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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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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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0902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工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牌的,蜻蜓、掉不坏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划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划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以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楞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相待认真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掌着他:


“来!姊教你握笔。”


【生活细笔小引】


我不是个画家,但撷取美的片刻,是我的心愿。


我不是个作家,但记录每一次的感动,是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生活的本身即是书、即是画。也许前一刻,我们是阅书观画的读者,而下一刻,却又变成书中主角、画中人物了。更有可能,我们同时既是读者又是主角。


每个日子,都是内容不同的一本书,风格迥异的一幅画。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忙了,常常忘记去读它,欣赏它,随意地浏览过去,便断言生活是一味地今日抄袭昨日,只是公式化的食衣住行罢了。阅读,不仅是认识符号而已,更要懂得符号所传递的内涵,而观画,也不只是五彩缤纷的调配,细细想来,画中原是有画。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愉美的刹那、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作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小红虫——生活细笔之一】


现在想想,已有二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背地理笔记,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红虫,比一粒沙子还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笔记簿。我感到很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虫,我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随手一点的红原子笔水看成是虫。但它真的在动,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真的小虫没错?多新鲜!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它一定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瞧它红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轻细,只要我大力点儿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万八千里远才怪哩!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无头绪地在摸索,它一定没搅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我发觉它对颜色的辨别力很高,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就马上变换方向,而且动作急速,仿佛相当惧怕的样子。最后,它终于穿过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到达笔记簿上最大块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它是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它在白色的纸上安步当车,一点也意识不到是否有突发性的危险?我伸出一根指头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没有经过光线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头一直随着它移动,而它仍是不知不觉,我不知道小虫的世界里,有没有第三空间的存在,我的指头在它的上面猛动不停,它还是没知觉。这可惹恼了我,有几次,我几乎要直直压下去,对我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没这么做,说不上来为什么,杀一只虫还不至于有一秒钟的罪恶感,但我就是没压死它。不过,我打算给它一个难关,惩罚它对我的妨碍,如果它通过了,我就把笔记簿让给它去逍遥,如果没通过,只好不客气地请它另谋出路。我在桌上敲几下,算是通知它了。于是,拿起黑色原子笔,在它的周围划一个大圆圈,然后慢慢涂黑,让黑色一步一步向它逼近。它的反应立即可见,急速地四处乱撞,碰到黑色就掉头,像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人一样,只会乱冲乱撞,那样地惊恐、焦虑、无助。我想它现在的心情,大概跟我有一次走在地下道,突然灯全黑了,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样。我的笔尖继续逼近它,它反向逃避,我转向又逼近,它错乱的程度几近疯狂,只会团团转,只会在渐渐缩小的空白里慌乱得不知所措,它那样地惧怕黑暗。我想,如果它知道上帝,我相信它会死命地喊着上帝,而这时候,我无疑地是它的上帝。最后,一团漆黑当中只留一点点空白让它立足,我囚住它了。我怀疑它是否能走出去,它是如此地畏惧黑暗。也许对一个小生命,这么做太苛了。我在想要不要释放它?突然,出乎我意料地,它静了下来,在仅存的空白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我不禁纳闷起来,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动了,不是在空白里转动,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笃定地,朝着一定的方向,很镇定地走,没有慌乱、没有焦虑,更没有畏惧,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是什么力量让它把黑色透视成白色,让它那么肯定黑暗之后就是白色?它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它怎么能够……?!它终于走出黑暗,我囚不住它,认输地把笔记簿让给它。


我想,它已有资格去走遍一个地球。


【踏一回月——生活细笔之二】


自从傻瓜面搬到侨光堂旁边的那条路里面之后,打算吃面的人懒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还是常常去。


六点多回到寝室,问看看有没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说:太远了,懒得动。陈刚准备吃泡面。再问一问需不需要带小菜回来?张说:“谢谢,我觉得那一大锅东西,看来有点脏!”


一轮明月,真美。李白举杯邀明月,我嘛,带着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经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绵和阿但,若她们不在,就留张窝心的纸条:“来访未遇,甚怅。你们日夜思念的简媜留。”


一开门,“嘿!简媜来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种热络冲昏了头,怎么搅的,是我要找她们,还是她们要找我?


当你满头大汗地去追逐一个愈来愈远的背影时,或是有人力竭声嘶地呼唤你,而你不想回应他时,那都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但当你终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多么亲切的人正向你走来,而你也几乎要跑着去迎接他时,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待你这么好,你会领会出一份“颠踬”的快乐,在崎岖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这种感觉。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但是我们不在乎,也就管他那么多别人爱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月亮真美,这么美的夜晚如果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就俗了。


我们叫了两大盘小菜。我一直不认为食物的味道与否嘴巴有绝对的鉴评力。那两盘小菜,摆在那样的晚上,那样的朋友面前,要比摆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对我而言。


我挟起一小截卤透的豆干请了请月亮,感想她今晚圆得如此可爱。


付钱的时候,她们又跟老板娘闲话一回,嬉笑一回,问候一回,不晓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干女儿,我在想,否则想自荐。


走过另一家面摊时,我们缩头缩尾地快快走过,看看空了那么多张桌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细,吃了别家不吃这家,有点罪的感觉。自己第一次进去这家吃面时,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娘端过面之后,就坐在桌角边,一面包馄饨,一面听收音机唱茉莉花,我觉得她实在很有情调,做她的丈夫一定真好。但愿下次我仍旧一个人去吃面,而仍旧只有我一个客人,她便能悠闲地又唱起歌来,像个满足的小妇人……。我几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至于我没能去的任一个晚上,但愿她高朋满座。


我们这群无药可救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还不满足,依照惯例,又去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好像我们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实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给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张钞票那么单纯的行为了。而是转变成一种牵念,她会问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你会问她,为什么前几天没看到呢?唉!人世间,本是处处有情,只怕已心太无情,便不知情为何物?面对那么慈祥的老婆婆,让她拿刀为你切西瓜,问你要不要洒盐巴,已经是够不忍心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因为十块钱的关系,恣意批评人间西瓜太贵凤梨太脏,木瓜不甜?


踏一回月,谁说月亮无情?月若无情,就不会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满校园的清辉中,诉一诉心曲,也闹过几次畅怀,自己像个傻瓜,也笑骂别人傻瓜。想想,要当个傻瓜也不简单,既能承认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这种田地,实在是不平凡的傻瓜。


也许,我仍会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们搬多远。


也许,你会以为我喜欢吃面?其实,我爱吃的是碗里的那一个“情”字。


【夜的独白——生活细笔之三】


白天里,我们看到一草一木,并非我们的眼睛本来就能看清楚万物,而是太阳照亮一切。


夜里,我们如浸于浩瀚墨海,再圆大的眸子都是虚设,只因少了一个太阳。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两个相对的天空,一个是艳阳高挂的白昼——我们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一颦一笑,听到他的声音里蓄着的是喜是悲?我们能无误地辨认哪一张脸孔该配哪一个名字,我们知道谁是谁。


如果对方把另一个天空翻转在我们的面前,那么一切的存在都将变成不存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是我大学生活新鲜人阶段的最后一天。或者该说,最后一夜。和三五好友,择一处柔软的草地,庆祝漫长假期的来临,其实不必安上这个笨拙的理由,年轻人聚在一起,有很大时候是不讲理由的。那天,依例是从“吃”的开始,大快朵颐之后,便是笑闹一团;有的唱歌,有的闲嗑牙,有的争吵笑骂,有的大吹牛皮……,一群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它天高地厚的疯子一堆!


