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2002字
从宿舍的窗户看去,着名的未名湖,像是一片未插秧的稻田。湖上飞过很多的鸟,它们与湖一同被摄入蓝宝贵的相机里。北京大学信笺敬爱的潘老师:您好!我已经平安到学校报到了。在您曾经求学的地方,现在来了您的学生。而没有您的关怀、鼓励和支持,我是不可能走进这所中国一流的高等学府的。您的恩情,我现在还报答不了。但是我想,目前对您最好的报答,就是努力学习,力争做一名优秀的大学生。
这点我一定能做到,请您放心。撒谎的村庄我现在这个班,一共有四十名学生,广西来的就我一个。同学的年龄差距很大,最大的有三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有不少像我一样是结过婚的。
我们宿舍一共住六个人,除了我是广西的以外,其他人分别来自黑龙江、浙江、江西、江苏和湖南,号称“五江湖”,而我就像这些江湖中的船。
我和这些江湖人相处得很融洽,他们也挺关照我。
我与他们的合影,等我洗晒出来后,再寄给您。潘老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但一直都不敢问。
我现在冒昧问您,您后悔跟师母结合吗?请恕我唐突问您这个问题,因为您的家庭与我的家庭基本相像。
我们的妻子都是农民。
我们似乎都是在一种无奈或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各自娶农村姑娘为妻。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农村姑娘不好。师母非常善良、贤惠。
我的妻子叫韦美秀,她聪明能干,长相也很漂亮。
我之所以和她结婚,是因为她怀孕了,又因为男人的失信而轻生。
这件事情我有责任,我不得不娶她。
我知道老师您也是在处境最困难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遇到师母的您一个北大的毕业生、地理学家,从城市被贬到了山区,由天之骄子、社会精英变成了“白专分子”和“臭老九”。
在这种情形之下,您和师母的结合似乎是般配的,或者说是平等的。但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知识分子不再受歧视,您的待遇也有了好转。那么,您在患难时期建立起来的婚姻,是否因此失衡了呢?我最担心的是,你现有的婚姻和家庭,会不会影响或阻滞您时来运转的生活、事业和命运?这也是我最担心自己的地方。
我虽然不会做陈世美,但是如果因为婚姻和家庭的原因而影撒谎的村庄响到我将来的事业和前途,我想我会后悔结婚的。老师,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希望能来信告诉我。祝教安!蓝宝贵敬上,这封用北京大学信笺写的信,被蓝宝贵看了又看,才装进北京大学的信封里。
这是蓝宝贵入学后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难写的一封信。他撕了半本的信笺才写完它。它后来随同蓝宝贵写给弟弟、妹妹、同学、套子的信,投进了邮筒。邮递员终于爬上了火卖的村头,像一只蛤嫫趴在那里大口地哈气。有几个总像哨兵一样了望的人围着邮递员,把他当发救济的干部一样看待,虽然他背挎的邮包瘪得像空了的米袋,但是人们断定邮递员决不会平白无故空手而来。人们甚至问都不用问,就能知道邮递员给谁送信。一个头上长着瘌痢的小伙子转身跑上一块石头,朝着村中一座外边晾晒花衣裳的房屋大喊:“韦一美一秀一你一的―来一了!”
