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在龙船调的故乡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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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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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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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432字

车到鱼木寨时,临近正午。山色绚丽极了,在这深秋。苍翠的松林里,偶尔挤出的樟、枫、榉、栗等杂木,向我们展示了色彩的盛宴。十月,是大自然狂欢的季节,沉雄的绿、疯狂的红、醒目的蓝、逍遥的紫……一起加入到瑰伟的合唱,只有面对它们,你才能确切地理解“秋”的壮丽的意义。忽然,在令人心荡神驰的秋色图中,我发现了几缕袅向晴空的乳白的炊烟。顿时间,所有的色彩都成了陪衬,隽永在唐人绝句宋人小令元人尺幅明人小品里的乡村,这么真切地让我欣赏,让我触摸,让我仰望几乎已成孑遗的农业文明的赞歌。


鱼木寨在鄂西利川县境内。这荆楚与巴蜀的交会部,重峦叠嶂之中,杂居着土家、侗、苗、汉各族人民。因此自元至清,一直施行土司制度。历史上,凡不设流官处,便是土司自治地,莫不交通闭塞,开风气之先的事,几乎绝迹。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欣赏到睽违已久的传统文化。据我理解,产生于农业文明的传统文化,自然的秩序即是道德的秩序,二者融为一体,不会产生悖离的现象。现代的智能,往往是道德的杀手。以我的人生经验,与一个满脸皱纹吸着劣质香烟的老农打交道,远比与一身名牌西装出没于十里洋场的大亨要安全得多。


眼下,正是这样一群老农,站在鱼木寨的寨门前,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欢迎我们的到来。


利川多山,峰头各异。即便在这山族的博物馆里,鱼木寨也是一处极为特别的地方。这片大约有三平方公里的山林。东、西两面皆万丈峭壁,刀劈斧削一般,无路可通。北面原也是嶙峋悬崖,山人于此开凿道路,凡千余级石阶贴壁曲折而下,稍一失足便粉身碎骨。即便如此,途中还筑有多处关隘,纵然是轻捷的猿猴也难以飞度。唯其南面有路可通。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啊!从对面一座山坡到这厢寨门,只有一条长约十丈宽仅数尺的山脊可通。山坡临寨的一面是悬崖,山脊两侧,亦是深不可测的峭壁。天造地设的鱼木寨,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世外化境。


虽经数百年风雨沧桑,这座寨门依然如天门一般矗立在万仞岩矶之上。往常,这样的寨门只存活在我听过的故事里。现在,我走进它,观察着巨石垒起的墙洞和用做瞭望与投射箭矢的小窗时,我忽然感到了它的陌生,换句话说,我产生了隔世之感。


穿过古堡般的寨门,眼前的田野与山丘,间或的炊烟人家,看不出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但若认真观察,便立即会发现它实乃是世外桃源。因为四周的孤绝,此处无公路可通,没有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没有蛛网一般缠绕在我们头顶的电线。在大城市里,科技文明正在取代工业文明成为生活的主流,可是在这里,工业社会的生活形态却如同九尾龟一样让人感到古怪。牛脖子上的铜铃,屋檐下挂满了的金黄的玉米棒,小花狗震颤的吠声,空气中弥漫的柴烟的气息,让你一次次产生错觉,唐呀?晋呀?它是实实在在的牧歌呢,还是萌发于我们记忆深处的意象?


我忽然感觉到,这里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柴桑故居;这里同样是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隐逸之地。从此往前一百公里,是被霓虹灯的瀑布洗得璀璨异常的夜重庆;往后一百公里,是三峡。人们异想天开地在那里创造了智能风景的大史诗。真难以想象,最现代的与最原始的,竟然相隔如此之近。


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培植了我们向往田园的精神需求。但感官的享乐,又让我们竭尽才智,去创造魅力无穷的科技,追求现世的福祉。这两者极难统一,物质的向往让我们走向城市,精神的追求让我们回归田园。


对于幸福的评判,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比之常人,我辈读书人似乎有着更深的怀旧情绪。我的童年与少年,在山区的小县城里度过。因此,对于与鸟为邻与树为伴的山乡,我有着特殊的好感。


在鱼木寨半日的游览之中,很少见到年轻人。他们都离乡背井,到重庆、武汉、上海这些大城市打工去了。城里人寻梦到了乡村,乡里人寻梦到了城市。你找到了温馨的旧梦,他找到了艳羡的新愁。各取所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但我仍感到奇怪,寨子里的老人,对物质的诱惑表现得如此迟钝。素昧平生,你吃他一顿丰盛的酒席,却不肯要钱,执意要给,他只好表示随意。他们不知道,岂止酒肉,就是这里的风景,这里的民俗,都是可以变成商品,贴上标签,大把大把地卖钱的。


夕阳西下,踏上归程之前,一位老农又领我去看了他家祖上的坟墓。这是一处建于清同治五年的窀穸。一座高丈余的石牌坊,一正两厢四柱三层,四周及顶部皆有丰富的雕饰。所雕之人物、动物、花鸟,各肖其形,和谐成趣。石牌坊后是立柱形正碑:正面雕饰盘腿笑面罗汉,左右雕饰草书的“福”“寿”二字。碑帽上刻莲花宝顶。我绕着草木青青的坟堆走了一圈,最后又站到石牌坊前,仔细欣赏这精美的石雕,禁不住连声赞叹。老农告诉我,寨子里各户人家的先人,死后都得到这样的厚葬。如今寨子里留下的墓雕还有百十处。想不到,这孤峭的鱼木寨,还是一座美轮美奂的石雕博物馆。人之既死,有青山为伴,与艺术相拥,福莫大焉。抚摸着这些石雕,我更感到鱼木寨不仅仅是农业文明的一曲挽歌,它更像是我们这日新月异的科技时代的一篇寓言。


我终于恋恋不舍走出了寨门。欢送的唢呐又响起了,是我熟悉的龙船调。忘了告诉我亲爱的读者,这首几乎人人都会哼唱的民歌,它的故乡就在利川,就在鱼木寨这些憨厚的老农的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