渐夜,歌声渐止,笑声停了,闹声也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面孔,只有偶尔传来一声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的伫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许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位置上静坐,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我慢慢踱到湖边,坐在栏杆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欢夜的神秘,总让人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之深深处的纠结,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隐,吞吐心衷,做有声与无声的独白,夜,让我想哭。


感觉有人在我身旁不远,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我如浸在波涛起伏的思想之海,随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顺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个地浸在思想之海里。睁开的双眼,不眨地凝湖,视而不见,耳仍是耳,只是闻而不知所闻为何?觉得一切离我遥远,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词都成为废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个刚刚才记得名字的人。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实上不知如何答起,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轻轻踱着,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从树丛后面的草地,那里有一群人围坐着:“为什么人要活下去……?!”没有人回应。那声音幽幽地继续:“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阵沉默。“有时我会想,我的出生不是我所同意的,难道我是否要继续活下去,也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是谁在安排……?”“我,不经自己同意地被生下来,是否我继续活着,也只是要另一个人不经其同意地,被我生下来……有时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时,一刹那,什么都搅不清楚,什么都变模糊……”一阵沉默。


我们常问“为什么存在”?更常问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些疑问,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是,这些疑问将保留在每一个明天之中。也许会是永远,老死了,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愚钝的生命。


隔不远,是系上男生的对酌。是如何陈年的心事,需要藉酒来透露?胡是醉了,吴略有五分,他毕竟是耐得住的人,只闷着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活泼的时刻。谢平常独来独往的,吐了真言,竟让人难受。一个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里以不同的音调互相招呼微笑的伙伴,在夜里倾吐各人的胸臆真言,竟是同一个声音。夜,沁凉如水,湖中央荡曳着月光,道尽多少尘间的嚣闹?而入夜,总是一色的玄黑,独星与月,烁烁有光,入夜,总是一样地看不清谁是谁,独心与心的语言,直接对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长长。相信此时的大道是极为干净的。白昼虽有无数的脚痕熙攘,总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个脚印,所以风是很轻松地吹过就干净了,像我们的生命之于宇宙。路灯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规则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还没有找到。


【两朵童稚——生活细笔之四】


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们,只因为她那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我坐在窗户边,座位是长长的那种老爷座,她们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一直看她们。


较大的那个,大约十三岁,挂面头发,一身淡黄色碎花洋装,一双高跟鞋——这令我很惊讶,这么小年纪!我细细再看,发现那是双很大很尖的高跟鞋,相当老式的。我猜,不是她妈妈的就是姊姊的,她还不到穿高跟鞋的年龄。另外那个小女孩,圆嘟嘟的脸,长头发在耳朵边扎成两把,晃荡荡地,还打了蝴蝶结,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我想,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是姊妹,她们看起来有点儿像。一坐下来,妹妹就叽哩呱啦地不知道跟姊姊讲什么?她的笑容好灿烂。做姊姊的,一句话也没说,很专心地听她讲,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妹妹,偶尔还轻轻地点头,嘴角有一丝微微的笑。那微笑,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所该拥有的。后来,妹妹大概是热了,小手一直掀着额前的刘海,她半靠在姊姊身上,低声问了什么,姊姊看了看左右,然后大大地点头,妹妹马上两只脚跪在椅子上,双手用力地拉开玻璃窗。姊姊低头不知道问了妹妹什么?我想,她一定是问妹妹:“还热不热?”妹妹又笑了,无邪、天真,像个小天使。后来,妹妹大概困了,趴在姊姊的腿上打瞌睡。姊姊一只手让她枕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妹妹大概很困,一会儿就睡熟了,一动也不动。她那双手还是继续抚摸着她的头,那么轻又那么轻又那么柔。我想,那一定是个很令人舒服的动作。这时,我大胆地瞧着姊姊的脸,多平凡,又多惹人怜!瓜子脸,不算漂亮,但很顺眼。皮肤黑黑地,仿佛还有几条“抬头纹”,鼻子是挺的,闭着的双唇如不破的核桃,唇边一丝不褪的微笑,带一点忧郁,又带一点遐想的样子。多奇特的微笑!我不觉地深深望着她。她的两眼一直望着这边窗外,一眨也不眨地很奇特,仿佛含有几许轻愁,几许心事,几许遐思。我不禁好奇,她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她怎么有如此忧郁的眼神?仿佛看了多少风霜雨雪的过往,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她一定不是在看窗外的车辆、招牌,她在看很远很远的一件心事,也许是过去的,也许是未来的。多柔顺,多惹人怜的女孩,她看来那么善良,她会有什么心事?


这时,窗外下起了雨,许多人关窗。妹妹大概睡得酸了,转了一个姿势。她有点惊,收回视线,轻轻撩拨着妹妹汗湿的头发,还拍拍她的肩膀,充满呵护的样子。她又看看窗外,注意到下雨了,伸出手到窗外探了探,又把手放在妹妹的背上试了试,大概是发觉雨水会打湿妹妹。侧了身,想把窗子关好,由于是左手,使不出力气,右手又枕着妹妹,抽不出来。她用力地想关窗,还是拉不动。后来,她轻轻移出右手,换左手托拥着妹妹,并且把一个小皮包也一起拿在左手——我到此才发现的。她伸出右手,抬高,抵着玻璃窗,用力;我吓呆了,她的右手只有半截,五根指头完全没有了。她用那半截的手用力地为妹妹关窗的那一幕,震惊了我,也感动了我,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好不容易关上了窗,车子一震,却又把小皮包从老爷座的缝隙掉了下去。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她侧低身子,右手一直往底下探,她摸了一会儿,像是摸到了,慢慢地,手往上抬,很谨慎得怕它再掉了,她吃力地夹起小皮包,用那只半截的手。于是,我眼前便模糊了,赶紧把泪水逼下去,抬起头,看到妹妹醒了,揉着眼睛,姊姊笑笑地东指西指,仿佛在告诉她刚刚是怎么回事?妹妹也笑了,伸出手把小皮包拿在手里,又趴在姊姊的腿上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一点羞赧,那丝微笑便深了。这以后,她便一直低着头,用那只充满爱心的断手,一上一下地为妹妹理理睡皱了的领子。她是个好姊姊。


我下车了。


上帝,愿您带领这对小女孩到幸福的花园,如果我尚有为领受的福,请您代我转送,她们存在一刻,这世界便有一刻的纯洁与和平。


【我来酿——生活细笔之五】


常常惊讶于自己的“新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年,一大早起来便到傅园念英文。起先还兴致勃勃,真的念得朗朗有声。后来热劲弱了,卷着书,反剪双手,只是沿着喷水池一来一回地踱步,往往一个早上连一个生字都没背起来。


但我仍旧觉得充实,因为太多新鲜的想法都一股脑儿地跳出来。


起初,是那棵“橄榄树”,将我安排得紧紧的时间表一下地打得湿烂,我从此脑子里把橄榄树列为每天必须拜访的对象之一,而且热情一直不减。其实,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橄榄树,而是橄榄树上的橄榄。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压枝低”的翠绿小橄榄在我脑子里不时晃荡的诱惑,再加上听说有人一桶一桶地将六号馆附近的橄榄打下来恣意糟蹋,我恨得真是“咬牙切齿”。最后,“相思”得无法自拔,连黄昏也跑去傅园看看,看到树梢叠叠的小橄榄,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还好尚未被那些不知珍惜的人糟蹋,忧的是,任凭自己踮起左脚或右脚,伸长右手或左手,仍旧无法“一亲芳泽”,小橄榄还是那么地“高不可攀”。有几次,甚至想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单独行动。只是,不管白天或晚上,傅园一直没有“冷清”过。而我又“胆小”过人,别说打草惊蛇,就连站在橄榄树下的勇气都没有。唉!只怪自己“道德意识”太高终不能成就此等“美事”。


终于,贵人相助。那头我再度痴痴的散步到傅园,一举头,看见三五个小毛头,汗衫短裤,竹竿塑胶袋,叽哩呱啦地朝着橄榄树打得好不认真。我一看,先是楞住了,然后是怒,最后转怒为喜,真是天赐良机。赶忙过去和小哥儿们互相问好,看看收获情形,终于博得他们的“拔竿相助”,分我一杯羹。


