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2828字
这筒奶扮像炸药一样让他猛醒。他站起来,着急地要走。潘老师把他送到中学门口。撒谎的村庄一只簇新的摇篮吊在韦美秀曾经上吊的那根横梁下,像一只在河浪里晃悠的小船。蓝宝贵轻轻地细心摆动这只小船,因为这船上有他两个可怜和可爱的孩子。两个同胞兄妹一边一头,在船船般的摇篮里安全地睡着。喝空了的奶瓶立在摆放着死者牌位的四方桌上,靠近一只热水壶和一筒奶粉。
这些立着的东西像是诡杆和风帆一样,成为船上的孩子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道风景。第二道风景恐怕就是村上盛开的木棉了。那火一样的花朵在孩子的眼睛里无疑是世界上最绚丽的色彩。
这色彩让孩子们眼睛明亮,当他们从父亲的背上和怀里望见的时候。当四方桌上的第三筒奶粉掏空见底,生产队长唐国芳带着公社的文教来到家中。他们的到来与火卖小学空缺教师有关一原有的也是惟一的教师调走了。
这样一来,火卖小学就没有了教师。没有教师就得补上,补谁呢,有谁愿意来火卖?即使有人愿意或不得不来火卖,那还要看火卖人愿不愿意,欢不欢迎?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教师的事情必须马上落实。公社的文教对蓝宝贵说,经我们和大队、生产队协商,决定请你担任火卖小学的代课教师。一来,你最合适,是大学生;二呢,每月十元的工资可以弥补家庭生活的困难;三嘛,三就不说了,火卖人对你能当火卖小学的教师,那是求之不得!你现在还在休学期间,先干一个学期。等你要复学你就走!好不好?你愿意,就这么定了。蓝宝贵看着一脸诚意的生产队长和公社文教,正在为买奶粉的钱发愁的他,有一种雪中有人送来火炭撒谎的村庄的感觉。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火卖小学的新老师像一块磁铁。开学的第一天,不仅吸引了全部该来的学生,而且把学生的家长也引来了。众多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一道,挤在教室里,共同听新老师上了一堂课。新老师蓝宝贲这堂课没有按教材来讲。他用白、红、蓝三种颜色的扮笔在黑板上画厂一张图,说:“这是中国地图。图上有红五星的地方,是我们国家的首都北京。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住在那里,虽然他老人家已经逝世了,但是他老人家的遗体还完好地保存在毛主席纪念堂里,供人民纪念和瞻仰。”
一个学生家长不举手发问:蓝老师,那你在北京去看过毛主席吗?”
蓝宝贲迟疑了一下,说:“去看过了。”
教室里的家长、学生的嘴巴眼睛张得圆碌碌的,定定地向着看见过毛主席的人。蓝宝贵接下来说:“我是回火卖的前一天去看的。看过了毛主席,我就回来了。”
“看毛主席的人多不多?”
又一个学生家长说,这位家长举了手。“良”“有几多?”
“多得数不清。”
“那就像星星一样多,是吗?”
一个好表现的学生说。
“是。”
蓝宝贲说,他的眼睛一亮,像是这位学生给撒谎的村庄了他启发,“看毛主席的人,想念毛主席的人,像星星一样多,比星星还多。老百姓像星星,那么毛主席像什么呢?”
教室里的家长学生异口同声:“像太阳!”
“对!”
蓝宝贵说,“像太阳。”
“蓝老师,”又一个家长举手,“毛主席过世了,现在谁接替他当太阳呀?”
蓝宝贵一愣,现在轮到他眼睛圆碌碌的了,“啊,你不晓得吗?”
蓝宝贵看着大家,“有哪个晓得?”
