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翰·杰罗甘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3
|本章字节:9768字
我带着马利回到了我的浴巾旁,当沙丘那边走过来一个上身赤裸、刺有文身、穿着毛边的蓝布牛仔裤以及工作长靴的男人时,我正从水壶里给马利倒一碗清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有一只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铁链、肌肉发达、看上去十分凶猛的美洲嚣犬。美洲嚣犬以其勇猛好斗而闻名,而且,在南佛罗里达的这个季节里它们尤其声名狼藉。它们是帮派分子、暴徒、恶棍们钟爱的狗种,而且经常被训练来为非作歹。报纸上满是无缘无故便遭到美洲嚣犬攻击的案例,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对人类以及动物发起致命的攻击。那位狗主人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畏惧,因为他叫喊道:“你不要担心。‘杀手’是友好的。他从来不会与其他的狗打斗。”我才刚刚缓了一口气,他却非常骄傲地补充了一句,“可是,你应该看看他是如何将一头野公猪给撕得粉碎的!我告诉你,他可以将野公猪扑倒在地,然后,在大约十五秒钟的时间之内就将其内脏给取了出来。”
马利和那只名叫“杀手”的美洲嚣犬,相互盯着对方的皮带,转着圈,狂暴地嗅着彼此。马利在其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与其他的狗开战过,而且,由于他比大多数的狗个头都要大,以至于他也从来没有受到过一次挑战的胁迫。甚至当一只狗尝试着要挑起一场格斗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应战的迹象。他只是采取一种嬉闹的姿势,用头顶撞着对方,尾巴摇摆着,脸上流露出一个钝钝的、开心的咧嘴微笑。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一只经过了专门训练、名叫“杀手”的并且名实相符的狗。我想像着“杀手”将会防不胜防地朝马利的喉咙猛扑过去,然后就不会放开对方了。但是“杀手”的主人对此却并不担心。“除非你是一头野公猪,他才会将你置之死地。”他说道。
我告诉他说警察刚刚还在这儿,准备给那些不遵守“皮带法令”的人们开罚单。“我猜想他们会严厉禁止解开狗的皮带的行为。”
“胡说八道!”他叫喊道,然后朝沙子里面吐了一口唾沫,“我带着我的狗来这个海滩已经好几年了。你在狗海滩是不需要皮带的。胡说八道!”说完,他便松开了沉重的铁链,于是“杀手”飞奔着穿过沙滩,然后跳入了海水之中。马利用后腿站立起来,一上一下地跳跃着。他看着“杀手”,然后又抬头看着我。他回头看看“杀手”,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爪子紧张地按在沙滩上,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柔软的、持续的呜咽。如果他能够说话的话,我知道他将会问什么。我扫视了一下沙丘:视野所及之处并没有看见一个警察。我看着马利,他的眼神正在说:“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我会乖乖的。我保证。”
“去吧,把他放开吧,”“杀手”的主人说道,“一只狗不应该在绳索的束缚之下度过一生。”
“哦,好吧。”我说道,然后松开了皮带。马利朝着海水猛冲过去,由于他起跑时用力过猛,所以把沙子踢了我们一身。当一个浪花涌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与海浪相撞了,结果淹没在了海水之下。一秒钟之后,他的头再次浮出了海面,在他重新站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又碰巧堵住了“杀手”的去路,于是他们两个撞到了一起。他们在波浪下面一起滚动着。我屏住了呼吸,想知道马利是否越过了界限,从而使“杀手”进入到杀气腾腾、屠杀拉布拉多犬的狂怒之中。可是,当他们再次将脑袋探出水面的时候,他们的尾巴摇摆着,他们咧着嘴笑着。“杀手”跳到了马利的背上,然后马利也跳到了“杀手”的背上,他们的下颌嬉闹地夹在对方的喉咙周围。他们在水线上互相追逐着,散落的狗毛飞溅到了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后腿立地腾跃起来,他们跳着舞,他们摔着跤,他们潜入水中。我认为我以前从来没有、从那以后也再没有目睹过如此没有掺入任何杂质、如此纯粹的快乐了。
