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漠魂(3)

作者:郭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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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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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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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54字

他无言以对。她知道他,自从她来哈尔沙村起,他直压抑着少年时代萌动的感情,回避着她。阴错阳差,他和她终不能走到起,冥冥中总有个冰冷的手隔开他们的机运。可她忘不了少女时代的那个梦,尽管随着岁月的冲洗变得惨淡了,支离破碎了,她始终执拗地幻想着重续那个梦。


你坑了俺前半辈,还想坑后半辈吗?当初俺们投奔哈尔沙村,你以为真的为了那个瘸鬼吗?你这木头人,狼心狗肺


双阳默然。心中卷着波澜。他理解她,可人生的经历、社会的撞德观已在他心中织成了网,今非昔比。他想到自己的病老婆,想到了师傅的遗训,想到了她的经历,她的老支书弟弟遗孀这身份……但是,心的深处,他深恋着她。


好吧,俺跟你去跳。他说。他不能再伤她了。他们跳出了名。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领着全村人唱了七天七夜。安代风靡了哈尔沙村,风靡了公社、全旗、乃至全盟区。农民们晚上唱,白天唱,田间地头挥舞起斧头镰刀唱。有位老太太听到广播里放安代曲子,挥动长烟袋闻声起舞,跳塌了土炕。这古老的民间的歌舞,果真应合它的名称敖恩代,抬头起身,复活了。安代的动作由文工团人员帮助改编;唱词是由秀才们编写和他们自己即兴编唱。围绕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三面红旗,歌颂党和领袖。如:围着太阳转身不冷,跟着党走肚不饥,三面红旗是灯塔,人民公社是金桥,偶尔也冒出这样的词句:你色迷迷地坐在我家炕头干哈呀,喇嘛?小心打黄羊的丈夫回来剥你的皮!


他们俩唱红了。那位有身份的女人,封他为安代王,封她为安代娘娘。


那天夜里,鸡叫三遍,安代才收场。农民们从俱乐部扛着镐头直接下地,大跃进,深翻土地去了。他们俩奉命回家休息,累得二人快散架了。就近到了她家里,他本来打算喝口水就走的,但倒在炕上就昏睡过去了。


她望着死睡过去的这男人,呆呆的,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尽。安代使她神魂颠倒,发狂发痴,这个男人却睡过去了。


她给他解衣,手微微颤抖。


她很快发现,他下身却穿着件鹿皮紧身裤衩!两侧用十几根皮条子系了死结子,除非刀割剪子铰,人的手是无法解开的。她怔住了,手被火烫了样抽回来。感到这是块冰冷的石头,不是血肉之躯。


他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说:俺这是怕、怕,经不住。


这是何苦,她低下头,伤心了,期期艾艾地说,你真的那么不喜欢我?


不,不是,你听俺说,实际上,俺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你……


这是真的?


真的。


那好。她说着从炕头拿起把剪子,伸手就要剪那系死结子的皮条子。


这……他本能地伸手挡。


你再挡,俺就把这剪刀捅进你的小肚子里去!她狂热地说。


他愕然。相信她会做得出来。


她的握剪子的手,轻轻贴着他的小腹,下下剪开那卜几根皮条子。他动也不敢动,躺在那里身上却躁热起来。血从心窝里往上走,走过喉咙,走过脸颊,直冲到脑门子上。最后根皮带子被剪掉了,她手中的那把剪子也当地声掉在炕上。她的心阵狂跳。她的眼前出现了个强壮的、健康的、赤身裸体的男人身躯,像株放倒的粗树。黑褐色的皮肤,发达的胸肌,伸直的双腿,以及那个神秘的男人武器……这是她少女时期起想得到的梦,被命运夺去尝尽人间酸甜后还回来的梦。她轻轻叹气,不慌不忙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挨着这株放倒的树躺下去。她感觉到旁边那个躯体燃烧了般,阵阵热气漫过来,包裹住了她。她身上颤抖不已。熬过了最初的紧张,她和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搂住对方。他们自己也没想到。经历了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极度疲劳的身体,现在竟具有如此倒海翻江的活力。


尔后,她送他走了。说:别怪我吧……她知道这是第次也是最后次。她望着他的摇晃的背影哭了,哭得好伤心。为自己,为他。


往后的岁月中,他和她虽在个村,却如陌路,近在咫尺,如隔天涯。转眼几十年的日日夜夜无声地流过去了,他们的心都熬木了。只是在这重新跳安代的时候,犹如只哀声寻偶的孤雁,思念起在沙坨里独自苦挣的汉子来。惟有安代能把他们联系起来。她知道,他们二人各有各的追求,各奔各自的归宿,切事情强求不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此,她的心也平和了许多。翌日。当太阳还没升起来,在那座圣沙敖包周围聚集了哈尔沙村数百名男女老少农民。电视台的摄像师调试好了镜头,录音师拨好了音量,在稍远处轰鸣着他们自带的柴油发电机。


孟克村长从祭坛上向下边的村民们讲话。大家听真切了,上级领导对咱们哈尔沙村百姓是没说的,咱们也得拿出真格的。哈尔沙村是安代之乡。这历史嘛,要多久有多久。娘的,五十年代就是全区的文化点了。咱们今天可不能辜负了上级领导的好意!今年咱们遭了大旱,颗粒不收,也正好上级领导来检查安代的老套表演法,所以现如今设了这么个祭坛,祭天祭沙驱邪祈雨,大家来跳安代,举两得!凡是参加的人,每天发误工补贴金,等上级拨来款子,就按人头分。大家尽兴跳吧!买返销粮,就靠这个了!