我捧着十几颗橄榄,像捧着十几颗祖母绿玉石一般。几乎是跳着回寝室,兴奋地找出玻璃瓶,大事清洗一番,当我把洗过的橄榄放在书桌上吹干时,那晶莹的水珠几乎可以映出我眼里热切的希望,我有着从事探险一般奇妙的兴奋感,久久不去。


而更奇妙的,我竟然想到要酿它们,这真是天外闯来的神思。这个遐想让我雀跃了起来,一会儿把橄榄挤进瓶里,一会儿又统统倒出来,简直比拥有十颗祖母绿更紧张。如果只是十颗玉石,倒又简单,保险柜一搁就没事了,偏偏是活不溜丢的小橄榄,就像一群小精灵似地,才不会安安分分地挤在瓶里,它们会变,会把一个小瓶子变成一个小宇宙,它们不但有奇特的形状、气味,更会变出醉人的馨香,如果它们合作的话。我希望二旬之后,当我打开密封的瓶盖时,醉我的是一股神秘的迷香,而不是腐朽之气。这就是“酿”的功夫了,而我从来没有酿过,却冀望一只只鼓胀着风帆的青涩小船,变成一条条甘甜的轻舟,驶进我双唇的港湾。


我时时发痴在想,一点盐一点糖,会把绿饱的橄榄浸成何等模样?真是个神秘的小宇宙。我几次禁不住把玻璃瓶拿出来左右上下瞧一瞧,真是叹绝这浑然不可解的玄机。


开瓶那一天,我简直像在拆上帝送我的礼物一般。那股紧张、悬疑、急于想知道究竟的心情,真如张满的弓。一声轻快有力的吆喝,瓶盖倏地迸开,一股甜润带酒的柔香,轻轻地散在鼻息之间,令人忍不住闭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酒暖流遍全身,一时半醉起来。


原本硬挺的橄榄,浸得软皱皱一身,甘中带有七分柔酸三分酒意,含在嘴里,便会有意无意地从喉间刺滑而过,分不出是甘、是酸、是酒,却觉得又甘、又酸、又酒。妙在一刹那。


橄榄吃完了,连暖暖的汁也一滴不剩。自己却又心痴起来,觉得人间万物真是奇妙,可以是最涩苦的东西,也可以是最甘香的东西;极涩处即是极甘处,仿如一体之两面,互为表里。于是我在想,是否人事世情亦是如此,极不幸处,可能是极幸的转机,极痛苦的,也可能是极乐的……那么人间不是“绝对”的种种存有,而是相对的双方必会同时存在的显现。我们常常执于一偏之见,把心灵之眼的焦距,调在某种类型的事物上,于是我们的心版上,久而久之,便只能容下特定类型的事物,逐渐失去涵摄的能力,我们的心灵之眼,亦失去了能远能近,能上能下的弹性视野了。


幸与不幸,美与丑,可以是同义复词,看自己有没有“酿”的功夫了。就如硬涩的橄榄变成甘美的蜜饯。


一粒沙,是丑的,对蚌而言,肉里嵌进一粒沙,是不幸的。而珍珠是美的,带珠的蚌,更是身价百倍。海蚌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生活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们难免会撞礁搁浅,会掉进诡谲的漩涡,会困在迷洞、会滚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无论如何,告诉自己:也许我就是带珠的蚌。


从一颗颗的橄榄,我学会一个“酿”字,从这个“酿”字,我领悟到如何去面对生活,甚至是人生。生活,是门高妙深奥的学问,我只是门外的拾穗者,那么,有什么极辛酸苦涩的东西,都赐给我吧!卷高双袖,让我来酿!


【漫卷心情】


思绪一开叉,便成铺着的文章或是诗,回过头来一边细读一边漫卷,卷卷回忆,卷卷收藏。


之一:速写


早晨是一朵饱含着露点与隔夜温馨,忍耐许久,却禁不住一下子就迸放的花苞。早晨如冰凉凉的水,总让人满身舒畅,了无倦恹。


有一阵子,我天天带一本唐诗去晨跑;从女一宿舍跑到振兴草坪,然后坐下来大声念诗——我的营养早餐。陶醉一番之后,再一边背一边散步回宿舍,我爱极了这样的生活,仿佛二十四小时之外,又多了一个诗一般的早晨。


有一次,我临时改变主意,从醉月湖走回来。经过海报街时,突然发现文学院旁边的小水池里,有三、四朵白莲正依水而睡,那睡姿真美!我不禁坐在池边望得出神,念着的诗句便遗落一地。再美的“茅亭花影”、“药院苔纹”也是唐朝的,不是我的。可是眼前,微雾中,卧在深黝池水上,冰肌玉肤的睡莲是我的,却偏偏没诗!唉!要是李白在就好了。


突然灵机一闪,何不画下来?赶忙拔出笔,从唐诗上撕下一页,选个好角度,便兴奋地速写起来。只一瞬间,仿佛花已化成刚刚散步归来的我,而我是那洁瓣、那茎骨、那转凝露的盘叶,那一水九曲的倒影!


哦!管他李白在不在,就算他在,诗也是他的:他哪里写得出我心中一朵美丽的惊喜?


之二:凝


我常常一面上课一面东想西想,这情形愈来愈严重。不过,我倒不觉得自己很糟糕,或者不专心。反而欣喜自己能在一线流水似的时间里,建造多层面的立体世界。等到走出教室时,课也上了,事情也想出来了,觉得收获特别多。


那天上课时,我先看完一个段落,没什么难懂的,就很放心地乱想起来;等到老师换另外一段时,再把心思拉回来,听听他的补充或独到见解。如此反覆着,颇类似以前在家里煮饭,灶前一面看火一面看书的习惯。可是那一天,我的思想拉不回来了,老师的声音在耳畔绕着,而我根本无法捕捉,我被眼前的一个景吸引了,我深思起来。


阳光自窗户照来,把老师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投射在木板讲台上,成一长形扭曲的影子。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斯理慢条地讲书。而我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放在讲台上的一只打开着露出纸端的正方形旧牛皮袋子——上课时,他随手放在地上的袋子。刚好压在影子的中央,仿佛已经压在讲台上许多年,压得影子一动也不能动。地上有一个沾满粉笔灰的板擦,正好落在影子的右上方,形成一团灰白……


老师以安详的声音继续讲书,他一点也不晓得地上有一幅庄严的版画。


就这么凝视着,心中翻溢着感动与感谢,突然觉得,整间教室都神圣起来。


之三:或许,该有一阵雨


每次经过,总会抬头望一望,多傻的我,还希望有一阵雨吗?


那棵大树,长得真是高大,修长的枝桠往天空左拥右抱前伸后仰地,轻而易举就托住半个天空。那棵高树,对我来讲,有点不可思议,我想,可能是童稚时代的余影吧!小时候的我很皮,而且相当野。那时候家门前有一棵既高且粗的木瓜树,当它开始冒出一棵小不溜丢的青木瓜时,我就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引住。于是,天天到树下勘察地形。打量树枝横生的情况,盘算该左脚先上还是右脚先上?妈妈她们在茶余饭后也会提到怎样摘木瓜,老实讲,我觉得她们的摘法都没有我“高明”。


当木瓜金黄的身影成为我夜夜美丽的梦魇时,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就紧抱着树干,一蹬一蹬地吸上去,伸出渴望许久的手,轻轻拉一下蒂,手里就拥有了一份甜蜜的重量,然后一手挟着大木瓜,一手抱树干,半身抵着循原路溜下来,那种雀跃的兴奋,就算送我一个宇宙也换不走手上的木瓜。等到事后想想自己的大胆,脚底竟然会发冷痒,可是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当时已经与树和木瓜融合为一,没有“距离”能容纳恐惧及害怕的缘故,我打破了木瓜与我是两个独立个体的意识,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只是重复着手脚的动作,既然没有思考,则恐惧之心无从生起。没有思考,是木瓜与我两者融为一体的证明。事后,看我是我,看树是树,各自独立。彼此距离,因这种“距离之感”的产生,所以有种种可能性危险的意识。


看这棵大树时,小时候与木瓜树的经验又出现,有一次竟让自己吃了一惊。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偶然抬头望一望,觉得大树有一种壮美的气势,心里充满欣悦。瞧着漫天枝桠,我竟然盯住一枝横出的枝干,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从上面摔下来,一定会受伤!”心里还有一点点轻微的怕。后来看到枝干旁边有一根往上伸出的小干时,才释然:“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了。”说完便很放心地走开。可是过了一会,我反刍刚刚那一段遐想时,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怎会在看到枝干时,就先行假定,而且很自然地假定自己已经在树上?然后意识到“摔下来”的可怕?这是何等不合逻辑,我怎知道自己能爬上那棵大树,而且不会半路摔下来,安全地攀上枝干?如果我不知道,那么“从上面摔下来一定受伤”及“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这两句话,是完全荒谬且没有意义的。可是这两句逻辑上没有意义的话,在当时竟然让我心里产生一点点的怕,及心情的释然,最后放心地走开?怎么回事啊?


