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爱唱歌的秃顶伯(2)

作者:郭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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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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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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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62字

是啊,毕业后帮老爸干两年活儿,老爸寻个好女人娶给你当老婆,老爸就能抱孙子喽!秃顶伯的眼神里充满了幸福的光泽,黑红的脸膛上每条纹络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小儿铁磙子则默默地低着头,半晌不吱声。


小磙子呵,你咋了?秃顶伯有些纳闷。


爸,我……我……还想上学。铁磙子终于吐露心事。


中学都毕业了,还要上哪儿上学?秃顶伯感到奇怪。


通辽、呼和浩特,包头……咱内蒙更高的学校多的是,听说今年通辽师范学校招的学生挺多。


那么高的学校,你能考得上吗?秃顶伯问。老爸,你别生气,其实……铁磙子偷看眼秃顶伯,低下头小声说,其实,我,我已经考完了,怕你不同意,先没敢跟你说……我考得还不错,老师说有可能录取呢!


啥?你都考过了,还能录取?秃顶伯头次这么严厉地训斥儿子,也头次感到儿子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背着他决定了这么大的事。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他往烟袋锅里重新装上烟叶,把烟袋锅凑在油灯火上吸燃,那盏如豆灯火几乎被他吸进烟袋锅里,屋里下子暗下来,等他终于释放了那灯光,屋里才恢复了线昏暗的光亮。


好吧,你真想上就上吧。秃顶伯终于做出了决定,深深叹口气,吐出片烟云,把咱家那头牛卖掉,把你二姐也找个人家嫁出去多收点彩礼。上通辽读那么大的书,得花老鼻子钱了,这回你真的要老爸的命喽……


铁磙子终于露出了笑容,抱住老爸的臭烘烘的脖子高兴地说:老爸,还是我老爸好……


好是好,可真是考上了,叫他的穷二白的老爸拿什么供他学费?头牛钱,连两个学期的费用都不够付哟。埃,多难的禿顶伯。


秃顶伯的苦日子又开始了。


铁磙子考取了通辽师范,这在乡下来说是件很轰动的天大的好事,孩于有出息,毕业后将成为国家职工,吃铁饭碗,拿铁工资,是很荣耀的。然而,这荣耀差点压垮了秃顶伯。


不过,秃顶伯似乎天生就是能熬困难能苦苦支撑着活下去的人。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可就好像棵总能挺起腰杆的老树样,坚韧地矗立在春夏秋冬的风霜雨雪中。


他先是卖了牛,送儿子上了通辽市。接着把跟前使唤的二丫头许配给婆家。为了多要彩礼,他不顾女儿反对傍把她嫁给了个瘸子。然后又叫早已出嫁的大女儿伸手帮助弟弟,定期出财力。就这样,他艰难地想方设法熬起来了。


这时候村里人经常看见他赶着毛驴车,进村北二十里外的老沙坨子。穿过村北二十里横卧的流沙带,便可进人那荒无人烟、狐狼出没的老沙坨子。那里夏天可割麻黄草,秃顶伯顶着烈日和风沙口袋口袋拉回家,拣干摘净,卖给供销社;秋天可刨杏树疙瘩,拉到库伦镇上卖柴;冬天可拣野杏核,车车拣回家,剥掉干皮,卖杏核儿;惟有春天不好进老沙坨子,春季风沙大,二十里沙带刮风暴则东南西北分不清,容易迷路困死在沙漠中。有年春季,儿子来信说去实习需要百块钱,秃顶伯咬牙,就赶着毛驴车进老沙坨子割麻黄草,回来时正遇上沙漠里起春季风暴,他迷路了,走了天夜出不了沙漠,在处避风坡下躲风时差点被流沙活埋。第二天他的两个女婿带人来找,半天才从流沙层中挖出了奄奄息的秃顶伯。


他寄给儿子的分毫,都是用他的血和汗换来的。他已经苍老了许多,他已经是个七十四五岁的老人,犹如棵快被抽干榨净的老榆树。


铁磙子快要毕业了,秃顶伯也快支撑不住了。每天,他坐在屋门前的大石头上晒太阳,等候着儿子从通辽分回身边来。他身后的两间土房很空荡,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卖了钱,他独自人不愿意呆在那黑乎乎空荡荡的土屋里。路过的行人问他:秃老伯,晒太阳呵?不不,我在等邮递员。他这么说。等邮递员干啥呀?


