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众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56
|本章字节:12706字
飞了一天的雪,落下的雪花,像弹棉花弹起的飞絮,从楼上看去,街上一片潦草。雪不像雨,会根深蒂固地往地上冲,雪会让人掉以轻心,她仿佛极不愿意往地上去,而是在空中逗留,会轻轻地扑在你的身上,但当你真正走进去以后,才会知道雪其实饱含雨露,一旦沾上了你,跟密密麻麻淋一身雨没有区别。中午吃饭的时候,柴卫还跟几个教练一起,在大楼后面的草坪打了一会儿雪仗。今天来健身的人减少了一半,八成是被雪给堵了回去。平常八个人的班,今天只来了四个。柴卫的右眼早上来的时候就一直跳,他心头有些不安,但又说不出来这不安来自哪里。他自己也知道今天的几个动作做得过于草率,好在学员今天的劲头也不是很高,开车来的,都担心路上会不会太滑。心里越是有些慌乱,他就越想集中在做动作上,他使劲地发动着自己,然后越是这样,动作反而越僵硬。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烦,一边跳动着、喊着口令,一边寻找这个烦的来源。是余恒今天没来?她好像缺了两次课了,柴卫发短信给她,也不见回,搞得柴卫神经兮兮地每隔几分钟就去看看手机,生怕漏掉了任何一条余恒的短信。基本上,他们都靠短信联系,现在突然断了音讯,他却不敢打电话过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打,老觉得如果打过去,接电话的一定不是余恒。
不是余恒,又会是谁?做贼心虚,这是常理,柴卫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贼,就是贼,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当,没有余恒的里应外合,自己做不了贼。怕刘钟?刘钟有什么好怕的?他自己不在乎余恒,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余恒毕竟是刘钟的老婆,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老婆被偷了而淡定自若的。但刘钟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那么快就暴露了吧?
那么是因为万诗锦?这几天万诗锦都不主动找他说话,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的。她沉默着,按柴卫对她的理解,这沉默是某种风暴的前奏,而他又搞不明白这风暴是如何生成的。他知道一定与自己有关。那天万诗锦跑到健身房来,好像她察觉到点儿什么,是不是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渐渐地,他倾向认为自己的不安就是来自余恒和自己的关系或许已经暴露,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刘钟会报复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越往下想,他越走神,脚下的节奏就越踩不准。他开始对余恒有了些怨言,你那边如果出状况,也赶紧告诉我啊,这样也可以一起想对策,现在突然就没有了音讯,这让我怎么处理?发个短信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今天的课草草结束了。柴卫漫不经心地淋浴着,寻思一会儿去做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恐惧,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大,几乎让他无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要不跟小董商量一下?小董是他的酒友,在外面做些汽配生意,有些关系,也有些烂主意。
这么想着,他就来到了停车场。地下车库今天特别冷,好在刚刚冲了个热水澡,热量还不会这么快就消失。柴卫的车停在一个角落里,光线不是特别好。大老远,他就揿响了遥控,这时候,他突然想,要不不开车?万一一会儿跟小董喝酒喝高了,开车有危险。现在交警查醉驾特别紧,柴卫已经有过一次对着酒精测试仪吹气的经历了,要不是小董告诉他吹气的时候用舌头抵着气口,他那次肯定被定醉驾。想到这里,他收住脚想往回走,又犹豫了,外面下雪,会不会打不到车啊?再说了,这么大的雪,警察不怕冷啊?于是本来都已经转向的脚,又重新转回了过去。
他这么一犹豫,让躲在他车后面冻了两个小时的两个黑影大失所望,差点今天就白等了。所以他返身回来刚迈进车里,正欲关门的时候,手被猛地往外一扯,瞬间被重重敲击了一下,正敲在手腕上。柴卫顿时感觉浑身有种撕裂的疼痛,就在一秒钟的时间里,这股疼痛顿时变得非常具体,他的整个左臂完全麻木。停车场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谁在袭击他,还没等他准备好如何反应的时候,第二波攻击展开了。一个黑影飞快地进入车里,柴卫的注意力还在左边的车门,而一张麻袋就从他的右侧套上了头。他的右手想回击,却捞了个空,如果在有防备的情况下,两个人是无法轻易打过柴卫的,而现在,他的左手完全失灵,在逼仄的汽车空间里,右手也无法腾出来发挥作用,他感觉右手被反拧到座位后面,只听得喀嚓一声,接下去又是一阵剧痛,整个右小臂被折断了!
他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两只脚在车里一阵乱蹬,想叫,叫不出来,因为头上已经被罩得严严实实,他竟然腾不出手去拉开这个头罩。第三波攻击没有形成,疼痛却一波波袭来,偷袭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逃离。
余恒之所以没有回复柴卫的短信,是因为她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开机。没有开机是因为刘家已经决定把她扫地出门,而且这个话要让她自己说出来。
“小恒,我们得跟你谈谈。”倪贤媛对余恒说。
余恒等着“我们”的出现,其实只有倪贤媛一个人,她爱用“我们”来壮声势。
“刘钟从公安局那里听说,11月7日晚上,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据说在那人的车里,你们待了很久,有这事儿吧?”倪贤媛说话从来都是直截了当。
余恒没想到警方竟会把这个信息告诉刘钟,她后悔那天没有给殷警官打个招呼。
“你们之间什么关系?”
