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夺子(1)

作者: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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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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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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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26字

谢念汐疲累交加,多天以来不曾睡过整觉。这一睡就有半天光景。醒来时已彩霞满天,仍旧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她脸蛋发烧,双目浮肿,恍恍惚惚。往镜子里瞧,妆花得满脸都是,憔悴得不成样子。她勉力拖着身子上盥洗室拿凉水洗了把脸,将脂粉洗净。忽听外边有人敲门,大喜,开门一看却不是王霆而是长生。


长生说七少怕她忧心,所以打发自己回来照看着。念汐忙问有没有瑶佳的消息,长生不好直说没有,只说暂且没准信。洪全发已把手底下人全撒出去了,只要她人还在这地界上,就绝没找不到的道理。接着又说了好多安慰话,叫她不要太过焦虑,待会儿准有好消息。


念汐如何能放心?不过转念想想王霆的交游广阔、洪全发的手眼通天,两人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于这市井之中捞一个清白少女,总还是大有把握的。想到这里,方才稍稍安心。


长生看她自早晨就没吃东西,脸色惨白,眼带血丝,便上对街叫了碗清粥并几样可口小菜,让送到房里来。她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只因不想拂了他心意,强着吃两口便搁下。


长生便道:“不吃东西怎么扛得住?七少特意交代要太太你安心地等。七少既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办不成的。”


他这话,恰触动念汐的隐痛。同样的事情,她不望松霖做到十全十美,只望他能稍替自己想想,哪怕就在外边做出个假样子来,也不至叫人如此心寒吧!


人还有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恩德不在,连义字亦消了吗?


但凡只要记过名的下层徒众,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不能立马提溜出来的。坏就坏在那山西人贩子并非久做人口买卖之人,是个过路的。拐了瑶佳到手,转手便卖了。须知这买人卖人在那年月里,乃再平常不过的事。一个十岁的穷苦人家小女孩子,卖身银至多也就两桌饭钱。当真人命贱如猪狗。


王霆上洪胖子那边堂口,跟会里兄弟们打个招呼,就让他们赶紧出去打听。不论是长三、幺二还是三等四等堂子,绣楼还是私窝子,哪个所在都别放过,务要仔细翻查。头一个打听出来的,七少这里重重有赏。各人一哄而散,自上午等到傍晚,有小伙计兴冲冲回来递话,道有人在喜鹊胡同的一家小堂子里见过这么个姑娘。身形体态与描述相近,当时还哭哭啼啼的。


王霆忙撂下茶盏,辞别洪胖子,领人照指告找着他说的地方。抬头一看,门额上歪歪斜斜挂着块不起眼的旧招牌,上书“春情”二字。他打个手势,吩咐道:“前后门给我堵上,一个也别放跑。”


底下马仔即刻分头行事,将出入之门围个水泄不通。倒把里边的老鸨子与领班唬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祸从天降。王霆等他们把场面镇住,将人都依次赶到院子中央,这才推门。


抬头只见那些姑娘一字排开,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道道。老鸨子谄笑,领班点头哈腰凑上前,摸出兜里银票,道:“七少,这里一点儿孝敬,众位爷们拿去喝酒……”


王霆没接茬儿,旁边早有伙计将那人一把推开,厉声喝道:“七少是你叫的吗?滚一边去!”


讨个老大没趣,两人灰头土脸,退到旁侧。王霆就自左而右挨个察看,这些女孩子小的十一二,大的也就双十年华,大多是一二等堂院里筛下来的。他细瞧之下,并没一人符合念汐的描述,暗忖:莫非弄错了?于是掉手将老鸨子叫过来:“我问你……”


话音未落,骤闻西北边一声女子呼救。王霆脸色一变,觅声寻来,走到一间小屋门口,听里边确有些动静,当即将门踹开。房内一人正将瑶佳按住,伸手欲解裤腰带。那人好事被人撞破,自然恼怒,触电般暴跳起来,骂道:“你他妈的是谁?”


王霆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两拳,将人放翻在地。那人吃痛,站不起身,倒在床边哼哼。他见瑶佳身上衣物尚完整,幸好来得及时,转头向她道:“你是谢瑶佳吧?”


瑶佳惊魂未定,慌乱中只来得及点点头,“嗯”了半声。


“来,跟我走。”


他方才虽然出手相救,可瑶佳既不认得他,也没听说过他,看他这样行止,焉知他不是个歹人?吓得颤声说道:“我……我不……”


这种是非场所,不宜久留,王霆硬拉她胳膊强行将她带了出来。瑶佳今天一天里迭经波折,刻下有如惊弓之鸟,凄切恳求道:“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是被人拐骗的。”


王霆即道:“是你二姐谢念汐拜托我来找你的,我带你去见她。”


“二姐?你……认得我二姐?”


