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的靠(5)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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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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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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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86字

邮局的人与我一起分析,研究为什么会错成这样,这么凑巧,正好把首都的两个字都错给我了。巧合是没道理可言,香港一位有名的专栏作家在大陆出书,“某某作品集”印成了“某某伤口集”,前思后想错得离谱,便写文章控诉。其实这错误用五笔打字的人来说并不稀罕,它们的字码相同,选择时稍不谨慎,很可能就闹笑话。


名字错成了叶兆京和叶兆北,肯定也有原因,京和言,北和兆,或许字形上有些像,打字的人依葫芦画瓢,错了也就错了。可惜钱款之事马虎不得,邮局爱莫能助,只能将汇款单寄回,那边改正了再寄来,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名字改了,汇款日期又懒得改,我通常一个月一次邮局,等到下次去,已经过期,仍然是取不出来。


一南一北两笔小稿费,加起来几百块钱,跑了两趟邮局仍然没解决。嘴上不免牢骚,老婆便安慰,说反正也不靠这钱过日子。又举自己的例子,她去医院看病,医药费上的名字写错了,当时没仔细看,报销时被退回,必须去医院改正。医院在市中心,停车极不方便,一直拖着,等到真准备办这事,该死的发票却又不知道放哪了,只能自认倒霉,譬如自费配药。人比人气死人,与白跑两次邮局相比,我应该还算是幸运。


就在昨天,又收到一张错的汇款单,本市寄来的,名字还对,姓却成了“王”。这样的荒唐事,说给别人听都不相信,只能自欺欺人,想象对方把我跟老婆的姓给弄混了。老婆自然又是嘲笑,说你还没有火到那个地步,再说了,就算是真正的大作家大名人,别人也未必知道他老婆姓什么。


差不多一百年前,一位中年人因为讨厌选举,故意在名字中镶了一个“丏”,看上去很像乞丐的“丐”,非常容易被写错,而一旦错,堂而皇之的选票便要作废。这位中年人就是夏丏尊先生,是我伯父的老丈人,他当年是存心要让选票作废。当我的名字被一次次写错,便忍不住要想起这位愤怒前辈身上的名士气。


不管怎么说,名字被弄错多少会有些喜剧色彩。有时候,不妨出点这样的小差错,就像新来的老师课堂上点名,念错同学了名字引起轰堂大笑。当然最好是错进不错出,若与钱款有关,那就拜托,别把名字写错。


修伞之随想


漫长的雨季来了,仿佛中邪一样,我在不停地修伞。所谓修,其实也简单,无非是缝线,雨伞最常见的问题就是脱线。过去只有质量不好才这样,现在任何价位的伞用不了多久,都会犯错误一样耷拉下来脑袋。除了脱线,常遇到的毛病是铆钉坏了,简单的维修可以用回形针代替。虽然都是小窍门,但是转眼之间,一把看上去早该丢弃的破伞,经过修理又能使用,大家都觉得我很能干。


其实只要有配件,什么样的伞都能修。这自然与我当过钳工有关,与修理复杂的机床相比,修伞就跟玩一样。我时常想到自己成为一个职业修伞人,过去修伞的要走街穿巷,仿佛流浪艺人,这是个很好的可以深入民间的行当。现在不行了,传统的街巷正在消亡,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街巷已向空中伸展雄起,修伞的人进出小区乱摁门铃,很容易被当作小偷。


再说修伞的那点工钱也不能养活自己,如果碰巧被媒体抓住,立刻会有两个被炒作的话题。话题一,作家某某饥寒交迫,靠修伞勉强度日,屡屡被误为小偷,这是在打悲情牌。话题二,作家某某修伞回报社会,手艺精湛,学习雷锋,这是在演崇高版。


我做工人那会,折叠伞还不流行,清一色黑布洋伞,钢骨锃亮,既结实又富有弹性。年轻人打架斗狠,常会用来当作兵器,十分熟悉的一个小伙子,就是被雨伞活活给扎死的。不仅可以做兵器护身,还可以当作绅士手杖,好像英国佬最喜欢这样做,下不下雨都带着,再配上一个古老的礼帽,指东挥西,基本上已回到大英帝国那个时代去了。