“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那天约好一起吃晚饭,结果饭后遇到下雨,我们就在他车里多待了一阵子。”
“多待了一阵子!笑话,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多待了一阵子!”
“哪里三更半夜了?”余恒没想到平常待她不错的婆婆,此时完全变了个人,往常她从不顶嘴,今天也忍不住了。
“你敢说你们什么都没干?什么地方不可以躲雨,非得到车里面躲?再说了,你那天晚上几点回的家?刘钟说他十二点钟回来都没见到你,鬼才相信躲那么久的雨!”
余恒毕竟书香门第出来的,吵架、争辩不是她的强项,在倪贤媛强大的攻势下面,她很快就疲于防守。不过,倪贤媛的高压也产生了另一个效果,这把余恒结婚以来的酸楚都压了上来:“刘钟每天什么时候回来,你过问过吗?他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又过问过吗?……”
“他吃屎,你也跟着吃屎,你是这个逻辑吧?”倪贤媛的小眼睛又眯缝了起来。
余恒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一时语塞。倪贤媛并不穷追,她知道余恒不是对手,因此就等着,好像玩那个打地鼠的游戏,你只需要拿着棒子,看到哪个洞里跑出一个地鼠,你就打它一下。
“什么事情都有个因果关系,明明是他先不检点的。”
“这么说,你承认了自己不检点?谁先谁后有那么重要吗?我们现在说的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是以前的事情造成的。”
“不管以前的事情,还是现在的事情,关键是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你刚才已经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你不怕人家说闲话,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们刘家丢不起这个人!”——“我们”和“你”,你已经不归我们管了。
“谁说闲话了?我们自己不说,谁说闲话?”——余恒还把自己当成“我们”。
“除非你不做,做了就别怕人家说,没有传不出去的事情,你做的时候,就要当它一定会传出去的。警察不就知道了?有一个人知道,就有第二个。再说了,那晚上张瑾死了,我现在才知道,她死之前,你发了短信去威胁她,你长没长脑子?发短信不就跟白纸黑字写出来一个道理吗?”倪贤媛新账旧账一起算。
“谁知道她会死?发了又怎么样?我发了短信,就一定是我杀了她?”
“你杀没杀她,我们不知道,不过你也难逃嫌疑,杀人我们刘家可担待不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余恒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如果要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就必须坦白自己跟柴卫一直在一起,而坦白自己跟柴卫在一起,等于证明自己跟柴卫不清不白。但她必须做出选择。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但不等于我们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
“笑话,你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只能证明你的幼稚。就算不是三更半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车里,那么私密的空间,待了几个小时,你们做了什么没人关心,重要的是,这几个小时本身就可以让人大做文章!”
“他们做他们的文章,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可是关我们刘家的事!除非你不是我们刘家的人。”
“那你说吧,你想怎么样?”余恒豁出去了。
“我当然知道我会怎么做,现在说你,你准备怎么办?”
“不就是离婚吗,我还怕离了你们刘家就活不成了?!”
“我很高兴你能认识到这一点。钱上面,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倪贤媛等的就是这句话。
每次别人听说大冷天何东楼还去游泳,都很惊讶,这时候,何东楼才不紧不慢地说:“温水,温水。”
“就算是温水,也是冬天啊!何局长身体真好。”这年头,被人夸身体好,就像被人夸性能力强一样,受用。
“瑞基”公司已经三番五次托人带话,要跟何局长汇报一下工作。何东楼清楚得很,不就是要解铃吗。虽然与刘钟曾经共同持有过一个女人,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何东楼是晓得的。本来就是受张瑾之托,现在委托人已经死了,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瑞基”的事情,也该有个了断。但关键是怎么了法。查都查出了线索,不处理,往大了说,就是渎职,甚而授人以柄,人家还以为我何东楼吃了多少好处。
气也出了,罚它个上百万,也要上缴国库的。前天,组织部的一个朋友也过来递话了,话里话外,也大概是同样的意思,要允许人家犯错误,也要允许改嘛。官场和商场其实是一个生态,一件事情,那就不止一件事情,一个人,那就不止一个人。维护一个生态的平衡,你就算迫不得已,也是要做的。思来想去,何东楼觉得可以接这个翎子。
而他开出的见面地点,着实让刘钟吃了一惊:双方在游泳馆见面,就他们两人!
刘钟四处打听,何局长是否是个锻炼狂,连工作都在运动场上解决了。何东楼却暗自为自己的高招得意——说是见面,不外乎就是谈妥一个价钱。现在的世道,谁知道你给我下什么套子,秘密摄像、带录音机、安窃听器,你倒是把钱给我送来了,鬼知道你回过头会不会告我的黑状?所以,在游泳池边,双方“坦诚相见”,赤条条的,你藏什么东西我看不出来啊?我俩说过的话、达成的交易,就根本不会落下任何把柄:谁能证明我向你索过贿?
