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白之死

作者: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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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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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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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048字

指导


《李白之死》系闻一多就学清华学校时所作,是诗人早期创作的长诗之一。诗歌以“李白捉月骑鲸而终”这一民间传说为基础,加以诗的提炼与生发,写来慷慨激昂又哀怨动人。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做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馀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便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像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炫目的残屑。


“帝呀!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馀霞散成绮,澄红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那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像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煽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的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珮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颂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底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飔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孤独的李白终于孤独地死了。从以酒浇愁的醉,到盼月望月的怨,到原罪观念中的愤,再到浮游八极的愧,最后是精神痴迷的献身,都是他摆脱孤独、自我挣扎的种种努力。最后,诸种努力皆告失败,他获得的只是最深的孤独感受,最后的死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客观上的解脱,李白“要笑”了。可闻一多注定还要面对痛苦的现实。


这首长诗在艺术上的最显著特征就是对历史氛围的成功营造。这首诗本是“借他人之酒杯,浇心头之块垒”,即是假托历史来抒发现实的体验,闻一多在前序中也告诫读者说“不要当做历史看”。但这并不是说诗歌可以任意填充现实的成分,既然是“史诗”,那么就意味着,它与现实的联系是精神体验上的,而在诗的表层成分(形象、气质、语言等)方面则应当具有必要的历史特征。《李白之死》力避出现现代的术语,又以李白的《月下独酌》为全诗的基本骨架,其中不时穿插众多的历史史实及李白本人的诗句,在整体上成功地营造了一个完整的“李太白时代”的氛围,从而把历史与现实的互相解释放在一个不容挑剔的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