韦美秀跑出房屋,反应之快让人惊愣,就好像她时时刻刻都在等着这声呼喊,并随时随地准备着起跑。
她挺着大肚子,仰冲下房前的台阶,又仰跑在铺着石子的路!人们看着她跑动的样子大笑。喘息未定的邮递员撒流的村庄站直了身子,看见一名孕妇忘我地奔来。他似乎感到一种罪过,连忙迎了上去。韦美秀停在了邮递员的面前,屏住呼吸看着他。邮递员从邮包里摸出信件,看了看韦美秀,把信交给她。韦美秀一看信封,屏住的气息全泄了出来,像是在水底淹了很久的人,挣扎着浮到水面。
她立即拆信看信。信只有一页纸。纸上只有五行字:美秀:我已平安到校。
我一切都好。你要保重。蓝宝贵邮递员看着她看信,甚至瞄到了信上的几行字。就是这封只有几行字的信,让他差点摔断了腿。他暗暗操着写信的人。其实他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依然敢操。操你个娘,一个北大的学生,就只会给老婆写几个字!比他妈的电报还短。但韦美秀不一样,她很满足,有这几行字足够了。
这短短的信也能让她掉泪,看上半天。等她回过神想谢送信的人的时候,人已经下山了。国庆节的长城人头攒动,像龙的身上爬满了蚂蚁。那块刻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着名石头,像神一样被最多的人朝圣着。蓝宝贲的相机镜头里,不断地出现一位女神或漂撒谎的村庄亮天使。
她有时候单独出现,更多的时候是同她的崇拜者或追求者出现。男生们簇拥着她,争先恐后地冲进镜头里。能贴近她照相的人无不眉飞色舞,如果能把手搭在她肩上而又不被她甩开,那简直是受宠若惊,三生有幸。蓝宝贵置身在镜头之外。他殷勤地为同学们拍照,有求必应。入学前当过照相师的经历和身份也使他义不容辞。他成为国庆节结伴出游的队伍争抢的对象,除了被当做漂亮天使一样的杭州姑娘吴欢。十八岁的吴欢极像潘老师藏在英文词典里的照片上的姑娘,蓝宝贵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两人怎么长得那么像呢?但是肯定又不是同一个人。那张发黄的照片被蓝宝贲发现的时候,至少已经被潘老师保存二十年了,因为照片的背面写有“敏奇存念”的字样。如果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照片上的姑娘,会不会是吴欢的妈妈?这个大胆的猜测让蓝宝贵为之一震。如果猜测成立或确切,那么他就可以通过吴欢,为自己敬爱的潘老师找到离散多年的恋人一蓝宝贵早就确信那照片上的姑娘,必是潘老师的恋人无疑。现在的问题只是,眼前的吴欢和潘老师的恋人有没有关系?有,是什么关系?没有,那就太奇怪了。吴欢忽然跑出镜头。
她似乎厌烦了男生们对她的簇拥,那简直变成一种纠缠了。
她想脱离他们,的确这样。吴欢走到蓝宝贵身边,把相机要了过来。
她唤过追她最紧的一位男生,把相机递给他,说:“我和蓝宝贵照撒谎的村庄蓝宝贵一愣。吴欢看着他,说:“你害怕就算了。”
说罢,她把头扭过一边。蓝宝贵急忙说:“不,不是。”
他靠上去一步,又靠上去一步,和吴欢并肩站在一起。两人对看了一眼,然后共同看着镜头。手捧相机的男生嘴里说着“准备,好,就这样,一、二……”
的当口,眼睛从镜头里看见吴欢迅速地把手钻进了蓝宝贲的臂弯里。而他的手指在吴欢挽着蓝宝贵的瞬间已经摁动了快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就像已经勾动了枪支的扳机一样。地理系后来居上的系花吴欢对同年级学生蓝宝贵的情有独钟,令在场的除了蓝宝贲以外的全体男生深受打击。在返校的车上,男生们都不愿与蓝宝贵同坐,这对吴欢来说正中下怀。
她欣然地坐在了蓝宝贲的身边,并且座位是车的后排。而蓝宝贵则如座针毡,只顾拿着相机,用手帕擦了又擦,像战士爱护自己的武器一样,生怕不把武器擦亮,会在战场上让自己送命。蓝宝贲现在感觉到,他的战场就在学校,在这部车上,他的敌人就是对他抱有妒意的男同学们。而把他变成男同学对立面的正是一而再向他示好的吴欢。因此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对吴欢冷淡,不管不顾。吴欢看着蓝宝贲擦了一路的相机,不看她一眼,也不主动和她说话。
她忍不住了,说:“胶卷呢?”
蓝宝贵说:“拍完了。”
吴欢说:“拍过的胶卷呢?”
蓝宝贵从包里撒谎的村庄把胶卷拿出来,有六卷之多。吴欢说:“哪一卷是我和你照的?”
蓝宝贵察看着胶卷的记号,提出其中一卷。吴欢说:“给我。”
蓝宝贵说:“干什么?”