儿子快毕业了,我等他的信。他露出豁牙笑笑。他的牙几乎都掉没了,说话时嘘嘘地漏风。秃顶伯等了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去问别人,学生毕业的日期是否到了,当别人告诉他跟铁磙子同期的学生都毕业分配后上班了时,他有些不相信,又有些感到不安。这时,乡邮员交给了他来自遥远的达尔罕旗的封信。他纳闷儿,那个陌生的达尔罕旗他只在民歌中听到过,那里他个熟人和亲戚都没有。他求乡邮员给他念这封信听,才知道是儿子铁磙子写来的。儿子在信中解释自己服从国家分配到达尔罕旗工作,无法回故乡侍奉老人,请他千万原谅,等自己在达尔罕旗安顿立家后就接父亲过去起生活。


秃顶伯捧着儿子的信,半晌无语,又默默地往那块坐热了的石头上坐下去,脸色木呆,双眼茫然。他喃喃自语:是啊,国家的人,要听国家安排……达尔罕旗,可也太远了点……我这把老骨头将来是要扔在达尔罕旗了,可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的老土呢……他说得很凄楚,很伤感。


可怜的秃顶伯又陷人种新的矛盾痛苦中不能自拔了。倘若有人告诉他真相,他儿子跟班里位来自达尔罕旗的女孩子谈了对象,毕业时没有服从老爸的需要,而服从了女朋友的要求起去了达尔罕旗,秃顶伯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欺骗他。可事实往往是残忍的,所以谁也没敢捅破这层。


经过半年的矛盾痛苦和反复掂量,秃顶伯最后咬咬牙决定随儿子去达尔罕旗埋这把老骨头,离乡背井的痛苦毕竟比长期别离亲生儿子过孤独生活轻微多了。他把自己的决定托人写信告诉了儿子,然后又数着日子等着儿子回家来把他接走。


门口的老榆树,叶子黄了,落了。喜鹊落在老树上叫过,唱过,后来也飞走了。门口的石头上,天天坐着晒太阳的秃顶伯。可天气已经变冷了,他有些咳嗽。


儿子的信终于来了。还是充满着请求原谅的内容:儿子跟对象春节时准备结婚,结婚就有房子,有了房子就可接老人过去,眼下他住宿舍,实在没有办法接老人过去,让老爸再耐心等阵子。儿子的信很可怜很动情,秃顶伯拿着信又愣神了许久。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可秃顶伯从小就原谅惯了儿子,还能如何,只是心里感到很空落、很孤独,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个被遗弃的老人。他把信藏起来,没让那两个姐姐看,大女儿二女儿抢着过来照顾他,或者想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可他都拒绝了。他还是独自留在那两间破土房里,自个儿弄生活,同时等候着儿子的来信,逢人问到他就说:铁磙子就要接我去达尔罕旗,我这把老骨头要埋在达尔罕旗了……


然而,他的身体愈来愈弱了,好像他体内直支撑着他生存下去的那根支柱被蛀空了,干瘪了。他犹如盏耗干油的灯,只等着从门缝里吹进来丝清风把它吹灭。


时间慢慢熬到腊月,腊月过后就是春节。那年笔者正好回老家过春节。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邻居的孩子告诉我秃顶伯病倒了,还很重。我小时候常听秃顶伯唱軟,对他很敬重。我和弟弟起去看望他。那两间土房又黑又冷,似乎四面透风,尽管屋里生着火,可仍旧抗不住三九天刺骨寒风的吹袭。秃顶伯是重感冒,躺在炕上起不来,两个女儿都过来侍候他,默默地熬着药。我对大女儿说是否打电报给铁磙子叫他回来,还没等大女儿说话,秃顶伯却听见了,在炕上边咳嗽边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打电报,小磙子春节办喜事,别搅了他的事……我没事,我能熬得住。