我站在树下,我的身体与树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一瞬间,我看到枝干,对它产生美感,美感的产生让我打破“距离”,心里直接与枝桠合一,所以我会觉得自己正坐在枝干上。然而身体与枝干的距离并未打破,因此,心灵与枝干的合一,只是因美感而产生的延伸之结果——一种暂时性的融合。其最终会回到身体来,意识到“我”与“枝干”的距离,所以发出危险的惊叹。


可是,我在惊叹的时候,仍旧没有想到自己是不合逻辑的:没有考虑到怎么爬树,或如何防止爬到一半就摔下来的危险——这些,是爬树的最初步骤。我的心灵在“距离”的这一端,没有经过证明就产生“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的信任,这种信任的产生,让心灵又打破“距离”,再次出发,回到枝干上,感受一份无以名状的欣悦。


我终于明白,美的事物,总让人不必思考地便直接面对。


如今,那棵大树细碎的叶子愈来愈多,愈长愈高,不稀不密地散了满天空,只可惜不落下来。每当走过,我总会抬头望一望,想像一阵扁扁的雨落下来的情景;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走过树下时,应该撑一把伞。是不是很傻?到现在还在幻想会有一阵雨!


唉!管它逻辑不逻辑,对我而言,这些是题外话;下次走过大树时,或许真会有一阵扁扁的雨水落下!


之四:聆听


到那间小屋子去喝茶,已经变成习惯。其实我并不渴,可是我还是会进去倒半杯茶,伫立片刻。


可能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黄丝雀吸引我吧!


起初,还蛮喜欢听听鸟儿叫的,也许是自己心情太好的关系,怎么听,都觉得它们的声音充满雀跃与快乐的音符,我压根儿没注意到笼子。


渐渐,看小黄雀在笼里跳上跳下跳前跳后地,就是跳不出来,自己突然有空间狭迫之感,小黄雀的声音,全变成无奈的控告。我有点不忍。


人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喜欢听鸟叫?笼里的鸟比天空中的鸟叫得更飞扬?要不,放一卷录音带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关在笼里?喜欢看鸟?买几张鸟的照片贴一贴,新潮儿点,放放录影带。喜欢喂鸟?把谷子洒在地上还不是一样。喜欢遛鸟?提个笼子去晃一晃不就得了,反正笼里有没有鸟儿没啥差别。喜欢吃鸟?那更不必大费周章自个儿去养了。……总而言之,我有一百个理由反对把鸟关在笼子里。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占有欲”?唉!多傻,占有又怎样?还巴望死后它会到坟头去泣几声血吗?


给予快乐,要以对方的需要为出发,而不是以自己认为的方式去给予,否则,会变质为痛苦。养鸟的人难道不希望鸟儿健康、快乐?可是小黄丝雀在笼里快乐吗?


大自然不会只顾让花朵绽放,草木生长。而忘了让音乐流传。我总认为,若能澄心净耳听,万籁俱寂亦是韵。


【水经】


经首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程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


源于寺


寺在山林里,树的颜色是窗的糊纸。一个静止的午后,众人不知哪里去了,我沿窗而立,分辨蝉嘶的字义。风闲闲地吹来,我感到应该把盘着的长发放下来让风梳一梳,可能,有些阳光洒了下来把发丝的脉络映得透亮,这些,我并不知道。


他却看见了,他说:“我觉得不得不!”他的眼珠子如流萤。我却很清醒,劝他去发觉更美丽的女子吧!他因此在系馆的顶楼瘫痪了一个星期,水的声音开始。


去野一个海洋


“天空是蓝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行走,你知道太平洋是什么颜色?你一定以为天蓝色?错了,翠绿的!从飞机里往下看,太平洋的鱼在你的脚下跳来跳去……”


恐怕,我是因为这段话才动心的!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翠绿色的太平洋?我分不清楚了。何况,这些都不重要,在爱的智慧里,我们可以看得像神一样多,也可以像上帝一样地宽怀。爱是无穷无尽的想像,并且单单只是想像,就可以增长感情的线条。


“跷课吧!我带你去看海!”


那是初夏,阳光温和,夏天之大,大得只能容纳两个人,并且允许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我告别史记,那时伯夷叔齐正当饿死首阳,但是,我不想去拯救。而且,毓老师的四书应该会讲到梁惠王篇第一:“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这问题问得多蠢啊!


啊!我不远千里而去,希望结束生命的总合命题之枯思,开始尝试新的呼吸!不管怎么说,分析生命绝对没有享受生命重要,是吧!那么,带我去野宴吧!我可以把鞋子脱下朝远远的地方扔弃!我可以将长裙挽起,让脚踝被砂砾摩挲!啊!我不拒绝将袖子卷至肩头,让阳光吮黑手臂!也不拒绝风的搜身!如果海天无人,为什么要拒绝裸游?人与贝石无异的。


但,这些都是我的想像。事实上,像每一对恋的开始的情人一样,我们乖巧、拘谨、各看各的海、礼貌地谈话,如两个半途邂逅的外国观光客,风在耳语,海在低怒。


我却忍不住在心里窃笑,他的眼神泄漏了他的想像,意的好逑。


他问:“好玩吗?”


我说:“好玩。”


水赞


为了免疫于传达室里阿巴桑不耐烦的呼叫,我们订下了约的讯号。他只要掩身于鱼池实验室旁蒲葵树下,朝二楼大叫一声:“二○九!!”我便知道他来了。


这是心有灵犀的一种试探。


他的声音因为儿时的一场感冒而变得沙哑低沉,第一次,他鼓足了勇气朝偌大的女生宿舍以全部的肺活量呼喊我的时候,我憋不住地笑够了五分钟才下楼去!


他问:“怎么样!有没有耳鸣?”


我说(自然是说假的):“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充满‘魔’力!”


他得意洋洋:“那还用说!”


我决定每天给他倒一杯水润喉。


有时是冰开水,洁亮的玻璃杯里注入晶莹的水,惊起杯壁的冷汗,我总是一面端着下楼一面觑看水珠里反射出来的万千世界,而每个世界都与我无关。我便一把抹去壁珠,将那股沁凉藏在手里,等着去冰他的脸。


他一咕噜喝光,完全地领受。我乐。他又作一个陶醉将死的表情:“好.好.喝——”


“那么夸张!只不过是水!”


“杯子怎么办?”


“你喝的杯,揣你口袋呀!”


他试了试,六百西西的大玻璃杯怎搁得下?他逡巡四周,说:“藏在七里香花丛下,好不好?”


我点头。


他小心地用花枝虚掩,退后审看妥不妥?


