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浮花浪蕊(2)

作者: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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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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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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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236字

“以前年轻莽撞,血气方刚,总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该着生在这个时候,将来要做大事的。”


王霆失笑,不禁插口道:“谁年轻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


“我是江浙人,念过两年军校,因为家里的门路,没毕业就进了军队。那会儿,皖南一派已不行了,过了鼎盛之势。我在那里待着,不怎么受重用,也觉得没有什么前途,所以胡混了一段时间。结果就偶然认识了洪门王老九。他的为人不必说的,我素来敬仰得很,承他十分爱重看得起,常肯对谈教导,又说让我跟着他做远远强过在军中籍籍无名,就此埋没。所以后来便拜他为老师,追随左右。


“跟他几年时间,倒也做了些事情,大多都见不得光的。他看我行事也还可以,为人也合他的心意,就慢慢地交给我些暗杀的任务。”


说到这里,他面露些许自傲,莞尔道:“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单单就说几次安排刺杀段祺瑞,虽说最后不曾得手,前前后后我都有份参与。还有些事情,不能多说,可也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你在道上混,应该听说过。”


王霆乃江湖中人,对于他这类人物,多少有些肃然起敬。听他说至此处,即举杯,杯底一碰桌子,道声“好样的”便一饮而尽。


“夜路走多了,就容易马失前蹄。老师死在广西梧州以后,当时的门徒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他一死,风声很紧,各处里有人围追堵截,想要赶尽杀绝。我先到的上海,看情势待不住,幸有许多朋友相助,才逃到济南。在乡下一户人家躲了一段时间,想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有天出门与人接头,不防被人盯上了,走在回程山路时借着夜色干了一仗,受了伤。当时情形很不好,几乎丧命。后来半路上碰见一乘车,只好劫了车上的人。可后边已然追上来,看看逃不掉,我想与其落在他们手里,还不如自行了断,结果却被个小姑娘给拦下来。”


王霆再蠢,听到这里也明白说的是谁了,“是她吧?”


“她说害怕,见不得血,劝我先把枪放下,又说有法子搭救。跟她这么争执了两句,后边人已然拢上来。别说,她还真有招,也是搭着运气好,当时天黑,之前交火时那些人没看清我的模样。她就假装扮成男女朋友出外游玩,哄骗过去。我听她自报家门,才明白她是上海滩金家的千金,在济南养病来着。


“当时金家的背景如何,众所周知,名声并不好听。所以尽管承她相救,我也不买她的账,谢字都没说便走了。不过后来,这事一直没放下,多少有点儿担心她回头出去告密之类。杀人越货做多啦,难免疑心生暗鬼。所以后来留意打听,终于访到她的住处。原来是个疗养院。我想探探她的底,所以当晚便偷偷翻墙进去……”


王霆实实忍不住,鼓掌笑道:“不错不错,真是同道中人,要不是你眼下要杀我,我真要跟你交个朋友了。”


吴凌不理,继续不疾不徐说下去:“我没想到的是,她非但没将消息泄露出去,反倒还替我担忧。……后来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就这么好上了。她一开始也明白说过,父母给订下了未婚夫。她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情势所迫,由不得她做主。日本人对于上海,向来有图谋不轨之心,屡屡暗中向青帮施压,想要套取情报。不过杜月笙审时度势,不欲出头,唯有张啸林向来自负,不大臣于杜月笙和黄金荣,所以内部分裂,有些党争的苗头。”


王霆即道:“难怪会里有人极力促成这桩婚事。我爸去世之后,就有人出面要我投诚,开了许多条件。”


“我知道你没答应,而且还有打算抽身的意图。你要答应的话,这会儿也不会好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了。连你这样老道的人都难自保,想碧桂那么个小姑娘涉入其中,还能全身而退?我就跟她讲了讲其中的利害关系,趁着她家里人不备带她逃走了。