吴欢说:“我拿去晒。”
蓝宝贵摇摇头,说:“不,不用。”
吴欢说:“给我。”
蓝宝贵连话也不说了,只是摇头,把胶卷握在手心里。很快,有二十块钱拍在了蓝宝贵的腿上。他抖了一下,腾出手拿起钱,想退回去。但吴欢已经走往前面,站在车门口那里。车子到学校一停,她首先走了下去。蓝宝贵落后于同学们走到宿舍楼下。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收发室的黑板,发现有自己的名字。他很高兴,心想一定是潘老师回信了。自从那封问题严重或尖锐的信寄出一个星期之后,蓝宝贲就开始等着潘老师的回信。但两个星期过去了,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潘老师的信还没有到。蓝宝贵想潘老师一定是生气了,如果国庆节时潘老师的信还没有到,我就写信跟他道歉。
我现在不用道歉了!蓝宝贲想。他喜上眉梢地敲了敲收发室的窗户,跟收发员报告自己的姓名。递出来的却是一份电报。电文是:妻早产病危速回蓝宝贵看着电报的眼睛,先是白的,突然变红,然后发暗黑糊下来,像是短路烧掉的灯泡。离开火卖刚过一个月的蓝宝贵又回来了。他像一只在城市的动物园才被饲养不久的熊猫,迫不得已或过早地放回了山林。火卖人群集在村头,像迎迓亲人一样接上了蓝宝撒谎的村庄贵。他们在蓝宝贵走到跟前的时候自觉地排开,目光跟着他行动的身子转移。所有人的表情在最初的放松过后,变得十分的凝重。蓝宝贵从人们的表情上感觉到封电报的内容决非言过其实。他加快步子。村人们亦步亦趋跟着他。突然蓝宝贵撒开手脚跑了起来,向家冲刺。他的行李早在半山腰的时候,就已经被跑下来的人接手。大多数村人,被飞跑的蓝宝贵远远甩在了身后。奄奄一息的韦美秀终于挺到了丈夫的归来。
她已经被放在地,这是壮族安置垂死的人的习俗,为的是死后不把床背到阴间。很少有人被放在地后还能回到床上去,除非出现奇迹。几个月前,奇迹曾经在主动寻死的韦美秀身上发生。但这次不会了。蓝宝贵蹲下来,抓住妻子冰凉的手。他看见她裹着头巾的脸上一片鱼肚白,眼睛已经不再泛光,只有紫黑的嘴唇微微地颤动,像要对丈夫留下什么遗言。
她肯定是说了,只是没有发声而已。但蓝宝贲还是一个劲地对妻子点头,表示他听到了。韦美秀的眼睛突然泛起了一缕亮光。蓝宝贵顺着她眼睛的光线回望见一个怀抱襁褓的妇女。他站起来,从妇女手上接过襁褓。一张婴儿皱红的脸在襁褓中像是透明的红萝卜。蓝宝贵再次蹲下来,让回光返照的妻子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生骨肉。蓝宝贵的身后,居然有着婴儿的啼哭。他回头一望,又看见另一位怀抱襁褓的妇女!他惊愣地站了起来。两个同样的襁褓让他无所适从,手足无措。先前的那位妇女从蓝宝贵怀里抱过婴儿,另一个撒流的村庄婴儿接着就到了蓝宝贵的手上。
这个啼哭的婴儿在他怀里继续啼哭,全然不如同胞那般安分和乖顺。蓝宝贵晃悠着孩子,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襁褓,这是通用的使孩子安静的方法。小时候蓝宝贵抱哄弟弟妹妹也是这样。但是这不管用。孩子的哭声更加嘹亮。
这嘹亮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没有喂上一口奶的母亲撒手人寰。新鲜的坟墓像是充实的仓廨,立在已经秋收的地头。鞭炮的纸屑和香烛的根布满婉蜒的路上和坟墓的四周,并延伸到附近的另一座老坟上一那里长眠着韦美秀的母亲。正好二十年前的秋天,她生下女儿后便来到这里安息。只过了二十年,女儿就来和母亲傲伴了。在只留下父亲和孩子的家里,村人们正在给一身素裹的蓝宝贲讲述已经人土为安的韦美秀被牛顶揸引发早产的经过一他们以目击者的身份和视点为这一不幸事件出堂作证。证人甲:我是牛的主人。事情发生的那个早上,我在东山上放牛。牛突然惊跳起来,往山下跑。然后我看见从牛惊跳的地方爬过来一条吹风蛇,唆唆唆地钻进草丛里。
