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岑港鏖战

作者: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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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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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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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30字

两个人的心路


不是每一次死亡都值得沉痛悼念。1945年4月30日,有个人在地下室饮弹自尽,那天应视为全人类的节日,至少也是全体犹太人的节日,因为死的是希特勒。1953年3月5日,斯大林脑溢血而死,古拉格的囚徒们应该群起欢呼。残暴的大独裁者能为世界做的唯一贡献就是他的死,他死了,千万人才能活下来。


但汪直的死亡却让很多人难以忘怀。


和汪直打交道的十几年中,胡宗宪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现在那蛇王已死,他却忽然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人,只会随着他的口哨婆娑起舞。


想起这一切胡宗宪伤感内疚,毕竟一个好的对手远比一个好的朋友更让人牵挂尊敬,何况汪直所要之物仅为通商,让千百万沿海居民不必为了一纸荒唐的皇命就生计葬送,让激战百年的大明海疆得以相安无事,他们距离成功如此接近,仅有一步之遥胡宗宪和汪直就能息万世刀兵而同殿称臣,如果运气够好两个人还能成为政治盟友也未定,但就在成功的巅峰命运戏耍了他们,一个身首异处,一个前功尽弃。


胡宗宪长叹一声,发现宿命如此玄妙。汪直本来是个商人,却被生活逼成了海寇。而自己本来是个书生,却渐渐成了一个官棍。而命运女神却永远有如当空明月般洁白纯净,没有半点颠倒红尘的羞涩与愧疚。


伤感过后便是遗忘,对于职业官僚,遗忘是成功的必修课。


官场哲学,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胡宗宪无以抵抗,只有与日残忍。与汪直多年的相知,他用3天就可以忘却,与汪直3天的相逢论道,他想不记得也根本不会很难。


虽然胡宗宪很快忘记了汪直的生前,但却没法忘记汪直死后遗留的一切。


那一起都意味着战争和杀戮,无数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们。而以明军目前的军力和素质而论,根本无法阻拦魔兽来袭。


这是胡宗宪最不愿意面对的,但不愿意面对也得面对,皇帝嘉靖闯得祸,黑锅只能胡总督来背,既然无可避,也就无可畏。


他还记得自己挚友夏正到毛海峰军营当人质前晚说的话,想起来便让他热泪盈眶。


当时夏正向他辞行,不,应该说是诀别。


他和胡宗宪讲起了侯嬴的故事,那侯嬴只是魏国看城门的,可是是个侠客。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对他礼贤下士,请他吃饭,去接他,他穿着破衣服,很神气的坐在马车上,由信陵君给他赶马车;吃饭时坐上座,大模大样。后来秦国包围赵国,赵国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给信陵君出主意,教他从魏王姨太太那边下手偷虎符,这样才能调动魏国前线军队,以救赵国,信陵君听他的话,如法炮制,果然偷到虎符。临走时,侯嬴推荐他的朋友屠户朱亥一起上路,并跟信陵君说:我本来应该同你们一起去冒险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送你们走。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心在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冒险,我计算在你们抵达前线的时候,我面朝北,对着风自杀,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后来,在那边信陵君抵达前线的时候,这边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杀了。唐朝王维写《夷门歌》描写侯赢说:‘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望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这回事。


夏正对胡宗宪说,我这一生,相知于总督大人,外结师生之义,内连骨肉之恩,无以为报,正乃一书生,无力上阵杀敌,作为朋友,羞惭大焉,只能学那老翁侯嬴,以将死之身为总督分忧,终以一死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时间不早了,就此永别吧!”


当时的胡宗宪内心颇为感动,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皇上虽然昏庸,但明眼的大臣一定能知道汪直的价值,不会轻易杀之,只要汪直不死,夏正必活,因此并没有把这次辞行当成诀别。


可是此刻,消息已经传来,汪直一死,毛海峰立刻将夏正用锅煮死,手段凶残,令人发指。


于是胡宗宪拍案怒喝:


楚虽三户能抗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血战到底!


一个豪迈苍凉的声音响彻天地!


血战到底!


同样的声音在海岸的对面响起,只是声音多了十足的疯狂和仇恨,让人不寒而栗。


怒吼的人是毛海峰,他是江湖豪客,一向言简意赅。


汪直的死讯让他牙关紧咬,白眼直翻,脸上毛孔大张,颗粒浮凸,像一张用旧了的砂纸。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胡宗宪的鬼话,为什么与其大被同眠时不取其狗命,自己廉价的宽恕和不能明辨真相的低能,无形中害死了干爹,间接地成为明朝政府邪恶的帮凶。


在他看来,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血池,蚊蝇乱飞,蛆虫遍地,一切都在腐烂,再也见不到一片干净的泥土。他曾天真地想着卸甲归田,但却被真相倒逼拿起屠刀,此刀一旦举起,除了肉身泯灭绝无放下之理。