我紧张地说:“会不会被偷走?”被偷了,便找不到这么又大又漂亮的杯子合他的胃口,事态严重。


他觉得有理,取出来,大伤脑筋。


“啊!这个地方不错!”他大跨步走去。


原来是实验室墙壁上一个废弃的电线盒子,锈得很,应该没有人会去动它。他小心地把杯子藏进去,一手的锈疤。好了,终于有一个属于我们的藏杯的地方了。


下次,给他冲一大杯浓浓白白的牛奶,他喝得一嘴的白圈,且喝光,我又乐。


他说:“哇!你泡的牛奶不是盖的!甜淡刚好。”


“那还用说吗!”我真骄傲。


把杯子藏好,出去玩。晚上回来,他捞出杯子,一惊:“吓!长了蚂蚁!”


我大笑,蚂蚁爱甜,怎怪它们?他用力甩了甩,把杯子还给我,仍有几只不肯出来。


我一面上楼一面觑着杯里的蚂蚁,心想:


“好贪心的蚂蚁,竟想扛走我们的杯!”


浣衣


他好几次在体育课或农场实习之后来看我,衣服有点脏。其实不脏,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说: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洗。”


当然他不肯,他说这手是用来念书写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厮缠,骗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念书没有洗衣重要。


冲上楼去,提着水桶、脸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没个人影,这正好赦去我的羞与怯!


但,这倒难了,我自己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着洗吗?衣服虽是无言语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么心里老担挂着,仿佛它们历历有目,授受不亲。


合着洗嘛,倒像是肌肤之亲了,平白冤了自己。


分着洗,那又未免好笑,这种种无中生有的想像与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镜中的自己,一脸的红,袖子卷得老高,挽起的发因用劲儿掉了鬓丝,遮了眼梢眉峰,羞还是羞的!


合着洗或分着洗?


不管了!就合着吧!反正天不会塌下来。我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注了满桶的水,打起满桶的肥皂泡,将他的与我的一咕噜统统浸下去!天若塌下来,叫他去挡!


啊!我又心惊!心里小鹿撞得蹄乱!原来,夫妻的感觉就是这样!



两个人都好强,天生的刚硬。一谈起问题,便由讨论转为争论。两个人都骄傲,天生的唯我独尊,不肯认错。吵!吵到三更半夜,宿舍要关门了,我说:“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便各自散去,连再见也不肯说。


一旦离去,心里就软了,责备自己不该如此跋扈!其实自己理亏的。哪来那么多气焰?这么一想,便决定第二天道歉,而带着愧疚的心肠,深夜走了两条街,去为他买一束花,明天他生日,每一朵上面要用小卡片缀着。啊!他一辈子再也不会像这次生日一样,收到这么多的卡片!


后来问他,那天吵完后上哪儿去了?他说他漫走于舟山路,发现夜很美,心想有一天要带我去散步。


原来,彼此都在心里后悔,用行为赎罪。


卷终


闲闲地对坐。开始又被生之疑团所困,活着,便注定要一而再反刍这命题。爱,只是实践,决非最高原则。我重新被理智撅住,接受盘问、鞭笞!不!我无法在爱情之中获得对自我生命的肯定,若果花一世的时间将自己关在堡垒里只经营两人的食衣住行喜怒哀乐,我必有悔!然而,我又渴望继续深掘我未献出的爱。


我变成一个流亡者,无止境的追寻,无止境的失望!胸中那一块深奥的垒石碰然肃立!


流出了泪,为什么总抓不住那团疑云?生,这么辛苦?


他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无法启口……。《山之音》里面,六十二岁的信吾在黑夜里听到遥远的,来自地啸的深沉内力,他不也是开始寒颤,开始恐惧:难道不是预告死期已届吗?而他终于只能独自钻进被窝,却不能把六十三岁的妻子叫起来,告诉她听到山音的“恐惧”……。啊!难道每个人注定都有一方深奥的孤寂,谁也无法触及……吗?


他又问:“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想哭!”


他闷闷地看我,开始不语。我的意志开始后退,离他远了。却又挣扎着向前,想告诉他,现在心里的难受,他或许能宽慰我。可是,语言是这么粗糙的东西,什么都化作废尘!


他说:“也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想一想彼此适不适合的问题……”


我的心惊痛!那最内在的痛楚被触及了,共同的语言已用罄,同行却逐渐分道扬镳……!我们都在作无谓的追寻吗?都在演算无解吗?我想寻觅他的怀抱投靠,放弃所有的沉思与提问只作一个凡者,而内在的意志却那么阳刚,举起思的劈刀斩退所有软弱的依附,把自己还给大荒!


也许,只是因为疲惫了,我竟然同意他:“是!”


水,流出卷终之页,还给大海。


【悲赋】


月光照着蒲葵树,扇叶的影子拂着儿童的脸蛋。他们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草地上嬉戏……。我坐在远处看他们,啊!像在偷窥月的天使……。有人看见他们吗?是活抑或死,在这个充满尘埃的世界。


【阳光不到的国度】


九月的太阳在天空纵火,把天空熔成薄薄的半透明晶体。云丝早已化成烟散。强烈的光热纷乱地放射,把街道逼得都浮晃起来,仿佛要熔软了似地。慌忙拥挤的车辆,像要掉入深渊般地恐惧着,吵杂急促的喇叭声,无助地在呐喊。这是九月。


只有行人,静静地躲在树的腋下,寻求短暂的庇护,很满足地擦汗,买五块钱一杯的冰红茶——这是九月,因此咒骂与抱怨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对人们而言,有什么比享受冰红茶、冷气房更能忘怀九月的呢?对于季节的虐待,只要维持那份习惯性的安然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


找寻了很久,才看到这幢建筑物。原以为随便问问便有人指点,没想到偌大的公园逛了许久,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不能责怪他们的漠视,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对付生活,他们还年轻,对一个拥有强壮的身躯,活跃的精力的年轻人而言,这幢建筑物毕竟太陌生了。就是对我而言,我也仅知道它是在烦热的天空之下,阴冷的泥土之上的一座城堡而已。于是,问到一位佝偻的老者,他拄着杖,用瘦长的手臂指示。依着他的方向,我走出断断续续开着花的公园。


才发现虽是在大马路边,这座城堡,也只不过是熙攘冗长的街道上一个方便分段的专有名词。它对九月的意义(或者说,对任何一个月份的意义),只是公车站牌上的一个名字。甚至,有些站牌干脆不用它的命名,改以如花似玉的“新公园”——一个很美的名字,不是吗?鸟语花香,日落月升的联想。而这座城堡,它的名字天生是被诅咒的,是从地狱边缘不得不拾回的一块黑暗。纵然是九月的太阳,也无法温暖它阴然的笔划。


古老的建筑,暗红镶尘白的色调,在浮晃的街道上,有着稳定的冷静。郁郁的面包树展扇忧郁着,透着无可奈何的姿势。四周一圈硬硬的石墙,把这幢建筑护得如同攻不破的城,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尚未被攻破。


我走上那道半斜的坡,在门口停下。烈日的阳光只敢涂到这里,一道门檐伸掌狠狠拦截,于是掌影便大块地侍卫着,似乎连色调也誓不两立,城里城外。


一股冷然迅速地将附在我身上的阳光扯去,像脱去一件薄衫。墨黑色吞噬着我,不禁把双眼闭上,眼帘的酸热也一并冷却。待张眼,我看见自己已站在这巨兽的齿缝间。


乳与白之间的墙壁,从天花板一直刷下。我仰望着,感觉,有阴冷之气不断地渗出。细碎的花色地板,拼着莫名的图案,像一方乱了阵法的棋盘,深奥却也荒谬。中间横着大理石询问台,他们尽他们所能地指点,却仍然有许多人走不出这座城堡。有两株高大的绿叶盆景摆在询问台两旁,仿佛在它们之后,是一条绿意盎然的道路似地。


交谈的声音此起彼落,像犹豫的梅雨,总是不会停的。鞋底摩擦着上了蜡的光滑磨石地板,不同粗细的泥粒灰尘便像海埔新生地般地浮现着。而明晨,又会有一支什么样的大拖把,来吞噬这块不被允许的陆地?有轮子的声音,才发现地上轧着纵横的轮痕,推往各个不同的方向。