伞的质量下降首先与折叠有关,多用就是没用,方便就是不方便。其次是因为礼品,那种印着各种广告的折叠伞,一般都用不了几次。莫把村长不当干部,别拿礼品不当东西,大英帝国不行了,雨伞也就跟着不行了。事实上,伞的用处早就不如从前,它的功能更多只是用来遮挡阳光,所以好雨伞正确的名称应该叫遮阳伞,许多白领丽人坤包里的这玩意价格非常昂贵。


做工人时的那个厂已不复存在,厂卖了,人下岗了。想想不免感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十分怀念工厂度过的黄金岁月,那年头能当上工人就是中产阶级,既有政治优势,更有经济地位。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已进入八十年代,仍然羡慕师兄弟们的收入。多年来,我一直以动手能力自豪,这可是工人阶级的底子,毕竟是正经八百的钳工,有很高的技术含量。


然而风水轮流转,也就是过去的若干年,动脑不如动手,研究导弹不如卖茶蛋,牢骚言犹在耳,手艺人的风光却早已不在。


香烟往事续


一个“贵”字让香烟有了许多不是,毫无疑问,烟应该有好坏差异,应该有价格的不同,可是动不动来个天价,非要区别出平民和贵族,起码在我这外行看来,多少有些岂有此理。事实上,一个渴望抽烟的人,有没有烟抽,远比烟好烟坏更要紧。


我当工人那年头,是个男人都会抽烟,这就仿佛如今一些工地上的民工,歇下来你一根我一根,习惯成自然,不这样便不像爷们,不这样就不能与弟兄们打成一片。战场上的老兵也是这样,临阵冲锋,先掏出一包烟来,一根根发了,烟不够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吸,然后就勇敢地冲出去,该死就死,该刺刀见红就刺刀见红,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香烟面前,人人平等,也许这只是过去的事,因为今天的好烟实在太贵了,只要一看价格,你就会立刻想到不平等,就会想到特权阶层。很多年前我去过一家著名烟厂,厂领导告诉我们,烟厂的支柱主要靠大众品牌,那些昂贵奢侈的香烟,不过充样子。现在还是不是这样很难说,几乎所有烟厂都在生产贵得离谱的高档烟。


父亲生前屡屡为一事耿耿于怀,想到就后悔。还是我在工厂当学徒的时候,有一次,几位工人师傅来做客,和父亲一起吞云喷雾,谈得很投机,父亲不断地给他们递烟。这期间,又来了一位什么客人,便和父亲换了个房间说话,那人正好带着好烟,就递了一根给我父亲。那年头的所谓好烟,也就是带个过滤嘴,具体牌子已弄不明白,不一会客人走了,父亲兴冲冲又来到我们面前,当着几位师傅的面,点上了那根过滤嘴香烟。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师傅们都看着,只当没看见。事后父亲非常懊恼,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说清楚这烟是送的,否则别人会想,他怎么可以把好烟留着自己抽,做人不能这样。


香烟会让人走近,也可能造成疏远。很显然,抽烟还是有些潜规则,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规则也是人为,是规则就可以改变,就能打破。现如今递烟已不流行,一根烟已不容易打发人的情感,公共场所到处禁烟,抽烟越来越不自由。另一方面,抽烟也变得更加随意,没有一定之规,譬如我和余华同志就互相觉得对方的抽烟方式不可思议。多年来,我一直是在写作时抽烟,只要有,什么牌子都能凑合,平时基本上不碰。抽烟能不能帮助思考说不好,对于我来说,抽烟只是习惯,更是一种仪式。余华却喜欢在聊天中抽,一本正经写作之际,反倒不需要香烟了。


在最正宗的烟民苏童同志看来,我们这个都不能叫抽烟,都属于荒唐,都太业余。


银行怎么了


老张出国几年回来,遇什么事都一惊一乍。过马路望红绿灯,去菜场买活鱼,看周末电影大片,进超市购物排队,动不动mygod。他妹觉得丢人,说你又不是洋人,年纪也不小了,别这样好不好,人家一个个都对你翻白眼。现如今中国十分开放,连洋人在这都不流行这个,你还这么叫太老土。


老张骑车上街,要么看不到慢车道,要么慢车道上停的全是小汽车,一路骑一路害怕,只好下来推着走。他妹说现在连民工都骑电瓶车,你就上快车道骑,轧不死你。说了有些怕,连忙纠正连忙说别,还真别上快车道,这年头走道好好的,背后都会有喝了酒的司机横冲直撞,没听说宝马早不叫宝马了,已改叫路虎了。


