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什么开专栏(3)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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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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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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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58字

我无话可说,朋友敢得罪,记者却不敢冒犯。反正活也完了,孩子也哄了,跟朋友一起吃饭喝酒,话题继续谈论后代。朋友说你不厚道,问你最得意的事是什么,干吗藏着掖着,非要有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来回答,害得我儿子年纪轻轻,情绪很悲观,对未来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喝了点酒,不胜酒力,叹气说悲观也好,现在的孩子都太自信,不妨让他们有些挫折感。朋友说我起码就知道你有两件事是最得意的,第一件,当年考上大学,第二件,当上了专业作家。我让他说得不好意思,唯唯诺诺想辩解,朋友又说,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看过你的文章,你自己也承认,不上大学,你这个小工人早下岗了,不当专业作家,没有政府养着,你写个驴。


又一次无话可说,人不可以没有感激之心,朋友提到的这两件事,无疑是我人生中的最得意。先说考大学,如果不恢复高考,我今天会怎么样,真说不清楚,当年的工厂早就倒闭。考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不承认幸运,这就不对了。至于当专业作家,更要谢天谢地,遇到海外作家同行,无论欧美还是港台,听说我们被一个机构养着,无不羡慕眼红。放眼全世界,靠写作能养活自己的作家并不多,被人包养听上去很难听,很屈辱,可确实占了大便宜。


这些话对孩子解释不清楚,先说考大学,当年没大学上,现在一个个都痛恨高考。当年只要考上,前途一片光明,现在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当年只要得个文学奖,户口也解决了,工作也解决了。现在你再努力写作,即使比许多专业作家写得更好,也未必有人肯包养。此一时彼一时,同样上大学,同样写,机会已完全不一样。


城市的后花园


十多年前,无锡一个会议上,旅游局长热情表态,要把太湖景区打造成上海的后花园。当时我和上海的作家朋友坐嘉宾席上,听见这番话,顿时感到别扭。无锡属于江苏,为什么不说是省城南京的后花园。


口号就是目的,所谓后花园,是用糖果哄人家来花钱。与一位历史学家谈起此事,我抱怨无锡人精明,谁有钱拍谁马屁,谁阔气抱谁大腿。历史学家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提法并不一定占便宜。他笑着说,上海人确实花银子了,可是垃圾都丢在后花园。


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太湖被严重污染,景区的这城那城,一度有很好的效益,现在都不怎么样了,颓败不可避免,前景显然堪忧。我曾坐过小飞机,从空中俯看下面的欧洲城,当时感觉很怪,仿佛真出了一回国。


以短视的眼光看,对太湖景区的打造,可以说是成功范例,毕竟盆满钵满,赚了大钱,但是步其后尘,模仿者有着太多的惨痛失败。基于这样很不低碳的现实,听到城市后花园的口号,我总是忍不住要喊几声狼来了,不合时宜地提醒一下。好山好水搁在那,你不去管它,永远还是一个好字。一个错误的决策,很可能把原有的一切都糟蹋。


今年四月,安徽舒城的万佛湖雅集苏皖两省作家,游山玩水好吃好喝,主人不仅好客,而且虚心求教,希望能贡献好主意,为景区的开发出谋划策。据说这里早就定位,将成为省城合肥的后花园,高速公路已立项在建,用不了多久,景区便会车水马龙,变得很热闹。


美好前景让大家兴奋和激动,秀才人情不止一张纸,动笔写点小文章,还可以七嘴八舌妙语生花。有人立刻建议拍部好看的电视剧,有人想到了人文挖掘和编故事,还有人提议在当地的传统美食上下功夫。我在一旁插不上嘴,心底那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不说不痛快,说了又怕扫兴,拂了主人的盛情好意。


清晨醒来,旭日初升波光粼粼,不禁动了去湖边独自散步的念头。清明时节,乍暖又寒,这花开罢那花来,万佛湖的风光目不暇接。不由地有点心痛,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一旦全面开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安徽有着太多的好山好水,万佛湖就是一颗很璀璨的明珠,可惜在当下,被选为城市的后花园,很难说幸运与否。


我的观点是开发不如保护,一动不如一静。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遭受了普遍质疑,事实上美景的风光无限,有时候不是巷子深不深,而是愿意不愿意去发现去欣赏。对于那些迟钝的心灵,你就是拉到了后花园,风景大餐端到面前,也仍然会无动于衷。


被包养的作家


承认被包养让作家很难堪,尽管事实就这样,白纸黑字,铁板上钉了钉。真相不容狡辩,你不用去上班,拿着不愁吃穿的薪水,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家胡思乱想写东西,看上去真与二奶差不多。