我坐了会儿就出来了。在院子里,我对送出来的大女儿说老人情况不妙,赶紧悄悄给铁磙子打电报催他回来见老人面。大女儿按我的话当天托人到库伦镇打了电报。


可秃顶伯这回终于没能熬过去。大年三十的夜里,他悄悄咽了气。据说咽气之前他老往门口那边张望,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但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咽气时秃顶伯眼角挂着滴孤泪。


他儿子铁磙子正月初十那天才回到家,带着新媳妇,可秃顶伯已人土好多天了。我在村街上碰见了这小两口,俩人似乎刚从秃顶伯的墓地回来,铁磙子眼角微红,似乎哭过。不远处的村北沙漠山脚下,堆矗着座新坟,孤零零地依傍着后边的黄沙,朝南瞩望着那无边的原野和无尽的路。秃顶伯终于摆脱了这生所有债务、所有期待、所有要熬的苦难,永远安眠和休息在那杯黄土下了。他这辈子,终于有了终点,正如他总爱唱的那首古歌的词:天上的风无常,地下的路不平,倾尽这生的力量哟,去熬过那无常的风不平的路!他是熬出了头。


我忍不住问句铁磙子:你大姐拍的电报,你难道没收到吗?


收是收到了,可我正在办喜事,又去走动她们家的亲戚……没想到爸挺不住……这么快……他眼泪汪汪地陈述自己的难处。我无言以对,下子什么也不想说了。到头儿来还是秃顶伯的不是了,老伯应该等他回来后咽气儿才对。


是啊,谁都有难处。可是谁的难处能难得过秃顶伯呢?


秃顶伯的两个女儿当弟弟带着媳妇来拜年时,都关了门,没让进屋。小两口子就在那两间土房里住了夜,第二天早便悄悄离开了村子。平时好客的村里人,这会儿也很冷漠,无人跟他们打招呼。据说,铁磙子再也没回来过,杨西木村人也拒绝承认他是从村里出去的人。村里人有他们的谴责方式。


惟有爱唱歌的秃顶伯至死也没有埋怨句儿子铁磙子。毕竟铁磙子是他惟传宗接代的儿子,是他把屎把尿地抚养长大的亲子。我想也只有这点才是使他宽恕儿子的切并能够在地下安眠瞑目的原因吧。


那狼子盯得他发毛。


屁股下的干草尚软,他往后蹭了蹭。那狼子依旧盯着他。冷冷地。他真有些发毛。莫非这东西还记得我,记得去年的事?那双眼白占多又绿光闪闪的圆眼,阴冷阴冷,似是两条寒极射线,把他钉在冰凉的墙角,不敢动动。


条铁链噼里啪啦拴在狼子脖颈。他壮着胆挥了挥手:里抓到的树枝。咝狼子毫不含糊地冲他翻起上嘴唇,目白牙利齿连红红的牙床并露出来,发出气哮。他身上抖。


他不再惹它,知趣地远远地躲到狼子够不到的墙角。罗锅!罗锅!他开始喊叫。


长子罗锅闻声出现在低矮的狼子窝前边。后背驮着个小山包,拱着的上身成九十度地面朝大地,手里的拐棍是唯的支撑以防跌落。爹又咋了?牵走这狗东西!它只是个狼崽儿!


牵走!我看着烦!老冲我龇牙,它肯定还记着去年的事!


不会吧,这年我驯得它老实多了,像条狗崽儿。山罗锅跨进土坎,摩挲了下狼子脖颈。那狼子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起罗锅的手。你看没事吧,黑条老实点啊。山罗锅说着紧了紧狼子黑条的皮脖套,还有那链子。那狼子身上的黑灰杂毛长而发亮,尾巴毛茸茸地拖在地上,尽管是去年的狼崽儿,可也长成半搭狗般大小,颇具狼风。


爹,到底你们犯啥事了?