大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一个晓得。惊讶的蓝宝贵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现在是他接毛主席的班。不过,现在不兴叫太阳,因为太阳只有一个。有两个太阳,那我们不都得热死呀。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会心地笑了。蓝宝贵的这堂课讲得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让火卖的大人小孩听了,像听故事一样过瘾。家长们更是觉得,把孩子交给这样的老师,是一百个放心。
这可是见过毛主席的老师啊!火卖人懂得报答这么好的老师。每天天一亮,总会轮流有一个妇女,过来把老师的孩子接走,然后晚上再送回来。有时候干脆就不送,让男人过来告诉一声。后来甚至告诉都不告诉了,不管孩子在谁的家里,总之是在村里。他们像龙和凤一样被火卖的家家户户好生照顾着,养得白白亮亮的。撒谎的村庄日子第一次让火卖人觉得真快。转眼五个月过去了,孩子们要放假了。
这天,蓝老师把相机带来了学校。他要和他的学生们照相。但今天学校没有一个人来,除了老师。空荡荡的教室和操场冷冷清清,像是荒年的仓库和晒坪。照相的事情,火卖人昨天就晓得了。因为蓝老师昨天让学生今天穿最新的衣服来,没有新衣服就穿干净的衣服来,穿鞋子来。火卖人感觉到了不妙。傻子都明白,老师要走了,回北京复学去了。和学生照相,就是想留个纪念。
这样的老师,火卖人怎么能舍得他走呢?就像是串通好的,学生们今天一个也不来。蓝宝贵亲自摆好的凳子、桌子在操场上像台阶一样,但无人站在上面。蓝宝贲只好挨家挨户去请学生。但学生一个都见不着。他们与老师玩起了捉迷藏。而在这方面,学生们的智商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老师。蓝宝贵甚至都找不着他的儿子韦龙和女儿韦风。
这家说在那家,那家说在西家,西家又说在东家。蓝宝贵转遍了生产队的家家户户,就是看不见他的儿女。
这对刚会爬的双胞胎,就像会飞似的,不见了踪影。蓝宝贵再次来到生产队长唐国芳家,请求队长号召学生返问学校。队长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许久没有答应。蓝宝贵说:“我们说好的,我只代一个学期的课。
我休学的时间到了,我就要走。”
队长还是没有发话。他抽着水烟简,像吹着芦笙撒谎的村庄一样。蓝宝贵说:“如果我不按规定复学,我的学籍就要被取消了。”
他看看队长不太明白的样子,“就是说,我再不去继续读书的话,以后再去读,大学也不要我了。跟开除没有什么两样。”
队长的嘴终于离开了烟筒。他的眼睛只看了蓝宝贵一眼,就朝着立在一边的老婆扫去,说:“还站着干什么?快去烧水呀!”
队长的老婆像等来了指令,快速地转进灶房里去。一会,又见她出来,手里抓着一把米,走到房屋的外边。队长老婆咯咯咯模仿鸡叫的声音很真,但蓝宝贵听了却觉得不对。他站起来要走。队长用劲地把他摁住。蓝宝贵说:“不用了。”
队长说:你要听我的!”
蓝宝贲说:“我还有事。”
队长说:“天大的事你也得留下来,在我家吃饭再走!”
蓝宝贵说:“不吃!”
队长盯着蓝宝贵,说:“你想不想回学校读书?”
蓝宝贵说:“想。”
“想不想学生和你一起照相?”
“相”心、队长说:“那你什么也别说了。”
这个事情我说了算!”
见蓝宝贵还要推辞,“你不信是吧?”