把作家与二奶联系在一起,是典型的中国人思维,这里面隐含着鄙视和不屑。大房也是养,但是作家们似乎还不够格,被养也只能算作偏房,是二奶,给一口饭吃。很显然,一个“养”字不足以羞辱,西方也乱搞男女关系,人家你情我愿,在性上或许更解放,从来没什么二奶之说。


看一看古今中外历史,靠写作养活自己的作家,真的不是很多。被包养确实不光彩,这是专业作家集体无能的表现。可是说白了,谁养都是养,这就是写作者的悲哀和宿命。你不是被作协养,就是被大学养,或者被某某基金会接济,或者被某个大老板签约。所谓被市场养,听起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有时候也挺凄惨,因为市场更会让人不由自主,更可能牵着作家的鼻子走。


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说,专业作家这行当,虽然中国特色,却无疑是最佳选择。和古代科举制度一样,它的弊病十分显然,最终会被废除也是必然,不过好处不能完全否定。跟海外作家交流看法,无论欧美还是港台,都十分羡慕这个可以安心写作的机会。桥归桥,路归路,专业作家不是宫廷作家,巴尔扎克也曾被富婆包养,托尔斯泰是庄园主,纪德和茨威格因为良好的家庭出身,从来不为生存担忧,他们都成为了优秀作家。


作为受益者,作为体制内的专业作家,我不应该得了便宜再卖乖,左右逢源,简单说好说坏。作协最该让人诟病的,不是好心养了若干作家,而是不能彻底公平。许多优秀作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拒绝在体制外,记得国内一家有影响的杂志笔会,一位作家便发出怨言,说都是写作,为什么有的管饭,有的就没人管。没人管的是“自由”作家,实际上是一种“被自由”。我常想到死去的顾城,以他的文学成就,早该“被包养”,偏偏没这幸运。说来让人心酸,生存恐惧曾是顾城最大的苦恼,如果他也“被包养”,也许就不会出国,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惨剧。


自由写作是文学底线,作家并不神圣,神圣的只是写作这个行为。当代中国文学还不够出色,时时遭遇被“垃圾”,过错不是包养,是包养以及未包养的作家努力不够,未达到应该的高度。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应该时时自责,应该更加发愤。公众有权抱怨,有权骂娘,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该怎么说还得怎么说。


世界读书日


不断地有记者打电话来,说世界读书日到了,能不能推荐一本书,能不能发表一点意见。在传媒时代,对于这种应景似的突然袭击,本应该习以为常,却还是不能适应,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一向不赞成推荐一本书的做法,世界上有那么多好书,为什么非要自以为是推荐其中之一。不赞成推荐的另一个理由,是觉得这明显带有功利色彩,太像谈生意做买卖,少花钱多办事,老惦记着走近路,动机方面似乎有问题。读书是件非常自由和随意的事情,享受,就是享受人生的快乐。什么书都可以读,为什么非要指定书目,什么时候都可以读,为什么非要挑日子。


挂完电话就后悔,后悔没勇气推荐自己的书,既然找上门来,为什么不干脆做广告,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别费心了,就去找一本叶兆言的书,随便哪一本,好好地读,错不了。我知道自己最多只会在心里这么想,绝对不可能对记者这么说,毕竟脸皮还没有那么厚,而且说了也是白说。


我读初中时,中国恢复了联合国的合法地位,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记得更小的时候看回忆录,英勇的志愿军叔叔如何与联合国军作战,从此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联合国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处处与我们为难,跟八国联军没什么太大区别。渐渐地大了,稍稍多懂了些事,仍然没什么好感,印象中的联合国,就是成天开会举手投票,两个超级大国吵来吵去,我们自己呢,也没在家闲着,就趁机成了第三世界的老大。


世界读书日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规定的一个日子,历史上的这一天,两位大作家辞世了,一位是莎士比亚,一位是塞万提斯。也许最初印象不佳的缘故,我对这种动不动心血来潮,胡乱指定一个日子的霸道行为很不满意。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看球泡妞玩游戏,爱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要你来规定。


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太像一个指手划脚的大爷,因为手上捏着一大把图章,可以指定世界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很多国家都看它脸色行事,都讨好它。然而说白了,是既当回事,又不当回事。没有谁真在乎世界遗产,在乎的只是这个头衔的种种好处,在乎被列入了名单的重大商业利益。


一九八九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宣布,为了纪念伟大的俄罗斯女诗人百年诞辰,将本年度命名为“国际阿赫玛托娃年”,结果呢,也就是宣布而已,那一年在中国,甚至连一本有关的小册子都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