你不要管,我肚子饿了,会儿叫你媳妇送饭来!出去上屋吃吧。


不成,那帮雷子万找到你这儿咋办?那是去年冬天。西北大沙坨子里,出现窝狼,公母,还下了窝崽子。村里有人丢了猪羔子,疑是那对公母狼所为,反映到他这位村之长山郎耳朵里来。他便杠着快枪领着两个民兵去挑了狼窝。杀死了两只狼崽,却逃脱了公母狼。留下活口的只狼崽被他带到村里,夜里吊绑在村口树上,诱捕了公狼,逃遁了母狼。当他大功告成,接着要浸死那狼崽时,恰逢长子山罗锅拄着拐棍路过村门要回坨子里的窝棚上,他便向他求说爹把这小崽子留给我吧,我带到窝棚养养看家。这可是狼崽,不是家狗,开始时他不很赞成。没事,我口肉口肉喂养它,野外过日,我用得着。就这样,看着儿子罗里罗锅,又住在野外窝棚,靠给村里人看管野外散牲口为生,不容易,他当时便让其带走了那只狼崽。


小狼崽儿如今长成半搭狼子。凶狠地盯着他。它肯定认出了自己是灭其全家老小的仇人,他接着想。那夜,小狼崽被吊挂在树上。哽哽地呜咽哼叫,那对公母狼围着村子转,不时发出恐怖的嚎叫,引得全村的杂狗们惊恐地乱嚎乱扑,如大祸临头般。他抱着快枪机在树后的屏障里,身后是帮基干民兵们,都大气不敢出,狡猾的公母狼尽管救子心切,也不敢贸然靠近树底,只是围着村子转着嗥。他不时从树底往上捅那只狼崽,让其哼哭得更伤心些,更悠远些,好让公母狼乱了方寸不顾切扑过来,落进他们的陷阱。


他至今犹听得见那夜那只狼崽刺耳的哀伤的呜咽声。嚎得狩猎者们心惊肉跳,毛发直竖。那真是个难忘的夜晚。叫人兴奋、狂乱、而又充满刺激。他往手心吐着口水,冲身旁的民兵连长低语。村里他是老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穷沙窝子村,山姓为多,选村长自然是他这山姓中惟能说会干又当过兵人过党见过世面上下都有人的具有资历的人是理想人选。不知不觉他当了十几年的村长,自然还要当下去,不出遮不住的大错儿他肯定能当辈子村长,当到死。对这点,村里连三岁小孩都信。说山老大山村长来了,连啼哭的婴儿都住声。他大名叫山郎,背后胆大些的叫山狼,他知道了也不在意,嘿嘿乐曰:老子本就是山里来的老狼,来镇你们这些群羊!


随着阵大咧咧的脚步声,山罗锅的媳妇黑妞来到狼子窝前边。手里捧着钵饭菜。怯生生地低着头,往低矮的狼子窝里瞅。


爹……吃……饭了。声音细细地结巴着叫。送进来。他盯着窝口的狼子不敢动窝。黑妞不大情愿地猫着腰走进狼子窝。这是个由原来的小羊圈改建的,上有篱笆顶,四面是土坯墙,后有透风的方口子。下边还铺着干草。有股刺鼻子的腥臊气。那狼子黑条用头蹭蹭黑妞的大腿,蹭得她好痒痒,咧开嘴露出黄牙,扑哧乐开了。双奶牛***般的塌吊其胸肚上的***,隔着单花褂子很是自由地顱荡了起来。老公公山郎的双眼随之如狼眼般变绿了几许,死死盯起那双耸涌的波峰浪头,燃起希望的星火。他就欣赏儿媳的这堆坠肉。黑妞放下饭钵子,慌乱地转身离去。等等。爹。过来。爹……


黑妞向外瞅瞅,眼神中闪过丝畏惧。猫着腰站在原地。那惊恐的眼神期盼着什么呢,盼罗锅丈夫及时出现?喊她出去喂羊?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等到,也不会等到。这她心里清楚。嫁到这家的第天起就知道。所以她鼓动着罗锅丈夫承包了村里的野外窝棚,看管村里放进里坨子的散牲口,以躲避她所害怕的重复过多次又无法抗衡的那幕。


不听话了是吧,明日个回村,我就撤了你爹开的小商店,再收回那两亩甸子地。公爹山郎说得很平常,像是开玩笑,说着玩。嘴角歪斜着挤出丝微笑,眯缝起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