“一路上许多波折,东躲西藏。恰好碰到从前一同逃难的朋友,带了个消息。说洪门在上海两分天下,正缺人手。门中人荐我过去,我觉得机会难得,于是答应下来。


“可那会儿动荡不堪,我不放心将她带在身边,怕有个好歹。于是就把她托给朋友照顾,想在上海立稳了再回头来接。没想到我刚走,她就留了封信,说自己想家,回家去了。再后来,你应该都知道。我猜她是以为我不要她了,所以赌气出走,到底是小姑娘,太过于冲动。我听说她结婚的消息后,还是暗中设法打听,想与她联络。但不知是她不愿见我,还是别的原因,一直得不着她具体的行踪。”


他将多天来压着的心事说出来,似乎终于舒服了一些,摇头道:“当初若是再仔细几分,不至于弄成这样,怨我太过粗心了。”


一句对不起,过了这么久,竟然没有机会说。


念汐握着金碧桂的手,状甚亲密,实则是咄咄逼人,问道:“吴凌为什么想见你?他是你的情人吗?他暗中曾经叫人去刺杀过七少吗?这里头,你有没有份参与?”


她颤声道:“刺杀七少?和……和我无关啊。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那个姓吴的,我……我有听说过,是……是小姐的朋……朋友。后来引诱小姐私奔的就是他。”


“小姐?你不是金碧桂?”


“我……我叫甘萍,是……是她跟前的贴身丫头。老爷收我做干女儿,叫……叫我假扮成小姐出嫁。”


念汐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不得要领,“那金碧桂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王霆真不希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谢念汐。他本来还想跟她正正式式结一回婚,婚后再生两个孩子,最好一男一女。他还有好多话没说出来,有好多事情没和她做过。


人生啊,就是这样曲折离奇没有下限。


他不怕死,但不想死。


八月春哪八月春,无缘再见的八月春。


彻夜无眠,他许多沉甸甸的心思转来转去。要搁着以往,碰到这样的情形大约还能冷静。可如今拖家带口的,对好多事便不似年少时那般拿得起就放得下。多所牵挂的人、多所担忧的事,哪一样他都没法子撂到脑后去。


她说她一定回来。可她能不能及时找到金碧桂?


即便找到,人家愿不愿意来?


忽听门开,一睁眼,进来的却不是念汐而是吴凌。王霆心先灰了一半。


吴凌仿佛亦有两分歉意,“时候到了,她还没来,公事公办,跟我来吧。”


“我要是死了,你就不怕得不着你小情人的下落?”


他冷笑道:“你们王家虽树倒猢狲散,但王义夫又不止你一个儿子,也不止一个遗孀。金家也还有的是人口。我既然有办法逮住你,就有办法再去逮别人。你不会认为我做事不留后手吧?起来,我不想叫人用强。”


见了他的鬼!王霆无计可施,只好起身随他出门。走到门口,忽止步,指着窗台上一盆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问:“这个我能带走吗?”


吴凌不明何故,瞧了瞧他的神色,终于还是首肯。一人便端过花盆来,王霆探手摘下正中间那朵,握在手心里。


一分温柔,一分伤感,还有一分恋恋不舍。


王霆被他们押着一路走出来,找了处荒僻没人的所在。打老远就看见有人在地下刨了个浅坑,预备埋人的。他叹了口气,总听说别人怎么怎么埋人的故事,从来没料到有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吴凌拔枪,上了膛,道:“你知道规矩,不用我废话吧?”


王霆白了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让人捆好,说道:“你要自己动手?承你看得起啊。”


“有遗言吗?”


“有啊。”


于是上前一步,附耳说道:“回头见着我老婆,帮我给她带个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在床上的时候,她那个样子也挺可爱的。”


他腔调狎昵,其意更是下流不堪,表现一如既往地浑蛋。吴凌勃然大怒,反手给了他一下,王霆吃痛,立时踉跄两步。他这话正戳中人家伤处,吴凌恨他太没口德,动了真火,二话不说将他拖到土坑内,一脚踹得他跪倒在地。王霆本意就是要他难受,冷笑两声,好歹算出了口恶气。感他枪口抵在颅后,当即扣下扳机。


孰料卡壳。


王霆火冒三丈,气得吐了句脏话,又道:“你他妈的耍我吗?”