他哂道:“现在看我不像坏人了吗?”


她听到念汐的名字登时放下心来,“原来是二姐,她怎么会知道大哥把我给卖了?她……她不是在婆家的吗?我好长时间都没看到她了。”


王霆温声说道:“待会儿见着她,你自己问她吧。”


门一开,念汐即刻自椅上跳起,瑶佳安然无恙,她喜极而泣,哪还顾得上仪态礼节,奔近前将宝贝妹子搂入怀内,泣道:“吓死我了,让二姐瞧瞧,你有没有被人欺负?”


瑶佳抹掉眼角泪水,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亏得这位大哥及时出手。”


王霆恐她们姐妹俩有些私密话语要说,就冲念汐一点头,“你们聊聊,我先走一步。”


说着带上房门,自己下楼了。向等在大门口的长生嘱咐:“我上洪爷那边打个招呼。待会儿她们姐俩若出来,你就给送到顾家那边去,别有什么差池。”


长生应了,想想没准还能有机会看到宝瑟,喜不自胜。王霆不由取笑他道:“乱七八糟想什么呢?笑得这么***。”


忽听念汐唤他一声,回头见她匆匆赶下楼来。王霆猜她大概要向自己道谢,便走到壁角僻静处,说道:“别忙谢我,等我后边一句说完没准你还要揍我呢。”


“你说。”


他面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将身子向她那边轻轻一压,把念汐紧紧逼到墙角。两人面对着面,逃不开又避不掉,念汐警觉:就知这人不是个善类,没那么好相与的。


王霆舔舔唇,盯着她道:“让我亲你一下,咱们就算扯平。”


“没门。”


“我说你这头朝天椒怎么那么固执?亲你一下怎么了?又没叫你以身相许,又不会少块肉!这儿又没旁人,你老公还在家睡大觉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说出去,碍着谁了?”


“那真对不住,我没你那么没操守,不成就是不成。”


“你除了不成还敢不敢说点儿别的?”


“做梦。”


“……还不如那个不成。”


说之不动,王霆无可奈何,正待斜身让开,骤然有人自背后赶上,一把将他扯住,怒喝:“无耻!”


接着便是一拳。王霆晃身立住,果然顾家少爷来捉奸啦!


顾松霖怒发冲冠,全身发抖,手指二人,尾音颤个不止:“你们……不知羞耻!”


谢念汐恐这下误会大了,即刻拦在两人中间,不叫他们动手。可局势哪里是她控制得住的?两个大男人皆红了眼。王霆摸下右颊,侧头吐口带血的唾沫,嘲谑道:“就这点儿力气还叫板?小少爷你太嫩了吧?再来再来。”


瞬息二人就扭打起来。念汐毕竟是女子,力弱,扯不开,忙叫长生过来帮忙。长生才不插手,在旁给他家七少拍手喝彩。周遭围了一圈瞧热闹的人,里三层来外三层,越发不可收拾。谢念汐急得不行,做死做活地把两人隔开。松霖帽子也掉了,衣衫也扯破了,模样狼狈。他自出生就没这么不顾脸面地和人当街干架,大感羞辱,整整衣领,道:“不要脸!你们这些下流行径,真叫人恶心!”


王霆最烦他这种自命清高的做派,松霖越误会,他越要拿些压根儿没有的奸情来怄他。当下便笑道:“还有恶心的你没瞧见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念汐听他说得太不像话,喝止道:“你闭嘴!还嫌这儿不够乱?”


王霆冷哼一声,方才脑袋一热,未免口不择言。松霖亦知今天讨不着好,与个流氓继续纠缠毫无意义,横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念汐心道:这局可怎么了才好?


王霆帮了她个大忙,掉头就给她捅个大娄子,到底残局还得由她自己收拾,实在叫人头痛。她了解七少的脾气,无非男人好面子,不肯低头,那几句皆是赌气话语。可松霖不了解,必定会认作真话,就此坐实他们之间有一腿。


王霆这人,你真没法说他。你说他为人仗义吧?的确如此,为你着想时面面俱到,没有个可挑剔的。不为你着想时那就不顾后果,天不怕地不怕,一冲的气性。


念汐先待两个大男人分头回家,末后问瑶佳有没有借住的地方。大哥大嫂那里肯定不能待,而顾家也不会收留她这妹妹。瑶佳便说有个要好的同学,可以暂借住几天。念汐叫她自己先去,回头再替她想法子安排,断不会叫她流离失所。瑶佳依依不舍去了,犹不放心自家二姐,到婆家准没好果子吃。


可谢念汐能不回去吗?儿子还在家里搁着呢,她能不回去?母子连心,纵然要受再多屈辱也得回去。


她叹息一回,硬着头皮回了家。不料走到门口,门房竟不给开门,将大门紧紧关闭。念汐一面敲门,一面道:“是我,开门啊!”