其他的狗主人们也纷纷效仿了我的做法,很快,所有的狗,大约共有十二只,全部都自由地奔跑在海滩上了。这些狗全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主人们也全都遵循着规则。此刻的狗海滩,真正名实相符了。这才是真正的佛罗里达,没有瑕疵,没有检查,一个被遗忘的、更为简单的佛罗里达,不再受一味追求发展进步的约束。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整个上午马利都一直在舔着海水。我带着盛有淡水的碗跟在他的身后,可是他的注意力实在是太过分散,以至于没有顾到去饮用淡水。好几次我都将他拖回到了水碗边,然后将他的鼻子摁进水碗里面,可是他却对淡水不屑一顾,仿佛碗中盛着的是醋一样,他一心想着回到他新交的好朋友“杀手”以及其他狗的身边去。
在浅水域里面,他暂停了一会儿玩乐,舔进了更多的海水。“别喝了,你这只大笨狗,”我冲他叫喊道,“你这样会让自己……”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奇怪的色彩,然后,一种可怕的声音开始从他的五脏六腑里喷涌而出。他将背部高高拱起,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了好几次,好像试图从胃部清理某些东西。他的肩膀抬了起来,他的腹部扭动着。我匆忙说完了自己的句子:“……呕吐的。”
就在“呕吐”这个单词刚刚从我的唇边吐出来的那一瞬间,马利便兑现了我的预言,成了这片狗海滩最后的离经叛道者。
我跑过去想将他从水中拖上岸,可是,已经太迟了。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可以看见昨天晚上的狗食漂浮在水面上,令人吃惊的是,它们看上去仍保留着被吃进肚子之前的状态。在那些呕吐物当中随着海水上下飘动的,是他从小孩的餐盘中所偷走的没有消化的玉米粒,还有一个牛奶壶的盖子以及一个塑料士兵玩具的那颗小小的严肃的脑袋。整个排泄过程没有超过三秒钟,就在他的胃部被清空了的那一瞬间,他便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后续影响而已经彻底恢复了,他仿佛在说:“既然我已经不需要再被照顾了,那么有谁想来个人体冲浪么?”我紧张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可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其他的狗主人都正在遥远的海滩上忙着与他们的狗一起玩耍,不远处的一位母亲则专注于帮助她那学步的孩子堆着一个沙塔,几位分散在海滩上的晒着日光浴的人正闭目养神仰天躺着。“感谢上帝!”我心里想,然后便费力地跋涉到马利的呕吐物的地带,尽可能用脚拨动着海水以便将罪证疏散开来。“万一被发现了的话,那该会是多么尴尬啊!”无论如何,我告诉自己说,尽管在技术上违背了狗海滩的第一规则,可是我们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毕竟,这些只是没有消化的食物而已;海中的鱼儿应该感谢我们送来的这一餐,不是吗?我甚至捡起了牛奶壶盖以及士兵的脑袋,然后将它们放进了我的口袋里面。
“你给我听着,”我严厉地说道,一把抓起了他的口鼻部,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许再喝海水了。什么样的狗才会糊涂到要去不停地喝海水呢?”我想将他拉回海滩,提前结束我们的这次冒险旅程,可是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胃里面不可能还残留没有被清理掉的东西了。损害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之下继续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于是我放开了马利,他飞奔着跑向了海滩,急着与“杀手”重聚。
我没有能够周密地考虑到的是,尽管马利的胃部已经彻底清空了,可是他的肠子却没有。水面上折射着刺目的太阳光,我半眯着眼睛,看到马利正在其他的狗当中嬉戏玩闹着。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只见他突然脱离了玩乐的队伍,开始在浅水域转着小圈。我很清楚他这种转圈的动机。这是他每天早上准备排粪之前在后院里面所做的事情。这是他的例行公事,仿佛他在寻找着某个可以让他安放这个他给世界的礼物的地方。有时候,当他寻找着地上的一块完美的地点时,这种转圈会持续一分钟甚至更长时间。而现在,他正在狗海滩的浅水域中转着圈子,在这片以前还没有一只狗胆敢在这里排便的神圣疆域中转着圈子。现在,他已经进入到了蹲坐的姿势。这一次,他有了观众。“杀手”的父亲以及几个其他的狗主人正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已经将视线从她们的沙塔转移到了海滩上。一对手牵着手在海边漫步的夫妇也凑了过来。“不,”我低声说道,“求你了,我的上帝,不要。”
“嗨!”某个人叫了起来,“管管你的狗!”