村长的动员实在、有力、充满诱人的蛊惑。几百号人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张合的大嘴,好像那钱镚子儿就是从那个黑洞里蹦出来似的。人们屏住呼吸,暗中运着劲,准备为饭碗里能有那返销来的发霉的苞米粒,豁出切大干场!


孟克讲完,向旁边的位白发银须的执事老者,挥了下手。


这位曾在庙上当过格吾皮喇嘛的老者,双手捧起条雪白色哈达,面向圣沙敖包祭坛鞠躬三拜,然后用洪亮的嗓音念诵道:


当森布尔大山还是泥丸的时候,当苏恩尼大海还是蛤蟆塘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祭天祭地祭敖包,跳起安代消灾驱邪祈甘雨!啊,安代!像百灵般的唱吧!像狮子般的跳吧!


周围的农民们齐声应呼:


啊,安代!啊,安代!


这时,安代的主唱人列钦荷叶婶,身穿黑色绸袍,挽扶着位头蒙绿纱巾、身穿白长袍的年轻妇女,步履缓慢地走进众人圈里。她让那位妇女坐在中间的个木墩上。然后,她站起身,手中的彩巾猛地往上扬,于是从沙丘的侧便骤然响起声长牛角号,接着就是气势榜礴的鼓乐齐鸣。安代的序曲《蹦波来》奏响了。曲调悠扬,节奏缓慢,犹如缕轻柔的春风徐徐吹来。人们的心中不禁荡起阵波浪。只见荷叶婶双肩抖,亮出她那有名的碎肩,像片风中飘动的绿叶,舒缓地翩翩起舞了。她手里挥动着两条彩巾,如两只花蝶上下飘忽翻飞。


她走向那位白袍女人唱道:


把你的黑发放开啦,啊,安代!不要坐着发闷啦,啊,安代!虔诚的百姓们都到齐啦,啊,安代!该是狂舞疯唱的时候啦,啊,安代!


那些农民们也踏着这安代曲子的节奏,跟着列钦的动作起舞了。他们应和主唱人,不断高声重复着那句:啊,安代!在舞动中渐渐形成个大圆圈,把列钦荷叶婶和那位患有安代病的白袍妇女围在核心。荷叶婶那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背上,如匹瀑布;两只绿莹莹的美丽的耳环在双肩上摆荡着;戴在手腕上的银锡子随着彩巾的挥动在阳光下闪闪的,上边的小铃钱发出悦耳的叮当声;那件漂亮的黑绸袍紧贴着她身躯,袍的下摆轻轻拖着沙地,偶尔露出那光着的双腿,犹如荷叶下闪露出被覆盖的两朵金莲。她的双眼睛,此刻闪射出明亮而炽烈的光泽,迷幻般地望着沙漠,望着蓝天。


随着声激越的鼓乐响过,荷叶婶忽然把双臂向上伸,然后左腿屈单腿朝祭坛跪下来,头微微下垂,动不动地静待着,脸色庄重而肃穆。似乎祈求念叨着什么。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好像停止了呼吸,严肃地等待着。短暂的沉静中,人们的耳边响起了轻微如泉水的四弦胡琴声,缓缓奏出了另支安代曲子《杰嗬咴》。只见荷叶婶缓缓昂起头,遮蒙在眼睑上的黑发甩在脑后,双脚踩着节奏使劲跺踏着地,冲着那位仍旧蒙头坐着动不动的白袍女人,继续激昂地唱起:


钢铁虽然坚硬,投进烈火就能烧化;你的苦难虽然沉重,走进安代场就能忘却!啊,安代!


来吧,来吧,啊,安代!


白袍病女似乎终于忍不住,慵懒地伸臂舒腰,慢慢伸手扯下蒙头的绿纱巾,从土墩上哆嗦着站立起来。这是位十分年轻漂亮的女子。见她起身,伴乐便奏出另支行情的安代曲子:《嗬吉耶》。


列钦荷叶婶领着众人环绕着白袍女舞动,轮番探问她心事,启发她倾吐隐衷:


是对父母怀有哀怨?是对丈夫抱有愤恨?还是依恋着孩子?或者迷恋着旧日的情人?


在列钦的诱导和这美妙的安代曲催动下,白袍女人开始兴奋了,脸放红光,眼含秋波,跟着列钦慢慢手舞足蹈起来。于是,场里黑白两个鲜明对比的颜色交梭舞动,好比两只黑白彩蝶翩翩飘舞。那悠扬柔和的安代曲子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时如风穿山谷,时如溪流林间,使激情舞蹈的人愈加沉醉于那缠绵激越的旋律中。


这是海潮般的、风似的、火似的、充满鼓动力的歌。


白袍女人终于打开心扉,唱出隐衷:


杏黄哟缎子的坎肩呀,是我在月光下给他缝的。早知他离开我的话,还不如把它把烧成灰。哎哟我的你呀,后悔也来不及!啊,安代!大红哟缎子的坎肩呀,是我用心血给他缝的,早知他要变心的话,还不如把它把撕成条!哎哟我的你呀,后悔也来不及!啊,安代!


