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碎影琐言(4)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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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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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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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12字

民国建始,万象更新,不知哪一位现代主义者动脑筋到升官图上,给它换了新装,秀才、举人、进士换了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尚书换了部长,巡抚换了督军,而最高当局为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官名虽然改变,升官的道理与升官的途径则一仍旧贯,所以我们玩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且反觉得有更多的真实之感,纵然是游戏,亦未与现实脱节。


我曾想,儿童玩具有两样东西要不得,一个是各型各式的扑满,一个是升官图。扑满教人储蓄,储蓄是良好习惯,不过这习惯是不是应该在孩提时代就开始,似不无疑问。“饥荒心理”以后有的是培养的机会。长大成长之后,把一串串钱挂在肋骨上的比比皆是。升官图好像是鼓励人“立志作大官”,也似乎不是很妥当的事。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尤其是升官图,是颇合现实的一种游戏,在无可奈何的环境中不失为利多弊少的玩艺儿。


有人说:“宦味同鸡肋”,这语未免矫情。凡是食之无味的东西,弃之均不可惜。被人誉为“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那位先生就弃官如敝屣,只因作官要看三件难看的东西:犯人的屁股,女尸的私处,上司的面孔。俗语说:“一代为官,三辈子擂砖。”这话也未免过于偏激。自古以来,官清毡冷的事也是常有的。例如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段记载:“李京兆诸父中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像这样的径径自守的人,他的子孙会跪在当街用砖头擂胸口吗?所以,官,无论如何,是可以成为一种清白的高尚职业,要在人好自为之耳,升官图可能鼓舞人们的作官的兴趣,有何不可?


升官图也可以说是有益世道人心,因为它指出了官场升黜的常轨。要升官,没有旁门左道,必须经由德行、才能、事功三方面的优良表现,而且一贪赃必定移付惩诫,赏罚分明,毫无宽假,这就叫做官常。升官图只是谨守官常,此外并无其他苞苴之类的捷径可寻。假如官场像升官图一样简单,那就真是太平盛世了。升官之阶,首重在德,而才功次之,尤有深意。宋史记寇准与丁谓的一段故事:“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谓甚愧之。”为官长拂须,与贪赃不同,并不犯法,但是究竟有伤品德。恐怕官场现形有甚于为官长拂须者。在升官图上贵为太师之后再捻到德字,便是“荣归”,即荣誉退休之意,这也是很好的下场,否则这一场游戏没完没散,人生七十才开始,岂不把人急煞!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新的更合时代潮流的升官图?


商店礼貌


常听人说起北平商店的伙计接待客人如何的彬彬有礼,一团和气,并且举出许多实例以证明其言之不虚。我是北平人,应知北平事,这一番夸奖的话的确不算是过誉,不过“北平”二字最好改为“北京”,因为大约自从北京改称北平那年以后,北平商店也渐渐起了变化,向若干沿海通商大埠的作风慢慢地看齐了。


到瑞蚨祥买绸缎,一进门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照直地往里闯,见楼梯就上,上面自有人点头哈腰,奉茶献烟,陪着聊两句闲天,然后依照主顾的吩咐支使徒弟东搬一块锦缎,西搬一块丝绒,抖擞满一大台面。任你褒贬挑剔,把嘴撇得瓢儿似的,店伙在一旁只是陪笑脸,不吭一口大气。多买少买,甚至不买,都没有关系,客人扬长而去,伙计恭送如仪。凡是殷实的正派的商店,所用的伙计都是科班学徒出身,从端尿盆捧夜壶起,学习至少三年,才有资格出任艰巨,更磨练一段时间才能站在柜台后面应付顾客,最后方能晃来晃去地招待来宾。那“和气生财”的作风是后天地慢慢熏陶出来的。若是临时招聘的职员,他们的个性自然比较发达,谁还肯承认顾客至上?


从前饭馆的伙计也是训练有素的,大概都是山东人,不是烟台的就是济南的。一进门口就有人起立迎迓,“二爷来啦!”“三爷来啦!”客人排行第几,他都记得,因为这个古城流动户口很少,而且饭馆顾客喜欢贵临他所习惯去的地方。点菜的时候,跑堂的会插嘴:“二爷,别吃虾仁,虾仁不新鲜!”他会提供情报:“鲫鱼是才打包的,一斤多重。”一阵磋商之后,恰到好处的菜单拟好了。等菜不来,客人不耐烦拿起筷子敲盘叮当声,在从前这是极严重的事,这表示招待不周。执事先生一听见敲盘声就要亲自出面道歉,随后有人打起门帘让客人看看那位值班跑堂的扛着铺盖走出大门被辞退了。事实上他是从大门出去又从后门回来了。客人要用什么样的酒,不需开口,跑堂早打了电话给客人平素有交往的酒店:“xxx街的x二爷在我们这里,送三斤酒来。”二爷惯用的那种多少钱一斤的酒就送来了,没有错。客人临去的时候,由堂口直到账房,一路有人喝送客,像是官府喝道一般。到了后来才有高呼小账若干若干的习惯,不是为客人听了脸上光彩,是为了小账目公开预备聚在一起大家均分,防止私弊。以后世风日下如果小账太少,堂倌怪声怪调地报告数目,那就是有意地挖苦了,哪里还有半点礼貌?