快过年了,平常拥挤的泳池今天人很少,又是中午,水里就那几只手脚在扑腾。何东楼刻意不事先告诉刘钟去哪个泳池,临到约会时间才告诉对方,他清楚得很,给对方准备的时间越少,对方做手脚的余地就越小。
刘钟平常不游泳,还是走到游泳池门口才临时买了行头。更衣的时候,他在想要不要带上手机。虽说事先大概知道了何东楼的样子,但第一次在泳池接头,对方又只穿条泳裤,怕认不出来。于是,他换好泳裤的时候,又给何东楼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刘钟又等了等。再拨,还是没人接。那带上手机干吗?或许何东楼根本就没带手机。想到这里,他也干脆把手机锁在了更衣柜里。
走进泳池,刘钟故意左拉拉腿,右伸伸手,像做准备运动的样子,眼睛却在四下打量何东楼的所在。池边没有人,人都在水里泡着,而且带上泳帽、泳镜,根本看不出谁是何东楼。刘钟只好在池边坐着,睁大了眼睛往水里看,想把何东楼找出来。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有人在肩头拍了一下,刘钟回过头,那人慢慢摘下泳镜,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到那边的椅子上坐吧。”刘钟这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何东楼是什么时候从水里冒出来的。
椅子上,就他们两人坐着,何东楼一伸腿,自己先躺下了,很舒坦的样子,倒搞得刘钟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于是就斜倚在扶手上,看着何东楼。又觉得不妥,两个大男人,这么短兵相接还真不习惯。
“何局长雅兴啊。”刘钟没话找话。
何东楼没吭声,两手放在肚子上,两只大拇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肚囊。
“何局长下午是几点上班呢?”刘钟硬着头皮继续找话。
“你说什么?”何东楼像没听见。
“我是说,何局长下午几点上班?游完泳吃了饭,回到办公室恐怕时间很紧吧?”
“不紧,不像你们企业,我们中午的午休时间要到两点。”
“哦,这样啊,那选择中午来锻炼效率很高啊。”
“为什么效率高呢?”
刘钟感觉两人的对话不在一个步点上——明明就是闲聊,你还问个为什么,鬼想知道你为什么啊!
“我猜想,何局长应酬应该很多,所以健身的时间就少了,能够利用好中午的时间,当然效率高啊,呵呵。”
“为什么你觉得当局长的,应酬就应该多呢?”
“呃,这个,呃,呵呵,领导嘛,日理万机呀。”刘钟还从没被人这么反问过。
何东楼又没话了,他的无声仿佛在告诉刘钟,我这个领导,与你打过交道的其他领导不同,我就是个另类,你有多大的法术,就使出来,都使出来。
刘钟见实在找不到话,就打定主意直奔主题了。
“何局长,平常想见您也挺不容易的。这次我们‘瑞基’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何东楼将泳帽取了下来,拿在手上婆娑着。好一阵子,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什么麻烦,麻烦是你们的。”
“对对对,都怪我们挑选生意伙伴不谨慎,没有仔细审核它们的出口额,客观上给国家造成了损失。”
“要是每家企业都这么说、这么做,那国家的亏可就吃大了。”
“是的,这次的教训很深刻,我们以后绝不会再犯了,请何局长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是我不给你们机会。你恐怕还不知道机关做事的程序。如果这事儿没立案,一句话,证据不足,也就结了;但现在已经立案,而且抽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调查;更何况,整治骗取出口退税是今年国家局的重要目标,下个月,上面就会派人到各地进行抽核。如果给了你们机会,万一被查出来,你说我该咋办?”
医生给人看病,通常会把病情说得重一点,这样,医好了是我的手艺好,医不好,那是你病情本就严重。官场上,给人办事,也是一样的套路:事情总是很复杂、很难办、很棘手的,最终能否办成,还是个价码问题。
好在刘钟跟父母学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话外音还是听得出来的。要是事情真那么难办,你何东楼就不出来见面了。再说了,同样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说法,看谁说这话了。机关就是迷宫,搞不懂的事事难为,搞得懂的一切皆有可能。
“何局长,道理我懂。您看这样好不好,为了表达我们的一点心意,我们准备在香港给您开个户头,存二十万美金。虽说现在人民币在升值,但毕竟升得慢,我个人觉得,美元还是真正经过了考验的硬通货。”
何东楼没有搭话,似乎在掂量这二十万美金的分量。应该说,这个报价是靠谱的,而且是离岸交易,安全有保障。在这类事情上,何东楼从不主动开口,除非对方付出的代价与所求之事相差太大,否则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引导盘面的。
去年,检察院举行了一次全市范围的反腐倡廉展览,市里规定每个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必须去看,看了以后还要写观后感。一个工商局检查队长的案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家伙就是出价过高,导致对方咬牙先应承,再来个鱼死网破,一边同意了价码,一边就向检察院举报,结果在现金交割的时候,被抓了个人赃俱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