蓝宝贵说:“我信,可是……”
“没有可是,”队长打断说,“我肯定说话算数!你先撒谎的村庄留下来吃饭。”
蓝宝贵的胳膊始终被队长拉扯着。他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队长的老婆捉回了一只鸡,而且还是母鸡。蓝宝贲见了,突然用力一甩,把队长的手甩脱,撒腿就走。他跨出门槛的当口,听到“咔嚓”一声刀响。待他回身看时,只见一只鸡头断落在地,像一颗掉落的松果。队长一手拿刀一手提着无头的鸡,站在那里,像一个当机立断的师公。蓝宝贵回望房屋外边,看见失去母亲的七八只鸡雏,散乱地跑开,并唧唧地叫唤着。它们就像没有教师的学生一样,让他心疼。他只能留了下来。
这天蓝宝贵在队长家喝醉了。两个同胞的儿女在队长老婆的呵护下,乐呵呵地看着父亲前后相隔半小时出生的兄妹俩,是在开饭时分被村上的一户人家送过来的。他们已经好多天不和父亲在一起了。见到父亲,兄妹俩伸手蹬腿,抢着让父亲抱。父亲轮流抱着他们,然后给他们照相,给队长家的大人、小孩与他们合影。
这是在吃饭喝酒之前。队长家的老母鸡一上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只鸡上了。两只完整的鸡腿,毫无争议地属于蓝老师的儿女韦龙和韦凤,交由队长的老婆撕碎后喂进这两个孩子的嘴中。尽管队长的老婆自己也有四个孩子,两个在火卖小学读一、二年级,一个还穿开裆裤,另一个才断奶不久。但是,有了蓝老师的这两个孩子,他们是不能分享他们家的鸡腿的。在谁的家里都一样。自从这对同胞撒谎的村庄的兄妹没了亲娘,火卖的妇女就都成了他们的娘。他们吃遍了娘家的鸡。尤其在队长家,他们不知已经吃过多少次了,现在连最后一只母鸡也吃上了。他们是不知道,但是他们的父亲是知道的。火卖的鸡都给吃了,吃‘了多少,蓝宝贲心中有数。他欠火卖人太多了。所以现在,他一块肉都没吃,只是喝酒。他很快就醉了。第二天,蓝宝贵直接从队长家去到学校。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一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或坐或站在晃子、桌子上,像一堵城墙。只有前排中间留着一个空位,等他去坐。蓝宝贵站在那里,愣了半天,迟迟没有摆动相机和支架。他像是不会照相了,要回忆、复习上一阵,方才把相机固定在支架上,把快门调到自动的位置。按动快门后,蓝宝贵仍然迟疑着,要不是学生们呼喊,他恐怕都不会走到那个空位坐下了。蓝宝贵真的是走了。他是悄悄地走的,除了他的岳父,谁也没告诉。火卖人最不愿见到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新学年开学的日子,学生和家长们都汇集到了学校,尽管他们已经知道蓝老师不在了,新老师也没有着落,但他们还是到学校来。就当做是做梦一样,火卖人来了一次集体梦游。他们直守到日落西山,也没有老师的影子,这才愿意相信不是做梦。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离开学校的时候,有人飞跑过来,说从山上看见山下有一个影子,往山上来,不晓得撒谎的村庄是不是新来的老师。火卖人又像梦游一样呼啦啦地到了山口,伸长了膀子望。但薄暮中的山麓像是一顶发霉的斗笠,把什么都给遮盖住了。就像是故事的悬念,火卖人直等到山口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心中的石头才全部落地。来人不是新老师,是蓝宝贵。蓝宝贵看着愣愣的大伙,说:“我晒相去了。”
这话像是编的,成为蓝宝贵离开火卖、两天后又回到火卖的理由。
这理由其实经不起捅,因为蓝宝贵的行李里,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在他打开行李拿出相片时被人们看见。去晒照片用得着带上过冬的棉衣么?这疑问像一张薄纸,一捅就破。但火卖人谁也不会去捅这张纸,连天真的小孩都不会。蓝老师就是晒相去了。他没有去北京复学。因为他又回来了。那张最大的蓝老师与学生的合影第二天就粘在学校教室后方的墙壁上,同时粘上的还有一幅比照片更大的中国地图。它们像油亮的两块挂肉,让学生们垂诞不已。蓝老师指点着地图对学生们说:“中国这么多的地方,老师这辈子,恐怕是去不了了。但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去。只要你们努力学习,有理想,有目标,有志气,就一定能去成!南宁、北京、上海、广州、新疆、西藏、内蒙古草原,等等,想去哪就去哪,坐火车去,坐轮船去,甚至坐飞机去!”
有学生就问:“老师坐过飞机么?”
蓝老师一愣,然后说:“坐过了。”
撒谎的村庄学生们“哇”地全都张口叫起来,羡慕、佩服地望着老师。
“老师,飞机大不大?”
又有学生问。
“大。”
“有多大?”
蓝老师看看上边,再看看两边,说:“有我们这间教室这么大吧,差不多。反正我们这么多的人,都坐得下。”
学生们继续提问关于飞机的问题,但蓝老师却把话题岔开了。
“我们上学期拍的是集体照。从这学期起呢,哪个在期末考试每科成绩九十五分以上,我就给哪个单独照相,然后把照片贴在这里!”