愈往里面走,愈觉得晨间的鼎沸已经像一锅燃烬材薪,被冷落的水。一次左弯,宽阔的长廊像退潮的沙岸,无声地裸裎着,安静地让我来丈量这干涸的沙岸有多长,也让其他居住在此的脚步,从靠窗的房间到不靠窗的房间,从楼下到楼上,谨慎地去核对长廊的长度。这长廊该是愈量愈谨慎,长度也就愈来愈长。


好安静。揿了电梯,便在飘浮的药味中等着。电梯内空无一人。在迟缓的上升途中,一阵不确实的空晃感袭进心头,于是记忆渗透着。仿佛这空间曾经是熟悉的,在很远很远的那个年纪。想起有一次捉迷藏,悄声地躲进母亲的衣橱里让他们找不到。听他们就在门外搜索,觉得好笑又得意。橱里的黑暗替我保护着,就算他们开橱,也看不见的。渐渐,人声远了,只听见老时钟滴答地摆着。他们放弃找我,又去玩另一种游戏。好安静的黑暗,天地突然缩得只有一块黑布的大小,而没有人来掀这块布,因为已经不是捉迷藏了。他们在玩另一种不需要我的游戏。


热腾腾的速简咖啡,是每天早晨的炊烟。小桌子不很整齐地排着,挤满了白色制服的人,弥漫的烟中,似乎连面孔也模糊了。他们互相喧哗着,以一种繁忙而又习惯的语调。手腕的指针提醒各自的方向,推椅而起的声音,频率快速的招呼,跨出门槛,便是那条直躺躺的长廊,一袭洁衣走在上面,总显得薄弱苍白。


一大早,便长长一排等待,在二楼的坐椅上。很安静,只有当新来的脚步经过时,椅子上停滞的眼光才会稍稍地复活。他们很小心地互巡着,也交头讨论一两句。有人还穿着长袖衫,挡一挡偶尔进来的阳光,也挡一挡目光。婴儿是最不会收敛哭声的,杂着几声胆怯的斥责,空气很快地又滞着。在这一条没有色调的走廊尽头,有一块很清楚的牌子,写上偌大的三个字:“皮肤科”。一抬头就看得到的。


如果病痛是可以交换的话,那么以放弃一些生活的习惯去换取痊愈是相当优惠的交易。但这必须是某个范围之内可以看得见的症状,至少得像那块牌子那么清楚。当那些人拿着横眉竖眼的英文药单去领药时,他们似乎看见那个胆小的病魔以恐惧的脸孔在求饶。他们回到生活的轨道,处理繁忙的生活,有时在茶余饭后,会以厌烦的语调来享受一下生病的趣味。而他们,通常很快地就忘记医院的。


好几个人围着一辆推车很快地推来,有女人细碎的跑步声,呜呜地拧着手帕跟在后面。推车辗出两道泥痕,直到一扇门内。地上掉着红色的纸团,许多人坐在椅子上引颈而望,但没有人去关心它。这是个充满血腥的地方,红色是最懦弱的颜色,是不得不有的浪费。


想起一个深夜赶着回家的男人,因为多做了一笔生意,所以在那个没有月色的时刻赶路。一辆卡车疲惫地冲来,又疲惫地冲走。当太阳出来,人们发现,又有一个人累倒在马路上,蜷缩于宿命的血泊。


被注定的意外,不是意外。


在x光室前碰到那么一位老者。六、七十岁,条纹睡裤很松地皱着。脚上趿着拖鞋,露出来的脚板,瘦得像北京板鸭的鸭脚,一层暗黄色的皮,打了几个折地包着看不见的骨。他的上半身裹在一条毛毯里——泛着霉旧的深土色,像久旱将裂的荒芜之地。他的头随着轮椅的轮声而轻晃着,当他停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颗裹着皮的骷髅。土灰的脸色,皱纹像深浚大川,很有条理地密布着,尤其在额头。他的眼睛很深,眼皮顶成好几层。眼眶是一圈扩散的黑色。嘴唇紧闭着,两片灰白。他用右手支撑着低斜的头,左手无力地垂在毯子上,五指微张,一动也不动。像干枯的旱土上的一只被弃的耙。他几乎没有眼光,让人觉得他是闭着眼的,可是又明明张开。


推他来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紫红条纹的衬衫,蓝色的窄裙,裹得圆浑。一张粉脸,眼影腮红口红,像综艺节目里的灯光。她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右手扶着鼓鼓的雕花皮包,左手捏着手绢,一劲地上下扇着风。眼珠儿溜来溜去,瞧着左右四周。


护士招呼他们进去,不知道医生们还想知道什么?


生命像个钟摆,不得不开始,不得不在死亡与疲倦之间摆动,然后不得不停止。时间是个铁面无私的监视者,监视着芸芸众生。


隔着玻璃,一排整齐的小床上,睡着好小的婴儿,裹得一身圣洁。小小的头上,微细的发丝,小眼睛闭着,好安详。那红透的小嘴巴,像春晨一朵红玫瑰的初蕾,似乎连一滴露水都载不动似的。小手微微地动着,开始在试探世界的温度,小脚一动一动地,仿佛陶醉在自己的韵律里,又仿佛急着要试试泥土的软硬。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泰戈尔是了解的!哪儿来的初啼?哦!孩子,尽情向世界宣布你的降临吧!曾经,你是母亲紫禁城宫殿里的东宫太子,既然有敢于入世的胆量,这人间世的苦难自然你敢于承担。孩子,你的初啼让我热泪盈眶。死亡是一只口袋,盛满了发出诞生之金光的口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你的哭声让我忆起生命最原始的脉搏,让我感觉到九月阳光似乎在窗外踮着脚,要裁它温柔之衣为你襁褓。孩子,看到你起伏的胸浪,让我多么惭愧自己呼吸的懦弱。……美丽新世界的钥匙有一半在你自己手上的,一个陌生人隔着玻璃祝福你,孩子。


如果生命是个钟摆,至少,我们还可以划一道漂亮的振幅去发觉生存的喜悦。如果世界是个垂暮的老者,至少,我们还有新泣的初婴,去预约未来的美丽。如果,在这座永远不破的城堡里,安排一方僵硬的空间是无法避免的话,我相信,也有那么一间暖房,被慷慨地允许着去开一朵朵向阳的微笑。在这幢被冷落的建筑里,纵然黑暗是不停地渗透,而黑暗之中,一个个展翅的小天使也不停地降临,他们带着阳光的气息。他们代表明天,明天的明天。


那晚,走在长廊的脚步不再那么沉重。捏着一个硬币想去找红色电话。


很静,这个时刻,应该属于睡眠,应该做日出的梦。由远而近,突然响起轮子的声音,很单调、缓慢地。声音愈来愈大,响在黑夜冰冷的磨石地板上,透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诉说。一个佝偻着的工友推着的,迎面而来,我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推车上盖着布,而布,很坦白地透露出一个小小安静的人形。推车来了,很疲惫的声音,朝着那个最边缘的方向。这个时刻,应该属于睡眠,应该做日出的梦。明天的太阳会是什么样子?每个临睡的小天使都会这样问他们的母亲。一个小小安静的人形。


我有着被欺骗之后的疲惫。


独自凭窗站着,心里很乱,又像掏空了似地。窗外是喷水池,水花仍在林叶间穿梭,微弱的灯光中,有着安详的宁静。水声泠泠,像夜曲。没有鸟啼,没有喧哗,只有泠泠水声,只有我的心跳,只有黑暗。


把握紧的拳松开,那枚硬币在掌肉中淌汗。黑暗中,币之洁光牵起我最内心的一丝企盼。忍不住庄严地站好,对着喷泉,我要许愿:


上帝,我从来不信祢。但此刻,我求祢。如果,安排这只巨兽,是为了发泄祢的愤怒,我相信,这巨兽体内也暗藏了祢的仁慈。如今,我站在池畔,当它是祢最温柔的心脏,许一个最奢求的心愿。把微笑还给曾经哭泣的人,把健康还给受苦的人,把生命,还给热爱生命的人。当这枚硬币投下,我期待听到祢的心声对我慷慨允诺:


让阳光,回到阳光不到的国度。


【走过一处荒凉】


月的天使


月光照着蒲葵树,扇叶的影子拂着儿童的脸蛋。他们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草地上嬉戏……。我坐在远处看他们,啊!像在偷窥月的天使。


他们是一个小女孩、二个小男孩,约五、六岁。小嘴巴拍动着,但我听不清楚声音,无法分辨是天籁抑或人声?中间隔着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唉!可恶。


小女孩与小男孩游走于花丛之间,不知采摘什么?一会儿之后,两个小男孩跪在草地上,小女孩站在他们面前,不知说着什么?仿佛带着笑,月光照着他们,像在答谢,世界静止。


太美了,我不忍再看,便走。走后,一直无法忘怀,便害怕到今。


有人看见他们吗?是活抑或死?在这个充满尘埃的世界。


廉价


去士林夜市,地摊旁边搁着一个破摇篮,里头躺着一个无性别的小孩,头肿得很大,他似乎在蠕动,试着翻身,逃离这个污浊的地方、腥臭的空气,以及尊贵的高跟鞋或皮鞋经过时所扬起的尘埃!


我随着人潮经过那孩子,铜板的声音一两声之后,人们就各走各的了。我回头,搜寻那孩子,人的声浪及笑靥遮断我、阻挡我,我只想,我只想走回去问问那孩子:“你痛不痛?”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慌张地搭车逃了。我恨我自己:“你只不过是个懦夫”,我鄙视。


后来,我没有再去士林,因为,我在心里祝福那个孩子,能够迅速且无痛苦地死去。


瓶中婴


阿玩的家住延平北路,她请我与美智去走走。


“我带你们去看延平北路的土产!”


千回百转的巷道,终于来到一家大型的妇产科门前。玻璃陈列柜里排列着一瓶瓶的玻璃。


“哪!从一个月到十个月!”


那是早产或被拒绝承认的婴的标本!来不及啼哭,来不及控诉,生命结束。


“来自于柔弱的东西,都是恶的。”——尼采。


把欲的惩罚转移于一个毫不能抵抗的生命之上,以获得无负担的闲逸,我认为卑鄙。如果,有人明知卑鄙而故犯,不管他或她拥有何等坚强、漂亮的理由,站在尊重生命的立场,他们必将以永生的愧疚进行自我的煎熬。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一书里,杜斯妥也夫斯基藉着伊凡的口问道:


“假使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类命运的房子,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安谧,但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去折磨单单一个小小的生物,就是那个用小拳头叩击胸脯的婴儿,在他那无可报复的眼泪上面建造这所房子,你答不答应在这个条件之下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


而何况,多少人建筑这所安谧的房子只是为了一己的退避所,无关乎人类的幸福!蓼我篇“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的天然至爱在这些瓶中婴面前显出最大的反讽。如果世上有婴灵,当拒绝他们的男女再度缠绵于欲的冲动时,他们来到面前,幽幽一问:“民莫不谷,我独何害?”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有何容颜?


生命的脆弱,在于无权控诉即被宿命的巨轮碾碎,一个个热活活的婴就这样被装入玻璃瓶,成为标本,静静地长眠,他们没有名没有姓,他们只是的床笫上,一粒不受欢迎的砂。他们只有死亡。


【情殇】


挽联总是这样开始:“xxx同学千古,‘痛失英才’,xx系全体师生挽。”


“死因”开始像空气一般漫开来,因为“情”字太苦,让他坠落于永劫不复的深渊,让他感到天就像一颗星那样遥远、寒冷、绝望,他开始漫走,无法分辨黑夜或清晨,他却隐约知觉自己的脚步已然失控,无可挽回地留恋于她的墙围,他无法逃避地缘,更无法超拔于深溺的苦血之中,他开始对椰子树感到可笑,对杜鹃的无知感到厌恶,他开始无法指认人与人的面孔有何不同?他遗忘了他的姓名,也嗅不出他的夹克衣领上有着浓呛的烟腻——自然也不知道那些烟蒂抛在何处了?就像不知道自己被抛到哪里?他只觉得风有点刺,带着一种暗示性的讯息,他只想往高处去!遂上了高楼,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离星空很近了!再高一点!不是要摘它,只想看清楚星的逻辑,他只想试着去演绎星空的微分或积分,他的脑中隐约浮现一个可追及的答案,一线钥匙孔的天机,他箭一般向长空射去!——


清晨,在醉月湖畔,新生大楼旁跳土风舞的阿巴桑们发现地上有一匹血的红绸,上面俯卧着一个英挺的少年的人形!


这个时代仍旧有罗密欧与茱丽叶,可惜的是,罗密欧遇不到茱丽叶,茱丽叶也遇不到罗密欧,因而,他或她的死便称不上“殉”的勋章,也进不了莎士比亚的忠烈祠;人们只称之为“夭折”,颁了一幅“痛失英才”的挽联后,便开始刷洗地上的血铸!


人们的世界没有错,错的一定是星空,那种无法跋涉的寒冷,总让深情的人错足。


【碎词】


灵魂是一匹女绸,分叉的爱就是利剪,裁碎了两仪四象之后,缝制的不是嫁裳,是地衣。


【美丽的茧】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作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


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睁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还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解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


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任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扇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俐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该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甘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幻航】


来这里,只为寻山水之有情。


人很少,且都陌生。偶尔有喧哗的笑浪。夹着冷清的韵尾,很快又跌落,一如俱寂的深夜中的犬吠。空空荡荡的气息散漫着,阳光也隐约,正是春雨方歇的午后。


踯躅于乱石之中,湿濡的空罐,淋糊的纸袋。静静地躺着。一路颠颠倒倒去踢一个空罐子——7up,碰在石头上,断断续续的倦声,仿佛也是自己的心跳。


不禁要在枯木碎石中,去寻索穴居的蟹族,明知这岸干涸已久。远远近近看了一周,深信从前,必定有蟹曾居于此。只是潮褪既尽,不得不徙于他处水泊。


租了船,便划出去。想到对岸去,探一探山水有情。


向来,我的船上不是太多人便是独自身影,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平衡。如果要选择一种乘坐方式,我宁愿后者。那么一点日月星斗的凄凉。年少时,爱做泛舟长江的梦。向往独钓江雪的悠然,也爱江海寄余生的浪荡。有时,可以对一条喘息的小河想像无穷尽浪漫的旅程:从山海经出航,随水经注蜿蜒,歇息于诗词软湿的草岸,酌唐宋的酒,对李白的天空。一路让巴颜喀喇山奔腾的血液送我出海,正在江苏水秀的眼眸深处。


然后,啜饮太平洋齐垛垛的浪花之汁,饱酣着漂流到爱琴海温柔的臂弯里。竖琴于风中,软沙于金阳之下,我却搁浅在希腊神话的暗礁。从此,化成一滴水,流入爱琴之海中。啊!毕竟是年少。


划到潭心,就收桨。把头俯夹在两膝之间,去感觉船身的微晃。这已是很熟悉的韵律,属于睡与醒之间的眩然。小船似飘似浮,在水之上曲折。传说这潭子虽碧,却十分不祥。总有一些少女喜爱来此徘徊,把心事交给警察局处理,便成为隔日早报上,台北市民豆浆油条中一具貌似豆蔻的浮尸。


于是,这潭子便从此有了冷香。


如今,泛舟于冷冽之香上,是寻不到出海之路的。这是一座水狱,囚着人间经不起火炼的女子,故拘之于此处水泊。小舟微行,是多少浮魂在托我心事重重?仰首,见山影在水中的厚重,才恍然,自己泛的不是舟,是多少次报纸,字里行间那戏谑又带惋惜的无奈人间。