不消说,最讲礼貌的是桅厂,桅厂即是制售棺木的商店。给老人家预订寿材,不失为有备无患之举,虽然不是愉快的事,交易的气氛却是愉快之极。掌柜的一团和气,领客去看木板,楠木的,杉木十三圆的,一副一副地看,他不劝你买,不催你买,更不怂恿你多看几具,也不张罗着给你送到府上,只是一味地随和。这真是模范商店!这种商店后来是否也沾染了时代的潮流,是否伙计也是直眉竖眼,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就不得而知了。


同仁堂丸散膏丹天下闻名,柜台前永远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顾客,只消远远地把购药单高高举起,店伙看到单子上密密麻麻,便争着伸手来抢,因为他们的店规是伙计们按照实绩提成计酬。用不着排队,无所谓先来后到,大主顾先伺候,小生意慢慢来,也不是全无秩序。可怜挤在柜台前面的,尽是些闻名而来的乡巴佬!


买东西的人并不希冀什么礼遇,交易而来,成交而返,只要不遭白眼不惹闲气。逐什一之利的人也不必镇日价堆着笑脸,除非他是天生的笑面虎。北平几度沧桑,往日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可复见。我一听起有人谈到北平人的礼貌,便不免有今昔之感。


礼失而求诸野。在“野”的地方我倒是常受到礼貌的待遇。到银行去取款,行员一个个的都是盛装,男的打着领结,女的花枝招展,点头问讯,如遇故旧。把折子还给你,是用双手拿着递给你,不是老远地像掷铁环似的飞抛给你。如果是星期五,临去时还会祝你有一个快乐的周末,这一声祝语有好大的效力,真能使你有一个快乐的周末,还可能不止一个!有一次在一家杂货店给孩子买一只手表,半月后秒针脱落,不费任何唇舌就换了一只回来,而且店员连声道歉,说明如再出毛病仍可再换或是退款,一点也没有伤了和气。还有一回在超级市场买一个南瓜馅饼,回来切开一看却是苹果馅,也就胡乱吃了下去。过了一个月,又见标签为南瓜的馅饼,便钉问店员是否名副其实的南瓜馅饼,具以过去经验告之。店员不但没有愠意,而且大喜过望,自承以前的确有过一次张冠李戴的误失,只是标签贴错无法查明改正。“你是第二个前来指正我们的顾客,无以为敬,谨以这个南瓜馅饼奉赠。”相与呵呵大笑。这样的事随时随处皆可遇到,不算是好人好事,也不算是模范店员,没有人表扬。


为什么在野的地方一般人的表现反倒不野?我想没有方法可以解释,除非是他们的牛奶喝得多,睡觉睡得足。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道理我们早就懂得。


虐待动物


一八二四年英国人成立了一个“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四十二年后美国也成立了这样的一个协会,目前美国约有六百个这样的组织。全世界现在都有类似的会社。其宗旨是防止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动物身上。霭然仁者之所用心,泽及禽兽。香港禁止鸡鸭贩子把几只鸡鸭系在一起倒挂在脚踏车的把手上,或是把过多的鸡鸭塞在小小的笼子里,那意思是要那些扁毛畜牲在那最后血光之灾以前能活得舒适一点,不能不说是菩萨心肠。我看见过广州的菜市里的鱼贩,指着盆里二尺来长的一条活鱼问你要买哪一块,你说要背上那一块,他便飕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在鱼背上血淋淋地切下一块给你,那条缺了半个背的鱼依旧还放到水盆里去,等到别的主顾来再零刀碎剐。许多地方的市场里,卖鱼的都是不先开膛就生批逆鳞,只见鳞片乱飞,鱼不住地打挺。卖田鸡的更绝,喇地一下子把整张的皮剥下来,剥出白生生的田鸡乱蹦乱跳。站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


我小时候,家里有两辆轿车,其中一辆交由小张驾御,骡子的草料及一应给养都由他包办。小张深谙官场习惯,经手三分肥,克扣草料。骡子吃不饱,就跑不动,瘦骨嶙峋的,真正的是驽蹇之乘,但是到了通衢大道之上又非腾骧一阵不可,小张就从袖里取出一把锥子,仿照苏秦引锥刺股的故事,在骡子的臀部上猛攮一下,骡子一惊,飞驰而前,鲜血顺着大腿滴流而下。这事不久就被发现,小张当然也立即另寻高就去了。我从小就很诧异一个人心肠何以硬得这样可怕,但是当时以为世界上仅有小张一个人是这样的狠。


