胡之彦大概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站在路边等她。他叼着一支纸烟,火光一明一灭,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脸。这张脸显得阴鸷,不可捉摸。方子衿走过去,没有到达他的面前,他已经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他很高大,又是军人,走起路来一阵风,看上去他并没怎么使劲,她却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很想叫他走慢些,可又在心里气他,不想求他。
胡之彦一直不停地走,走过校门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出了校门向右拐,从武成侧路走出,穿过武成路,向前走了一段,弯身向左拐。方子衿明白了,他这是要去中山公园。进门不远,迎面是一处形状不规则的湖面,湖岸上,垂柳如披头散发的妇人,悬着迎风摆动的柳枝。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定可以看出柳条上开始饱胀的叶苞,如同女人临近哺乳期逐渐饱满的***,昭示着生命的信息。胡之彦站在一棵垂柳下,背对着她,随手抓着一根柳枝,短粗的指甲翻动着,柳枝一寸一寸在他的手里折断。方子衿走过去,离他有几米时停下来,默默地站着,用一只鞋的鞋底轻轻擦着脚下的干枯草皮,不说话。
胡之彦非常突然地转过身来。他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吓了方子衿一大跳,她几乎想转身逃走。
“方子衿同学,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他说。
“不。”她说。声音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你他亮的刚才说结巴啥?”
她不语。继续用鞋底搓着地皮,那里原是一些野草,已经被她搓出一道沟来了。
“你他亮的听清楚了我结巴刚才说的话吗?刁毛,我结巴再说一次。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
“不!”她大声地说。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半天没有明白过来。他说:“你他亮说啥?你刚才说结巴不,对不对?他亮的刁毛,你到底啥结巴意思?”
“就是他娘的不。”方子衿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扭头便走。
胡之彦急了,几步追过去,一把拉住她。“为啥?你他亮的告诉我到底为结巴啥?”
“就因为……”她想说就因为结巴啥。可她说不出来,最后改了口,几乎是冲着他大叫:“因为我不爱。够了没有?”
“不爱?你不爱?不可能。咋结巴不爱呢?你说谎,你他亮的说谎,骗我!”
“胡之彦同学,我正式通知你,你打消了这个念头吧。世界上就算只剩你一个男人了,我也不会和你恋爱。”说过之后,方子衿大力挣脱了他的手,迅速穿过岸边的土路,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她双腿迈得很有力,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像余珊瑶老师,有了些英雄气了。
胡之彦站在那里,过了好半天才冲着她高声大叫:“刁毛,你结巴会后悔的。”
向前走着的方子衿愤愤地想,我他娘的没有***,我后么子悔?这句话在她心中冒出时,她大吃一惊。这是我吗?我怎么也这么粗俗了?
胡之彦的报复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作为班长,胡之彦在班里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班同学要出操,不准请假,不准迟到,甚至女生的大姨妈来了,也不能有丝毫例外。有一次,一个女生痛经痛得厉害,向李淑芬请假,李淑芬同意了。胡之彦见这个女同学离开队列,立即喝住她。李淑芬走到他面前,小声地向他解释。他突然大声地叫起来:不就是他亮的流点血吗?结巴革命军人死都不怕,还怕刁毛流血?连流血都结巴怕,算啥结巴革命军人?练,继续练。那个女同学没办法,只得坚持,结果疼得在地上打滚,他还命令她爬起来继续练。
第二天早晨出操,胡之彦不知有什么事没来,由李淑芬负责。这一天方子衿过得很平静,趁着中午时间,将早已经构思好的信写了,第一个交给李淑芬。第三天出操,情况就变了,胡之彦站在前面喊号子。他喊的号子和李淑芬喊出的完全不同。他喊立正发出来的声音不是立正,而是“猪——”,前面的一个音发出来时,短促而有爆发力,后面拖着长长的尾音,就像一颗闪亮的彗星拖着一道长长的光影。他喊齐步走,不是三个字以平均的力度和节奏喊出来,而是第一个字很轻,不留神不容易听到。第二个步字平而拖,十分含糊,到了第三个走字时,突然而且有力,十分短促,像是声音突然在某堵墙上碰了一头,刹住了。方子衿常常弄不清他的号子,因此往往慢了半拍。
晨操出错,由来已久。以前,无论方子衿错成什么样子,胡之彦从来不曾责骂过她。这次完全不同,才操练了几个动作,胡之彦命令她出列,向她发出一些短促的号子。她想做得更好,然而,她天生就不是这个料,越想做好越做不好。开始还是动作慢了半拍,后来整个脑子蒙了,他命令她向右转,她却向左转。他命令她稍息,她却立正。再一次,她立正站好了,胡之彦不再发号令,而是围着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趁着她不留神,他猛地抬起腿,用脚背踢向她的小腿肚子。她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胡之彦丝毫都不怜香惜玉,大声地命令她站起来。
方子衿倔犟地站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