“制止他!”又有一个人叫喊道。
当这些惊恐的声音叫喊起来的时候,那几个晒着日光浴的人支撑起了身体,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骚动。
我立马弹跳了起来,飞奔着跑向马利,可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我能够在他的肠子开始蠕动之前就赶到他的身边,将蹲坐着的他拉离海滩的话,我或许就可以中断这场糟糕的奇耻大辱了,至少我还有时间带他安全地撤离到沙丘附近。当我朝着马利跑去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魂不附体的滋味了。甚至当我跑着的时候,我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一场景突然呈现出了一幅凝固的画面。每一脚的迈出都是如此沉重,每一脚踏在沙滩上,都发出了一声钝钝的、沉闷的声响。我的手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我的脸因一种充满歉意的痛苦表情而扭曲着。在我奔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我周围的慢动作画面:一位年轻的晒日光浴的女士,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她那因惊讶而大张着的嘴巴;那位母亲将她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赶紧从海边撤退回来;狗主人们的面部因为厌恶而扭曲了,纷纷用手指指点点;“杀手”的父亲,他那坚韧的颈部凸了出来,大声叫喊着。马利已经结束了转圈,此刻正进入到完全的蹲坐姿势,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正在念着几句祷文。然后,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喧嚣,从喉咙深处吐出一种奇特的、刺耳的、扭曲的、持久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差不多已经到达了那儿,离他仅一步之遥。“马利,不要!”我尖声叫喊道,“不要,马利,不要!不!不!不!”但是这些叫喊只是一种徒劳。就在我抓住他的时候,他爆发出了一阵稀里哗啦的急速腹泻。每个人都往后跳去,退缩着,向更高的地方逃去。主人们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狗,纷纷撤离。晒日光浴的人们一把捡起了他们的浴巾。然后,腹泻结束了。马利从水里快步跑上了海滩,分外开心地抖着身体,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快乐地喘着气。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无助地将它举到了空中。我能够立即看出,此时此刻,塑料袋已经于事无补了。海浪涌了过来,将马利留下的一团肮脏的东西散播到了海水中,又冲到了沙滩上。
“纨绔子弟,”“杀手”父亲的语调使我能够充分体会到野公猪在“杀手”那最后致命一扑时的瞬间感受,“这一点儿也不酷。”
是的,这的确一点儿也不酷。马利和我已经违反了狗海滩的神圣规则。我们污染了海水,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毁掉了海滩上所有人的早晨。现在是迅速撤退的时候了。
“很抱歉,”当我抓住马利的皮带时,我对“杀手”的主人含糊地咕哝道,“他喝了太多的海水。”
回到汽车里之后,我将一条毛巾扔到了马利身上,然后用力地将他彻底擦洗干净。我越擦,他摇摆得越是厉害,不久,我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沙子、水花以及狗毛。我想冲他发火。我想掐死他。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有谁在喝了两加仑的海水之后不会呕吐呢?在他所犯下的诸多罪行当中,这一件并非是蓄意的或者有预谋的。这并不是他不服从命令或者有意要让我蒙羞。他只是喝了太多的海水,才导致呕吐以及拉肚子的。是的,在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时间里,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知道他也是一个受害者,是他自己那逐渐降低的心智的受害者。他是整片沙滩上惟一一个愚笨到会去狂饮海水的动物。这只狗存在着智商以及行为上的缺陷。我怎么可以为此去责备他呢?
“你不必看上去这么开心。”当我将他安顿在后座上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可是,他仍然十分兴高采烈。就算我把他带到他自己的加勒比岛,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开心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接触海水了。他那作为一个海滩游民的日子——更准确地说是小时——已经永远地结束了。“好吧,带咸味的狗,”在驾车回家的途中我说道,“这一次你做了坏事。假如狗海滩从此禁止狗入内的话,我们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狗海滩继续维持了几年时间,可是,最终我的上述预言还是不幸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