吴凌没料到有这等意外,闪念道:莫非天意他命不该绝?既有犹豫,下手便有两分迟慢,枪虽举起,却迟迟未响。


王霆还当他成心戏弄自己,厉声喝道:“来啊?”


“慢着!”


众人皆震,齐刷刷回头。谢念汐脸色潮红,气喘不匀,眼眸却明亮得很,“我有她的消息了。”


“你先把枪放下,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十来个大男人一个小女人,场中骤然静了。只这一句,牵动了原本一触即发的局面。众人屏息,都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吴凌的脸色一变再变,胳膊低垂下来,盯着她道:“说。”


念汐手抚胸口,定了定神,道:“她给你留信之后就回了本家。再由她爸护送到上海。之后金家便通知王老爷子,召七少回上海举行婚礼。婚礼过后,七少先走,对外宣称把夫人送到昆山疗养。而你自那之后就再没机会见她本人的面了,对不对?”


吴凌颔首,“我去昆山探过,并没见到她。”


“这就是了。因为跟七少成婚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父亲为了掩人耳目随便认的‘干女儿’。”


“掩人耳目?”


“她在婚礼之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


死了——


不可能!


吴凌脸色发白,猛地举枪对准谢念汐,“放屁!”


王霆吃了一惊,念汐早料到他必然会有这种反应,于是不等他回过神来,马上接下去道:“她当时留信离开,不是因为在和你赌气,是因为一直有事隐瞒着你。她……她身上有病,是从她已过世的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在遇到你时,因为一直吃药调养,所以外表看来没有异样。但其实,在她还小的时候,病症就已经十分严重。她离开你,是因为……不想让你知道……”


“她快要疯了。”


那一刹那,他的双目空了一下。


茫然若失。


念汐忽对这人心生同情,他们想来大概也有些刻骨铭心的故事吧?


“她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对你耍过阴谋,更没有人加害过她,她是因为神志不清自己从楼上摔下去跌死的。”


事实虽冷酷,但就是如此简单。


因为太简单,反而叫人无法接受。


“你胡扯!”


王霆一见他腕子发抖,就知不好,立时拿左肩重重撞上。两人摔倒在地。念汐惊呼一声,不及赶到跟前,便闻一声枪响。


砰——


船将离港。


码头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汽笛长鸣,银浪拍岸。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韶华易老,流年易逝。浮花浪蕊,尽付云烟。


谢念汐一身缟素,立在甲板上,心绪便如江浪,起起伏伏。念及那些故旧之人,过去之事,大有沧海桑田、浮生若梦之叹。


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王霆不在了,她留下来亦徒然伤心而已。


该来的总要来,该走的总要走。


眼见乘风破浪,身后景物渐模糊,终于目不可见。念汐出一回神,转身下了甲板,走入舱中。这趟客船正是要下南洋,照事前计划是打算去与宝瑟、瑶佳会合。可以想见,前路必有一番颠簸。


她双臂支在盥洗池上,低下头,忽感鼻端发涩,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


是伤心?


是感慨?


是失落?


还是……


王霆自身后伸臂将她抱住,诧道:“哭什么?”


念汐抹掉眼泪,转过身,正对上他裹了纱布的伤处。还好命大,不曾命中,不然这会儿她就要带口棺材出洋了。


谢念汐道:“最后一场戏也帮你演完。吴凌让我穿成这个模样,就是想让别人以为你已经死了,免得将来麻烦。”


她顿了顿,“还好他这人虽然手辣,却不算丧心病狂。明白过来以后,倒是挺明事理。”


王霆本就不喜她夸人,皱眉截下话头,道:“说这没天良的干什么?咱们说说咱们自己的事。正好,有件事先前没机会跟你说,现在没妨碍了。等到了那边,你嫁给我吧,正儿八经地结一次婚。”


“好。”


“……你突然这么爽快,我都怀疑不是真的。怎么?不折腾我了?”


她一笑,手按小腹,柔声答道:“纵然我想再折腾折腾你,只怕肚子里的这个不想等了。”


“有了?”


“不好吗?”


她说完,朱唇已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