她又捶又唤,这摆明故意的,甭管是松霖的主意还是老太太的主意,看来就没打算让她好过。外边大路上人来人往,见她这般,都侧目而视。念汐明白了,他们想把她逼走,将她扫地出门,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打算给。


他们真拿活人当块擦鞋布?用完就扔是怎么着?


若以为我会丢下儿子,那是你们招子不亮、狗眼俱瞎,错看我了。


她背过身抵住大门席地而坐。不管人家怎么诧异惊愕、议论纷纷,只堵在门口不让道。非要杠到他们开门不可。枯坐等了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夜渐深沉,天幕繁星如堕,念汐身上衣裳单薄,双臂相抱,瑟瑟发抖。


没多大时候,忽见长生抱着件呢子大衣给送到跟前,说道:“七少不放心太太一个人回家,让我过来瞧瞧。他猜得没错,太太果然吃亏了。外衣您先穿上,挡挡寒气。他说事情由他而起,怕你择不清,就不过来给你添乱啦。”


念汐苦笑,无奈地摇摇头,的确冷得坐不住,于是顺手接过披上,立时暖和多了。对这么样个人,你要恨恨不起来、要爱爱不起来。说难听点儿像个皮球,你拍得越重,他蹦得越高,总在你跟前弹来跳去的,能活活把人怄死。


长生看不过眼,想陪她坐在门口一起等。念汐失笑道:“你陪在这儿算怎么回事?我是等我丈夫,你是要等谁?”


长生脸红,傻乎乎地道:“我等宝瑟妹子。”


“这才几天不见,都妹子来妹子去了。”


“嘿嘿,太太别笑话我。我对她是认真的。”


念汐看他人品不错,诚恳实在,并非油头滑脑之人。若将宝瑟托付给他,倒很稳妥。“宝瑟如果愿意,将来她的嫁妆我替她出,只要你能待她好。我这儿现在真用不着你,你回去吧,告诉七少甭操我的心,我没事。”


长生听她执意不肯,便道了句“那太太多保重”,于是告辞而别。


念汐将膝盖并拢屈起,把脸埋入臂弯,默默下定决心。


儿子,我抢定了!


顾严氏已然睡下。剩个奶妈在照看孙子。松霖怀抱儿子陪哄一阵,把个小东西终于哄睡了,放回摇篮。文玉不知何时跑进来,手扶在边上,定定看着弟弟酣睡,将摇篮慢慢荡起。松霖心情坏透了,余怒尽管勉力按下,却未曾消弭。而心绪烦乱之际,竟也无心睡眠。到了将近转钟,仍全无困意。


他只要闭上眼睛,眼前立时便现出白天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彼时,他一路询问打听,找着念汐所在。本想跟她说,自己并非当真不肯救助她妹妹,然而事有缓急,等他缓过手来再处理。不料甫一入大堂,赫然瞧见那个王七少将她压在壁角。王霆背外面内,身形又高,念汐体态本娇小,被他遮住大半。由松霖看来,分明就是在当众亲嘴!


除非金发黄毛的洋鬼子,否则哪个会青天白日的,有这等伤风败俗的做派?


她竟如此轻浮浪荡,寡廉鲜耻!


当初爱上她,他简直瞎了眼了!


顾松霖两只指头揉着眉心,眉毛拧成疙瘩。失望、羞耻、嫉妒、厌恶,种种种种交织一处,五味杂陈,交煎不已。南琴将件外衣给他搭在肩头,柔声劝慰道:“别长吁短叹了,早些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松霖方才出神,都不知她何时进的门。将袍子拢了拢,沉吟半晌,涩声问:“依你的推断,你觉得……他们两个,有没有什么……”


话说到此,顿住说不下去。南琴叹道:“要依我的想法,原先也许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的。可现在,想没有只怕也难得很了。”


“什么意思?”


“我是个女人,我以女人家的心思来猜。你想想看,女人什么时候最易动情?自然是落难遇险,求告无门时。那个七少是欢场老手,这种时刻最易乘虚而入。况且二妹整整一天没着家。那七少帮了她这样大的忙,难道没有图谋?二妹受了他的情,如何答谢呢?”


她字字轻柔、句句婉转,可字字句句都说到他的心里去了,更加确定了他的猜疑。


他心里已有了定见。


断不可再容着他们了。


他不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