毛海峰,目露凶光,杀气冲天,他要向一切欺骗他的人去报复,他要让当权者知道,虽然苍天无眼,但每一个弱小的生灵都有能力制造惩罚。


鏖战


就这样一场本可化于无形的十年浩劫降临尘世,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仅仅因为君王糊涂一念便让苍生流血丧命,这实在是人类历史的最大荒唐,当然这次荒唐的杀戮却开启了戚继光的封神之路,算是不幸中仅有的一点幸运。


而开启这场封神之路的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败,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岑港之战正式开始。


应该说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我之前说过,汪直此次前来是来和谈的,因此只带了两三千人,汪直死后,树倒猢狲散,走了大半,只留下毛海峰和他的死士嫡系,不足千人。


而胡宗宪这边则派出了帐下头号大将俞大猷(戚继光还只是新人)和最为精锐的兵将上万人,而且钱粮物资一应俱全,将个小小的岑港围得水泄不通。


胡宗宪和俞大猷此刻都信心满满,憧憬着三五天内高奏凯歌。毕竟论人数十比一,论士气,精兵对穷寇,论给养,政府保障对靠山吃山,这样的战争,想不胜都难。


但真打起来,名将俞大猷的心理防线开始饱受摧残,


交战第一天,他的骄兵悍将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俞大猷认为是轻敌所致不以为意;第二天收拾心情做好部署又来进攻,结果又被毛海峰一顿胖揍,第三天俞大猷做了深刻反省从军中挑选最为悍勇的士兵组成敢死队来强攻,结果又是一通彻头彻尾的惨败……


就这样战争从春天打到夏天,又从夏天打到秋天,风景变了,天气变了,但每天的战报却从未改变,大败、大败还是大败,三十六计除了美人计这里使不上,俞大猷把其他三十五计都使了个遍,可是岑港和毛海峰就是稳如泰山,一次又一次打跨明军的进攻。


那半年的时间,俞大猷苦胆增生,火气连连,他想不通,自己从易经中悟出的兵法,自己拳棍天下无双的武艺所教导的士兵,为什么连个弹丸岑港都打不下来。


俞大猷想不通的问题,让轩辕鸿鸣来告诉你吧,为什么那个时代第二天才的将领带着第二精锐的部队(第一是谁即将登场)打个破岛半年多却寸功未建,原因有三:


一、地形


岑港位于舟山本岛西部。舟山似舟,就似《圣经》上所说的那艘诺亚方舟,满载着逃脱漫地洪水的信徒和门类齐全的动物、植物、头西尾东地漂浮在离神州大陆不远的洋面上。而岑港恰似一个位于船头左侧的锚洞,司控着这艘大明帝国照顾不到的巨舟的开航和停泊。胡宗宪《筹海图编》着力描绘了岑港地形的险要:“四山峭立,海环其外,南北两口入口仅客一舟,别无他道。”


路险难攻此一也;


二、倭寇的特点


在日本方面,充当海寇的武士,来自山口、丰后、大隅、萨摩、博多湾、对马和五岛列岛。他们既无统一的领导,也无长远的作战目的。起初,他们有一个空中楼阁式的希望,以为和中国海盗主要是汪直的联合军事行动可以迫使中国政府开放对外贸易,而他们中的领导人也可以受到招安而荣获海陆军将领的官衔。这些希望在嘉靖皇帝下了斩杀汪直的荒谬圣旨后终于成为泡影。


再加上胡宗宪不久前以招安为诱饵,使徐海等海盗头目束手就擒,而后又把他们的头颅送到北京邀功。这种措置只能激起日本的侵犯者更大规模的来犯。


这些日本海寇虽然在上层缺乏统一的领导,但下层的组织力量则不可忽视。虽然是杀人越货,也表现了日本下层社会结构的严密性。据目击者记载,不论作战或宿营,倭寇的小头目对下级战士能施以极严格的纪律管制。各个小股部队战法一致,也表示了他们并非仓猝招募而来的雇佣兵。而且汪直徐海的死,让他们今后的屡次入侵更缺乏政治意义,其惟一的目的只在于劫夺财货,而且由于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他们面对明军往往选择宁死不降。


三、道义


没错就是道义,这个世界只看结果不重过程,从这个角度看胡宗宪诛徐海杀汪直干得确实漂亮。


但徐海已然投诚,汪直愿意和谈,结果政府首先失信,这无疑是让十几万倭寇和几十万靠海吃海的海滨之民心如死水,而其中最为愤怒出离者就是毛海峰和他的一千死士。他们将切齿的痛恨化成死战的决心,你既然不讲道义,我便替天行道,于是为贼的一方反而握有信仰的利器。