一个人不可以有意地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动物身上,想来“必要的”痛苦则不在此限。北平烤鸭是中外驰名的美味,它的制法特殊这是濒临运河的通州人的拿手,用特备的拌好的食粮搓成一根根的橛子,比香肠还要粗长一些,劈开鸭子的嘴巴硬往里塞,然后用手顺着鸭脖往下一捋,再塞一根,再捋一下。接连七八根塞下去了,鸭子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奄奄一息。这时候不能放它回到河里去,要丢到特建的一间小屋里,百八十只挤在里面绝对没有动弹的余地,只喝水,只准养尊处优地在里面安息,慢慢地蹲膘。每天这样饱餐两次,过个把月便可出而问世,在闷炉里一吊,香,肥,脆,嫩,此之谓“填鸭”。这过程颇为痛苦,可是有此必要,否则饕餮之士便无法大快朵颐。现在回想起来,小张椎攮骡臀,也不是没有必要,因为不如此他无法一面克扣粮食一面交代差事。为了自私的享受而不惜制造痛苦,这只是显示人性之恶的一面,“必要”云乎哉。


最残酷的事莫过于屠杀。所以说:“仁者不杀。”真要不使动物不受不必要的痛苦,则人曷不蔬食,在植物方面寻求蛋白质。半世纪前我参观过芝加哥的屠宰场,千百头的牛猪羊,不是头上捶一钉,便是胸口挨一刀,不大工夫而拔毛剥皮去骨切块之事毕,如今技术当更进步。那么多的生命毁于一旦,实在惊心动魄。我最不能了解的是:人类文明演进,何以如今还有人自命绅士而返回到渔猎时代?兔、狐、鹿、凫雁、野猪、鱼鳖,无害于人,而如莲池大师所谓“网于山,罟于渊,多方掩取,曲而钩,直而矢,百计搜罗”?可笑的是:枪杀禽兽,电毙鳞鱼,挟科学利器屠害生灵,恃强凌弱,而得意扬扬。禽兽放在动物园里,等于是无期徒刑,比死刑稍次一等。有些动物学家说,不要以为栏里的动物如处囹圄,实际是它在栏后饶有安全之感,觉得你在栏外不会骚扰到它。我看见过巨熊在栏里晃来晃去,它还是想出来。又有人说,狩猎是必需的,因为动物没有家庭计划,繁殖得太快,食物供给不足,将有饿死之虞。假使你的邻人一家食指浩繁,无以为生,你是不是也可以走过去杀掉他的三男两女以减少他的负担?


动物涵意甚广,应该把人类也包括进去。防止虐待动物,曷不亲亲而仁仁,先从防止虐待人类始?有时候人虐待人,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古时刑法就有许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礼·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究竟还是明文规定的法则,像纣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为取乐之资。肥胖的董卓死后,守尸的人在他肚脐里面插上灯捻,点燃起来,光照数日,幸而这是死后,生前若是落在人手里必定有更难堪的处置。外国人的残虐,也不让人。加尔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间小室,十八呎宽,十四呎长,仅有两个小窗,东印度公司的守军一百四十六人被叛军禁闭在里面,一夜之间渴热难当,仅有二十三人幸免于死,时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黑洞”事件。


没有什么事情比战争更残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么许多人好战,所求不遂,便挥动干戈,使得爱和平的也不能不起来自卫。约翰孙博士有一篇文章(《闲游者》第二十二期)借兀鹰的对话写人类的愚蠢,人类是惟一的一种动物大规模地互相残杀并不把对方的肉吃下去,只是抛在战场上白白地喂兀鹰,不知那是所为何来。防止虐待动物,而不防止人类的互相厮杀,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地厚于彼而薄于此!


正月十二


一九一二年二月,正是阴历辛亥年的年下,那时我十岁,刚剪下小辫不久。北平风俗过年,通常是从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灯节为止,足足要热闹半个多月。那一年的阴历新春正月十二日是阳历二月几日,我已记不清楚,不过那个阴历的正月十二日却是所有北平人都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这个日子距今六十年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想起来如在目前。


每逢过年,自除夕起,我家里开赌戒。我家里根本没有麻将牌,听说过,没见过。我到二十多岁才初次看到别人作方城戏。所谓开赌戒,不过是从父亲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打开包包取出一个象牙盒,打开盒子取出六颗骨头做的骰子,然后把骰子放在一只大海碗里,全家大小十口围着上屋后炕上的桌子哗喇哗喇地掷状元筹,如是而已。可是每个人下三十二个铜板的赌注,堆在大碗周围,然后轮流抓起骰子一掷,呼卢喝雉,也能领略到一点赌徒们所特有的紧张与兴奋。正月十二那天晚上,大家饭后不期而集,围着后炕桌子,赌兴正酣,忽然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大家一愣。爆竹一声除旧,快吃元宵了,还放什么鞭炮?父亲沉下了脸,皱起眉头说:“不对,这声音太尖太脆,怕不是爆竹。”正惊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更紧凑更响亮了。当然比爆炒豆的声音大得多,而且偶然听到划破天空的呼啸而过的嘶响。


我父亲推开赌碗,跑到西厢房去打德律风。德律风者,那时的电话之称,安装在墙上,庞然大物,呜呜地摇半天才能叫号通话。德律风打到京师警察厅,那边的朋友说,兵变了,拱卫京师的曹锟部下陆军第三镇驻扎在东城城根儿禄米仓的士兵哗变了!未得其详,电线中断,随后电灯也灭了,一片黑暗。禄米仓离我家不远,怪不得枪声那么清脆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