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一个脑袋从旁边的门里探了出来。那个脑袋认识李四，他就是李瓦的那个警察朋友，叫李四拿出身份证的是他，用手铐把我铐在树下的也是他。他怎么无处不在呢？无处不在的警察当然是好警察了，但这天他来这里干什么？李四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指着李四大声地喊道：

你们别听他的，这老头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他想冒充李瓦他们的父亲，李瓦是我的朋友，我见过李瓦的父亲，李瓦的父亲已经死了，李瓦的父亲长得跟他有些相似。

李四突然就愤怒了，他指着那警察也骂道：

他胡说！我知道他跟我的李瓦相好，他胡说！

那警察没有理他，他冲上来就推着他，他让他往外走。他告诉他走走走，这里不是你进的地方，这里是给那些有冤的人进来的，你走吧，你想讹诈你到哪个垃圾桶边讹诈你们那些捡垃圾的去吧。走走走，不走我就把你关起来。

李四的任何抗拒都显得力不从心。

就这样，李四被那警察推拉着，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法院的大门，一步一步地被推到了法院门前的大街上。

一场无可避免的后果，就这样随后发生了。

李瓦和他的姐姐李香，俩人正在大街边说着什么。也许他们是无意***现在那里的，他们不可能是有意，但他们被那警察一眼就看到了。那警察忽然就大叫了一声李瓦，然后给李瓦招招手，像是抓住了一个什么坏人，他提着李四就直直地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说李瓦，你知道这老头跑进去干什么了？他到里边告你们去了，他说，他是你们的父亲。

李瓦笑了笑便朝李四凑过了脸去。

他说老头，你是不是疯了？

肯定是疯了！一旁的李香随口说道。

就在这时，李四的两个巴掌突然闪电一样，叭叭地打在了他们的脸上。

打完，李四转身慢慢地往前走去。

李四的巴掌很重，打得李香满嘴哇哇地乱叫，她想上去拖回李四，却被弟弟拉住了。他不让。那个警察也被李瓦拉住了。

他说不要去管他，让他疯去吧。他肯定是疯了的。

李瓦的话李四听到了，李四听到后李四不走了。

他突然笑笑地回过头来。

他笑笑地看着他们。

然后，脑袋一闪，撞向一辆飞奔而过的大卡车。

听说，李四的血，洒了一地。

李四的死，我是在米城的晚报上看到的。瓦城的事情怎么跑到米城的晚报上，我不知道。那张米城晚报就丢在街边的一个垃圾桶旁。我一看就愣住了，我的心咚咚地乱跳，好像要跳出我的胸膛，我没有多想就跑到了米城的汽车站，连夜赶回在瓦城的路上。

米城的晚报说，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有一天，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孩怀里捧着一张她刚刚去世的姥爷的遗像，他发现那张遗像跟他长得几乎相似，于是就异想天开，想冒充那女孩的姥爷，想从此过上一种不再捡垃圾的生活，但是，女孩的家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他的痴心妄想，最后，那个捡垃圾的老头竟因此而发疯了，他傻傻地笑着在大街上撞死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样的故事，在瓦城不会新鲜太久，三五天我就能在垃圾堆里捡到一个，不同的只是故事的真假。可谁能告诉他们故事的真假呢？你告诉给谁呢？谁相信你呢？我能够做的，就是赶快回到瓦城，回到瓦城去认领李四的骨灰。

我不领，他李四就会永远的没有人领。

火葬场的外边太阳挺大的，但火葬场的里边，却让人感到阵阵地发冷。

窗户里的那个人，还是李四原来跟我说过的那个光头。

我说，前两天有人送来了一个老头，叫做李四，记得吗？光头摇了摇，说没有。我于是发现说错了，我改口说，是一个叫胡来的老头，叫胡来，记得吗？光头还是摇了摇，说没有。我只好给他拿出了那张晚报，我让他看看那上边的文章，他这才呵了一声，然后问，你是他什么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光头说，是你的父亲吗？

我只好点点头。我怕他不给我认领。

光头的嘴里便毫不留情地骂了起来，他说你知道一个人能死几回吗？一个人只死一回你知道吗，可你怎么连父亲的死都不管呢？我说我不在家，我说我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光头就说，你不在家你到哪儿去了，你不是捡垃圾的吗？我说我是捡垃圾的，但我到别的城市去了，我去了一趟米城。光头便觉得奇怪，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一个捡垃圾的，你到米城干什么呢。我没有回答他。我说，我父亲现在在哪儿？他说你先交钱吧，我们不能白白帮你火化你知道吗？我说行，我交钱。他就带我走了，交完钱，他们才把李四的骨灰盒交到了我的手上。