列钦劝导她:


八卦哟风筝若是断了线,你再牵拉绳也没有用呵,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子!无情哟哥哥若是变了心,你再哭干泪也场空呵,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妹!


你越是胡思乱想没着落,身上的病情越变严重,莫不如立时丢掉心头的烦恼,跟大家起祭天祭沙祈甘雨!哎哟我的可怜的妹子!


经过列钦和众人反复咏唱、劝导,白袍女人终于幡然醒悟,跟随列钦投进下边的祭祀安代的舞跃中。


至此,乐队突然奏出节奏强烈、旋律激昂狂热的安代曲子。


列钦荷叶婶的舞姿突然变,引领着白袍女人,二人随这激烈的音乐,双肩摇摆,下身扭动,光脚跺着沙地,热情奔放地狂舞起来。此时此刻,她完全不像个年过五十的女人,那步态的轻盈,那身手的敏捷,那舞姿的优美、利落,十八岁的少女也远不及她。这娴熟狂放的安代舞蹈,此刻全然象征着热情、欢乐、怒火和愿望。迷人的黑色袍裙浮动着,旋转起来,像股黑色的浪潮、黑色的旋风,在场地内四处翻飞。而那白色的袍子紧随着她,十分和谐默契地陪衬着她,相辅相成,看上去犹如海面上翻滚而来的雪浪花。于是这黑色的旋风,白色的雪流,相互咬噬,相互辉映,时而原地对跳,时而分开提着袍裙向两翼奔舞,表演着幕幕惊心动魄的安代舞。


这已不是那种姿态袅娜、身手灵巧的轻歌曼舞。这是呼号,鼓动,追求,祈祷,和不可遏止的愤怒!人对自然对沙漠、对苍天、对旱魃,以及对那不可知的命运发出的庄严而神秘、强烈而哀怨的控诉!那响亮的拍手,那急促的跺脚,那大幅度扭摆的腰身,那粗矿的动作,那哗哗响动的袍裙,都无不表达着这种控诉。尤其那高傲的头颅的频频昂起,更是充分体现着安代敖恩代抬头起身的涵义,也就是,以世界上惟独安代才具有的独特的歌和舞的形式,强烈表达着劳动者人的骄傲、人的尊严、人的不屈服、人的对夭地鬼神和对人本身的控诉与抗议!


雨时和电视台的记者们,观看着这惊心动魄的表演,他们被震撼了。尤其雨时,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从它那丰富多彩的舞蹈语言、那强烈亢奋的节奏与柔曼舒缓的动作的相结合,那简明有力而大众化的风格,都使人不禁想起当今风靡全球的、又起源于拉美民间舞蹈的迪斯科来。雨时想,安代之所以经久不衰,如此普及和具有生命力,大概也因为它产生于民间,又由像荷叶婶、白袍女及还没见识过的安代王老双阳这样的天才的民间艺术家们使之日臻完善和传播的缘故吧。显然,这是下里巴人劳动者的歌舞,为的是发泄他们内心的喜怒哀乐。


摄像机的镜头,不停地追踪着那黑色的旋风和白色的雪浪,还有那拥戴她们奔舞呼号的潮水般的群众。这是卷极其珍贵的艺术资料。


这时,那位祭坛上的执事老者,用压倒所有声响的拖长的嗓音朗诵道:


从北海牵来雨龙,从东海来甘泽,从西洋唤来河婆,从南洋引来云朵,驱除旱魃!驱除旱魃!祭沙!祭沙!啊,安代!


村民们跟着他地动山摇地呼喊:


把山梁的水引下来哟,唱它个百天!把甸子上的水引上来哟,唱它个五十天!驱除旱魃!驱除旱魃!祭沙!祭沙!啊,安代!


安代以种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这些农民,都像着了魔,鬼魂附体了样狂歌疯舞。


敖包顶端的祭坛上,圣火燃烧起来了。那位祭司老人合掌诵经,不时往火里祭洒着酒和供品,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荷叶婶的两颊上,呈现出落霞般粉红的晕圈,那双眼睛异常可怕地闪射出两道光束,似乎她已卷进不能自己的疯狂的漩涡中,旋转着,舞跃着……


完全疯狂了的农民们,簇拥着这两个黑白袍女人,犹如股股澎湃奔泻的浊流。荷叶婶像颗陀螺,在这股独流的漩涡里转动着,转动着,那声声激越的安代曲子和周围族拥的农民们像根根挥动的皮鞭,催动抽打着这只全不知停下的陀螺……


突然,声长长的仰天长叹,声碎肝裂胆的狂笑,列钦荷叶婶终于昏厥过去,仰面倒在浑浊的尘土中。她的下身被浸出的黏性血液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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