信仰这个东西,不管它是好是坏,只要你坚持,将迸发出可怕的力量。


冰是水的另一种品格:环境越差,骨头越硬。


此时的倭寇个个心如坚冰,所以爆发了极大的战斗力,这也正是身临绝地的毛海峰却能力抗十倍之敌半年不败的原因所在。


太阳有时也失约,黑夜却每天必来。


此时的俞大猷最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此刻已入深秋,海风冰凉,但俞大猷的心情却比这海风更加阴冷数倍已近绝望,这个世界雪中送炭只是童话,雪上加霜才是惯例。


雪上加霜的事情来了。


有的人就像病毒,强行进入你的空间,让你的生活无法正常。


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好事从不见他,坏事从不缺他。


俞大猷在岑港大半年打了上百场败仗,这样嘉靖再也无法高坐龙庭,连忙下了道圣旨:


你们这群丫挺的想在这过年不成,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


所谓撤职查办那是文明说法,其实就是打入大牢把你办掉的意思,锦衣卫的大牢任你钢筋铁骨泡他个十天半月也全部变成大腌萝卜。


一想于此,久经沙场的俞大猷也不禁头大心慌。


于是他立刻把全营将官全部集合,开会申明时局严峻,并且着重强调,岑港拿不下,这是个集体黑锅,我自然要背,但下牢之前也一定拉满垫背的。


但底下同样鸦雀无声,毕竟发脾气说狠话,谁都会,但打了半年,脑浆子都搅烂了也没想出办法,就那么一条羊肠小路弟兄不是不玩命就是冲不上去如之奈何!


于是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很多人都在看看手中钢刀不住唏嘘,用它砍人半生也许一月之后就要用来自刎,想想欲笑无声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个久违的声音响彻大帐:


末将戚继光,愿为先锋,定要克期下敌!


戚继光此时刚从浙西增援过来,俞大猷对他并不熟悉,但手下实在无人,只能期待这位自告奋勇者,在委以重任之前,还是语重深长地提醒戚继光:


记住,一月不克,你我玩完!


然而刚刚过了半个月,俞大猷就气歪了鼻子,原来戚继光和他的前任没什么两样,每天喊打喊杀,但比他的前任更糟,倭寇只要冒个头射个箭,戚继光的手下立刻溃不成军拼命地往后撤,连个象点样的抵抗都不做,于是他立刻决定找戚继光算账。


就在俞大猷回营拿宝剑准备砍了戚继光的时候,嘉靖的使者先来找他算账了。


虽然未到一月,但嘉靖皇帝向来是个对己自由对人马列的人,刚刚半个月,他便立刻补发了一道圣旨,命令革去岑港前线自俞大猷以下所有将官的官职,戴罪立功(久不克,坐免官,戴罪办贼。(《明史·戚继光传》)


俞大猷知道自己的生命开始倒数,再过半个月拿不下岑港自己的命运将比汪直还要凄惨,于是他立刻拿起宝剑,找到戚继光,如果在他那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他就先砍了戚继光,然后亲自领兵上阵玩命。


当他看见戚继光,发现这个山东大汉正在悠闲地喝茶,俞大猷刚想大骂,戚继光却先开口,我许诺一月破敌,现在还有半月,大帅为何出尔反尔。


说得俞大猷哑口无言,军中无戏言,说一月就一月,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何况眼下的局面也就这个不知死活的孔府大汉敢打先锋,于是忍下胸中恶气放下准备杀人的手。


又过了十二天,听闻来抓俞大猷的锦衣卫已经上路,整个军营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大家都知道,决战的日子来了,与其死在大牢里,不如死在冲锋的征途上,这样死了还能给家人留下份政府派发的抚恤金,于是明军阵地中反而弥漫着平时从不曾有的视死如归的平静。


是时候了,戚继光命人飞报俞大猷待前锋突入阵地,后军立即支援,然后命令手下集合,当众砍杀了十几个牢骚最多不守纪律的兵油子,郑重声明今天是玩真的,往前一步也许是黄昏,但退后一步一定是黄泉,全军出击,不胜不归。


就这样,被戚继光麻痹一月的倭寇还以为明军是来喊而不是来打的,结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戚继光带队冲破阵地,然后俞大猷指挥大军杀来,两相夹击才取得胜利。


就这样,历时近一年的岑港之战落下了帷幕,在此战中,明军伤亡近三千余人,歼敌不到千人,并有匪首毛海峰(逃到大海遭遇飓风翻船而死)带领部分倭寇成功突围逃窜,可谓是灰头土面,丢尽了脸。


而因为岑港之战的久战不力,俞大猷以“邀击不力,纵寇南奔”(《明史纪事本末·沿海倭乱》)的罪名被捕下狱。不过毕竟胜利抹杀了一切污点,很快他就被嘉靖下旨发往大同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