走出火葬场的时候，我却突然走不动了。

我的脚突然一软，我跪倒在了如火的阳光下。

看着手上的骨灰盒，我的嘴里禁不住默默地问道：

李四李四大叔，如果我不离开你，你说，你会死吗？

我把李四送回山里的那一天，一出门，天就下起了雨来，我曾犹豫了一下，但我后来想，也许那样的雨，就是为了李四而下的，就直直地往车站走去了。从瓦城到瓦县，雨没有停过，雨一路地下着；从瓦县到瓦镇，雨还是没有停过，雨还是一路地下着。从瓦镇开始，车就没有了路了，就要开始走路了，老天爷这才忽然地睁开了眼睛，把雨悄悄地收了起来。但我却不走了。山里的路都是石板路，并没有太多那种想象的泥泞，但我走到李四的山里，天也黑了。我住哪呢？我还不如住在镇上。

住在瓦镇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李四从后边忽然揪住了我的衣领，他说，我死了，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了你就应该替我报仇你知道吗？我说你不是自己死的吗？你报什么仇呢？他说不，我是冤死的我当然有仇，你一定要替收拾他们。我说算了吧，他们都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你用不着这么歹毒。他说不，你要是不替我报仇，我就死不瞑目。我不答应，他就一直地拉扯着我的衣领，说一句拉一下，拉一下说一句，拉得我全身像散架似的，感到一阵阵的冰凉。我只好说好好好，我怎么帮你，你说吧，我看我能不能帮你？他的手这才慢慢地给我放下。他说你当然能帮我，你肯定能帮。你不是有一理想要成为瓦城的人吗？我说是，我说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父亲的理想。他说那你就要努力，你要尽快在瓦城买下一套你的房子，然后，你就去追求我的孙女艳艳，你先是跟她恋爱，然后你跟她结婚，然后，等他们的爸爸妈妈和她的叔叔都老的时候，你就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们但他没有说完，我就跑开了，我嘴里说不不不，我不！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的艳艳，不是，我是觉得他的这种想法太他妈的小心眼，太他妈的庸俗了，瓦城的垃圾堆里，每天都扔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我觉得没什么意思。然后，我就醒来了。

醒后我还摸了摸后边的衣领，我感觉着有种异常的冰凉。

本来，我想把李四放进他老伴的坟墓里，让他与他的老伴永远地生活在一起的，但我后来放弃了，我想他的老伴不一定就喜欢他，因为他临出门的时候，她曾劝过他，他要是不到城里去，她是不会死的，但他不听，我想她不会原谅他的。

最后，我把李四和我父亲放在了一起。

我想，这两个老头，他们不都渴望他们的孩子成为瓦城人吗？一个早就实现了，另一个还远远地看不到边，让他们两人在一起交流交流，也许是挺有意思的，至少我父亲的经验可以弥补李四的某种失落，而李四的经验又让我的父亲对我表示深深的歉疚。埋好后，我给他们俩人深深地鞠了三躬，我说你们好好聊吧，我走了，我还得回我的瓦城去。

路过李四那块地的时候，我停了一下，我想起了地里的稻草人。

然而，那稻草人早已经倒在了地上。我觉得不对呀，当时我插得挺深的，怎么就倒下了呢？我把稻草人扶了起来，重新插好，插得深深的，然后，学着李四当时的样子，先是整整了李四的那顶帽子，然后从他老伴的衣领那里慢慢地整理下来，然后是胸襟，然后是衣摆，一点一点，细细的没有放过，就连稻草人手中的那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我也给重新系好。但就是这个塑料袋，我才刚刚系好，它忽然就飞走了。是一阵风把它忽然吹走的。它先是跟着风动了动，忽然就从稻草人的手里飞走了，就像一个白色的精灵。

我想我明明是系好了的呀，它怎么就飞走了呢？

我的目光愣愣地追随着它，我有点发呆。

忽然，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什么，我看到它飘去的前方，就是瓦城的去向。

于是，我大声地喊了过去，我说慢点，你等等我！

然后，我拔腿朝我的瓦城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