他指着墙壁还留空的一大片地方,“可以贴多少?你们想想。而且,照片贴上去以后,即使你们毕业了,去读中学,读大学,照片也一直留着,让火卖小学往后的同学们,永远以你们为荣。你们说好不好?”
学生们没有说不好的。看着现在还只有一张照片的墙壁,他们已经开始幻想,为自己的照片找好了位置。年复一年,墙壁上的照片逐渐多了起来,像第次开放的花朵。照片上的学生,一个一个灰头土脑,但眼睛明亮,像是一连串尚未打磨好的玛瑙。可他们是火卖小学最优秀的学生,更是老师蓝宝贵的杰作。而在蓝宝贵的家里,也有一面贴着照片的墙壁。韦龙和韦凤从百日到六岁的照片都贴在这里,他们像芝麻开花,在每一张照片上都有变化。兄妹俩虽是双胞撒谎的村庄胎,却长得不像。韦凤像她母亲,韦龙呢?蓝宝贵越来越觉得韦龙长得不像自己。父母的孩子,总有一头像吧?韦凤像她妈,这是没错的。韦龙不像他妈,那应该像我呀?可怎么不像呢?我是圆睑,儿子却是长脸。
我的耳朵没有往外拐,儿子却长着一对招风的耳朵。
这像是我的儿子吗!蓝宝贵每次看着墙上的照片,心灵都要经历一次强烈的拷问和折磨。他摸捏自己的脸,拉扯自己的耳朵,想跟儿子一样,有一张尖削的睑和一对招风的耳朵。但只要一放手,睑又变圆了回去,像充气的皮球。那张开的耳朵,像装了弹簧的门一样缩了回去,紧靠着头皮。火卖人也看出了韦龙和韦凤与父母的异同。他们是从真人的相貌看出来的,这比从照片上看更加具体、准确。韦凤像她母亲美秀,这说得过去,但韦龙既不像母亲美秀,更不像父亲蓝宝贵。关键是,韦龙越来越像早年那个来村里放电影的小伙子,那小子说不定蓝宝贵就认识。
这如何是好?队长唐国芳只要一见到韦龙和韦凤,就心里发毛、发麻。他现在已经被人们改叫做村长了。一村之长,是不能跟别人一样,打马虎眼、懂了装做不憧的。能瞒得过孩子,但是孩子的父亲能瞒得过去吗?如果孩子的父亲看出什么名堂的话,怎么瞒?村长想到的办法,就是躲,或者是拖。他见到蓝宝贵,就绕开,或者就往有人和人多的地方走,让蓝宝贵当众无法开口问。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撒谎的村庄这天,蓝宝贵单独逮住了村长。他跟村长说学校教室的一根横梁要断了,请他去看看。村长看看时候还早,以为学校有人,就去了。想不到学校空空静静的。蓝宝贵说我给学生提前放学了。村长说那我怎么不见我的孩子回家?蓝宝贵说你的孩子,在我家。村长说哦,哪根横梁要断了?我看看。村长在教室翘头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要断的横梁。他说我回去扛把梯子来。村长转身要走的时候,在门口被蓝宝贵堵住。蓝宝贵说:“是我的脊梁骨要断了。”
村长一怔,然后装糊涂说:“没有吧,你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蓝宝贵说:“我问你,韦美秀是不是早产?”
村长不吱声。
“韦美秀不是早产,对吧?”
“她也没有被牛撞,对吧?”
村长吱声了:“这个……这个嘛,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我有点……”
蓝宝贵打断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年,你们还想满我?但你们瞒不住我!因为孩子长大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村长说:“我懂。”
蓝宝贵说:“你懂什么?”
村长看着蓝宝贲,怯怯地说:“韦龙和韦凤……韦龙和韦凤,不是你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蓝宝贲喝道。
“我是说,不是你亲生的……”
撒谎的村庄蓝宝贵又喝道广是我亲生的!村长说:“是你亲生的,是的,本来嘛,没有哪个说不是。”
蓝宝贵说:“你说你懂我的意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