伸手入水,冷冷碧清一掬水。此时此刻,我是懂你们的。


在我后面不远,一条船赶过来。三个极年轻的少年,低嗓像大拇指滑过利刃,按下一道血口般地令我的耳朵极痛。他们喧哗得很凶,像要站在水面扭打。桨拍碎了水,溅得满船。


像在看小孩吵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船身受他们波流的影响,东倾西荡地。只希望他们快快划走,偏偏跟在我船边,有意地一次比一次更靠近。


竟然来撞我的船。


听到自己叫了一声,随着船往下游流去。想抓住什么,阻止船进。却不晓得怎么去掌桨……。像那次自楼梯跌下,一身狼狈坐在阶上,过往人们投来好奇的一眼。那种感觉:冷冷的,湿湿的。人走散了,撑起身,去拾起掉了的东西。一步步下楼,走进车辆行人之中。那种感觉,比冷更冷,比湿更湿。


离他们远了,回头见他们正在笑。低嗓令我恶心。我突然迷糊起来,忘了此处何处?记不起此时何时?而船上的女子,又是历历人间的何人?是那个梦想到爱琴海的女孩?是前世江南摆渡的船娘?是哪一个喘歇的浮魂?是哪一路曲折往事的主角?此时何时?此处何处?此人何人?


是人间吗?


是充满笑靥、欢乐,以及炎凉的烟火人间吗?


……


……


青山更在青山外,只有山是真的。然而百年后,此地又将如何地深谷幽泉?


抽刀断水水更流,唯有水是真心。然而百年前,这儿在人们眼中,是如何地日月星斗,如何地青山更在青山外?


离他们远了,听不到声音。


……


……


是了,是沧海桑田,是我多心。怎么现在才了悟?!


回去吧!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才起桨,去哪儿?问自己,去哪儿?那桨在水中分外地重,仿佛要沉,才发觉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放眼而去,是郁郁青山,是碧绿潭水,是小舟叶叶……。俯首而叹,非山非水非云非月。


当我沿着原来的路走着时,夜色像潮水涨起。一路踢着一个压扁了的空罐。断断续续,哐哐啷啷,续续地,正如自己的心跳。


那是那晚潭岸,我惟一记得的声音。


【不系乾坤系流年】


一切都是偶然。那日行路而过,看见书店挂墙上一横幅的书卡,各式各样。忍不住慢步,仰头去瞧,但,并没打算瞧到悦人心目的。近年来的书卡,我已不大爱了,市侩气太重。就是连原有的五、六百张,再看的时候,也不免要笑自己视觉太浅;纷纷送人或丢得远远。可以花五年的时间一沙一砾筑我的书卡王国,可以一霎,劈垣断柱,让它碎成一沙一砾。书卡不会变吧!那么变的是我了。把昔时今日混在一起想,真要为那些卡片伤心了。


就连那日停伫观壁,也只不过是流连心情,不是很认真。正当要回身,忽然有一种隐约的美感牵绊着我的眼,因此,心头一亮,小小的兴致活络而来。


柔柔的画面,一如帷幕中初眠的稚童。带着善意的顽皮的浅笑。或是林荫薄晨,或者一捧初开的小小雏菊,或者是一朵带露玫瑰,微醺如香腮凝汗,微敛如美人心内的羞怯。……这些这些,我于九丈红尘之中,是许久未见的。遇目一霎,不禁怦然如清泉乍流。


虽然泥金字体着实破了画面,又要加上一两句真真惹人不快的话。但我怎能要求太多?如此不求而得,无异是瓦砾中过,而有碎玉之获,该不该拱手一拜,但言感激?


揣回来之后,想要好好珍惜。能系上些什么,编成穗子,那么牵挂也就会很长了。


所以,问问路旁老妪。我说何处可以买到丝绳?她回问可是绣花的那种?不是,不是;我不要绣花的线,也不要绣什么暖花归鸟的,那样安稳的春日图;花总也不老,鸟总也不死,看了十年二十年,春日都还没过去。我说,我想系卡片的,有没有那样的绳,系着之后,我的薄晨林荫也不旧,我的牵挂丝穗也不断?而隔着烟火弥漫,她正给隔桌的客人下面,十分忙碌。一团一簇的烟散也不散,在她与我之间,我遂望不清她的脸孔,至此,也就不该再问。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绳?不知道要剪多长的绳?


曾经心中有过一条的,无限且坚美。用来系山峰云岳,作为我游憩之屋。用来系飞瀑流泉,作为盛水之坛。也系初日之光,以为羽翼。也系落日云霞,以裁衣。月牙儿无梯,沿绳而上,有风飘然,趁机抖抖,一身尘埃羽衣。闲观人间而眠,自有夜,覆我以星被。


有一天,站在空间之极峰,揽绳,要系千年之前,万年之后的盟约。而绳脆然而落。


是不是断了?


是不是断了!


是不是,断了。


问问那小店面里一个坐着看电视的女人。她说有,遂拈出一个线头来,问我要多长?我实在不能决定,当然想愈长愈好,就问有多长?她很迅速地一收一放,把货放在我面前。也没有多长。我付款的时候,问她知不知道怎么系?她因回身找钱,没听到我的探问。想来自己问得真傻。也许,回头该去看一看那位面摊老妇,看她如何把烟火人生系在腰间裙际。


怎么个结法?指间勾绕了半晌,依然不得法。只得出门到书店去,随便翻一翻;有双龙献瑞,有古钱三结,有镂心梅花……。总之,都纠纠结结,十分地难。回来呆坐案前,瞧瞧案上曲折的线死去了般。想到今日昔时,悲的是自己。


看看烫金的卡,细细的线。有千般地是,亦有千般地不是。且都在心头忍下。卡中,细细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到山川日月的。而线呢?


一剪一剪又把它截成几段。因为牵挂不会像乾坤那么长。且系一系流年吧!单结、双结,仔细穿过卡洞,这一系,总要留些时日的。还不及欣喜,手肘压到卡线,只一抽,绳自是绳,卡自是卡。我恍惚有了隔世之感。一手托绳,一手执卡,沉思许久。这一绳一卡,是系之前的流年,也是系之后的流年。


【海路】


每次,当我开窗,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荡的波涛。


每次,当我醒来,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


当我行走,暮春三月的绿草,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眼见朵朵白花飘零,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因为今天,我没有春天。我只希望一刹那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海鸥展翅向我飞来。


桌上,躺着一枚旋贝,我珍藏的。如今,思念再也不能禁锢,将它放在眼前,让自己在这绵绵的雨季里,至少有那么一点贴近的悬念。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就像贝壳对于海的熟悉。每次面对海,会想哭,就象走失的孩子,看见他的母亲一样,突然—切的疑虑、恐惧都可以抛掉,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地,轻声地告诉你: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而安全与温暖。在哭过之后,又都回来了,你笑容宛如太阳……。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面对海,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


也许,命中注定是要活在多水的地方。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我,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且屋顶也没了,偏偏我挣扎着出来。从小爱淋雨,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有时候,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吃冰冰的雨水,像吃玉液琼浆;凉凉的眼睛仰望茫茫的天空,惊觉到自己生长的这块泥土,是大地最温柔的眼部,一年到头都爱掉泪。外祖母家的屋后,就是海,那是个很纯朴且带有一点点法国乡野情调的地方,名叫马赛。和法国的马赛一样,到处是海。小学暑假,常去捡几袋子的贝壳,甚至为了贝壳,和同年纪的表舅争吵,一个小女孩,竟想去守护海!


家里离利泽简海边也不远,骑着单车就可以到。爱在那儿玩一下午的沙,把自己埋进沙里睡觉,或者找一块处女沙地——没有被足迹脚印弄乱的沙地,写大大的自己的名字,在心里有着很可爱的想法,以为这样,海就会记得我,当浪把名字收走时,海会认识我,再见面时,他会呼唤我。


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而是贪恋海。


小学的远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芦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千,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福隆。


那些岁月都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己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于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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