我敢肯定,牛是被蛇吓得疯跑的。证人乙:我看见韦德全的牛从山上往下跑的时候,我正在山脚边修整我家接水的竹管。
我还看见韦德全追在牛的后边,没追上。于是韦德仝喊我帮忙把他的牛栏住。
我站到牛直冲下来的方向前边,一看它那疯劲,哪还敢拦?我刚闪开,牛就从我身边冲过去了,紧接着把我刚接好的竹管全撞飞了。撒谎的村庄证人丙:当时我和美秀都在自家的自留地里蓐草。
我们两家的自留地是挨着的。牛从黄建胜家的水涧那边,朝我的身后冲过来,美秀看见了,但我没看见。
我听到美秀喊“彩鸾姐,快躲开”时吓了一跳,回身看见一头牛朝我冲来,人就愣了。是美秀跑过来一把把我推开。
我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美秀她……她……证人乙:我跑过来一看,美秀被牛撞倒在了地上,动也不能动了。韦德全这时也跑了过来,看见闯了大祸,还想去追他的牛。
我就吼道:“追什么追?快去请医生来呀!”
韦德全一听,掉头就往后山的隔壁队跑,去请医生。证人丁:美秀的伤是我看的。
我是个赤脚医生,伤小病我行,打针我会。但大伤大病我就没办法了。美秀属于大伤,而且是内伤,血都是从口、鼻和身下面的眼流出来的。
她又怀着身孕,被牛这么一撞,早产是必然的了。孩子生下来后,血怎么都没止住。
我建议把她抬去公社的卫生院,再不行,就送县医院。但美秀死活―广羞小目证人戊(美秀的父亲美秀是怕花钱哪!家里又没钱。再说,山高路远,折腾到公社、县里,我看也未必能救过来。
这样一想,我也就……(甩着头)我现在好悔啊!
“好在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也是万幸。一龙一凤,烧高香也未必求得这等呈祥的好儿女!”
一个识相的村人说,他捋着下巴的一撇胡须,“虽然是早产,但我看过这双胞孩子的面貌,一个额高耳大,脸如长虹,一个眼深鼻正,面若桃花,都是贵相。将来必能呼风唤雨,出人撤谎的村庄头地,飞黄腾达!相信我好了。堂屋里还没说上话的人这时纷相附和了起来,为美秀的早产和早产的孩子提供佐证。所有的口径完全一致,逻辑也合乎得听不出有任何的破绽和纰漏。蓝宝贲专心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表示相信证人们的证言。他最后站起来,为美秀的后事处理和两个哦嗷待哺的孩子所得到的帮助,向村人们鞠躬致谢。蓝宝贵又一次在潘老师面前嚎啕大哭,在把休学一年的申请寄出之后。他来到从这里考上大学的中学,心中的酸楚无以复加,在见到潘老师后失控地倾吐出来。潘老师一言不发,耐心地等着自断学业的学生把苦水倒完。他不断地看着一只纸篓。纸篓里有很多揉触的纸闭,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给蓝宝贵写信的废稿,他同样撕掉了半本的信笺才给学生写成一封信。信的正本刚寄走几天,收信人就出现在寄信人的面前。但是,潘老师料定蓝宝贵还没有看到他的信。现在,就是看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潘老师站起来,去拿过那只纸篓。他把纸篓带到厨房,把纸团丢进灶堂里,作为引火。他点燃纸团后加上柴,烧了一壶水。烧热的水后来都在水盆里,再往水盆里放一条毛巾,用来给哭干泪水的蓝宝贲洗脸。洗净脸的蓝宝贵看见一筒奶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