老张一本正经,说宝马是德国的牌子,路虎是大英帝国,根本挨不上,搞搞清楚好不好。他妹说别以为出过国吃了几年肯德基麦当劳,在老外的大学里讲过几年学,自己知道的事就一定比别人多,路虎是指马路上的老虎,又叫马路杀手,没事多看看报你就知道了。


他妹开了六年汽车,已算老司机。载老张去银行存美元,到门口,看车的人挥手示意,说就把汽车停慢车道上好了,我给你看着,警察来了,我喊你们。不远处有个停车场,稀稀拉拉停着几辆汽车,老张问为什么不让停那,说是银行职工和特殊客户专用。


从银行折腾半天出来,远远看见一交警正对着汽车拍照,他妹连忙奔过去,气急败坏地说看车的让我停在这的,说我这就走。交警说你早干什么去了,单子都填了,照片也发回去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然后一张罚款单,笑眯眯贴在车窗玻璃上,根本没商量。老张责怪看车的,你说没事,你说警察来了喊我们。看车的立刻委屈,谁说没喊,我跑进去喊谁的车谁的车,喊了好几声,没人理睬。


看热闹的保安过来作证,说人家确实喊过,喊了好几声,没人答应只好作罢。老张立刻想到当时只顾与工作人员交涉说道理,完全忘了外面的停车。国外回来,手头还攥一万七千美金,今天想把这钱存了,没想到银行方面告诉他,存美元可以,可是最多只能存五千,也就是说,如果想把这笔钱全部存在这,要跑四次。


规定就是规定,说什么也白搭。老张大谈不合理,这银行怎么了,没听说过有钱还不让存。他妹也发牢骚,嘴上玩幽默,说中国人现在真阔了,连银行也不差钱。工作人员懒得太多解释,一句话,存人民币多多益善,巴不得客户多存一些,存美元有规定,国家的规定懂不懂。


女儿买手机


老王为女儿买了款新手机,价格不到一千元。女儿满脸不屑,完全是凑合和将就的表情,说现在人玩手机基本一年一换,她上大学买第一个,读研时买第二个,又过了两年,到现在才用第三个手机,而且这种中低档,真是太便宜了父母。


老王感到很郁闷,女儿二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岁数的女孩首先应该自己挣钱买,或者让男朋友送,结果却还得工薪阶层的爹妈破费。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老王夫妇背后感慨,心有不甘,都说孩子读书好了就是正道,可是光读书,读傻了又有什么用。


老王给朋友打电话,遇到心里不爽,上班时就用公家的座机聊天。朋友说你还是赶快知足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养了这么个好女儿,一路过关斩将,一路有惊无险考过来,该考的都考上了,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你还想怎么样。女儿上幼儿园你花钱了吗,进小学进初中进高中进大学,你又出过多少银子。跟别人的孩子比,已经赚大了,再买个手机算什么,又没下岗,又没提前退休,这些年涨工资,你哪一轮空过。


朋友一番话让老王感到欣慰,想自己好歹是公务员,工作稳定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都说岁月不饶人,幸福是一种比较,当年的班花形容枯槁,最调皮捣蛋的杨某已经作古,老王不过掉了几根头发,有一点秃顶,真是太应该知足。


晚饭后,老王夫妇下楼散步聊天。老婆刚读完一本《心灵鸡汤》,一时还真有了共同语言,两人便从女儿手机说开去,大谈人生感悟。老王说近来一直在注意时髦女郎用的手机,发现款式都比女儿高级,价格也肯定要高出许多。老婆说自己的部门领导,动不动换个手机,全是高档挺尖,最近玩的那款,价格竟然相当于一台手提电脑。


手机只是用来通话,很多功能都是无用,所谓高级,说白了就是虚荣。人生难得一份平淡,难得一份从容,天在真正地黑下来,老王夫妇突然悟到了人生真谛,身心立刻放松,步伐陡然轻快。不过走出去不远,他们又开始为自己孩子担心,女儿正在读硕士,接下来只要可能,还得继续读博士,就这么一路读下去,读到不能再读为止,然后呢,然后又会怎么样。


地球人都知道,女博士找工作,找对象,都是问题,老王夫妇心情刚开阔,不由地又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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