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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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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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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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274字

11为因多退处不敢问升沉


李尊吾成了无力下床的废人,崔希贵有一丝庆幸,上交的人不是英雄了,造孽不大。


离开峡佑村,找了辆骡车,装上李尊吾和两女。带上两女,是崔希贵的心计,见李尊吾弱如童子的眼神,便知由两女照顾,路上省事。


刺了四十多双眼睛,才把他夺下的。刺时,粘竿处没跟崔希贵商量,自行卸下枪尖。眼伤一月能好,或许祖辈遭弃的相同背景,令他们对峡佑村民手下留情。


戚继光死后,义乌兵不得续用。遣散费少得可怜,他们再没回南方。立功遭弃,技不能用——英雄常共此悲哀。


粘竿处虽遭弃百年,仍自行保持编制,这一代头目名“阿克占老玉”,是满语与汉语的混搭名字。阿克占是满语的“雷”,满族入关后,沾染了汉人对玉石的喜好,男人名里常带玉字,经年的老玉值钱。


他是个尖鼻吊眼的狐面大汉,神色机警异常,正处四十岁精壮年头。


走的是山道,天空悬着一片红云。前方一块巨石椭圆,顶端上翘。残存的一点灵知,在李尊吾心中映出四字“朱雀无头”。


走镖讲究,路遇奇石,要念佛烧香。顶端缺一块凸起,如无头的鸡身,是大凶之石,预兆有恶斗,人将致残。


林子里响着鸟鸣,一下一下,无节奏变化。


崔希贵:“听起来呆笨,是山?”


阿克占老玉:“大总管,你在宫里养尊处优,没在山里生活过。那是豹子叫。”


崔希贵:“豹子只比老虎小一号,怎会弱成这样?”


阿克占老玉:“京地山区,虎狼都不吃人,吃人的是豹子。豹子吃人时会哼哼,有山民遭难了。”


行出五十多米,阿克占老玉叫道:“好歹是个人,不知被豹子吃成什么样了,哪几位兄弟行行好,给他家人留几块骨头吧。”


五六个小伙子应声,给竿子安上枪头,钻入山林。


队伍停下,豹子哼声一下下响着。


半晌,哼声向西,渐渐断了。小伙子们出林,汇报豹子叼尸而走,追不上了。阿克占老玉一声哀叹:“好事难做,走吧。”


他们共三十四人,因数代所居的灵山是两千多米寒地,穿藏袍便于御寒,至午时热了,解下半扇上衣,系在腰际。


行至“朱雀无头”的巨石,石后蹿出一匹无鞍黑马,惊起众人一片赞叹。


此马肌腱厚实而骨型外露,耳如竹叶,尾似垂刷,腹下和蹄上皆是逆毛,尤其眼闪紫光,细看,一道红色睛纹贯通瞳孔——是千里马特征。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见到骏马,便动感情。不待下令,众人大呼小叫,分队包抄,追马而去,闹哄哄转过山坳。


连给李尊吾赶车的人也去了。阿克占老玉额头皱起三道竖纹,如同川字,取下腰挂的枪尖,安上竿头。


林中蹿出两条肩宽腿长的身影,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两人眼肿如桃,挂着血。他俩持锄头冲来,跑姿豹子般漂亮。


阿克占老玉叹口气,将要出竿,突听背后一声断喝:“别过来!”是李尊吾的叫喊,他下了骡车,扶辕站立,不知哪来的力气。


邝、叶二人停下步子,眼皮盲人般眨动。


李尊吾抱拳作礼:“是我徒弟。”


阿克占老玉:“马是他俩的吧?骨架不错。马好,人更好。”


李尊吾惨然一笑:“他俩眼睛已受伤,再做拼杀,气血上冲,会瞎的。”


阿克占老玉:“可惜了。”


李尊吾:“您要觉着可惜,就放他俩走吧。”


竿头下垂,杵于地面。


叶去魈狂叫:“瞎了又怎样?救出您,值了!”


李尊吾大怒:“你俩身上有我的艺,你俩身子是我的!艺比天高,滚!”


像往日教拳的情景,把两人赶走了。


两人临走磕头,背影悻悻。盯着两人走出百米,李尊吾跌回骡车,人已虚脱。


人们回来了,马逃了。阿克占老玉:“良马配良主,咱们是奴才命。得不着,是应该的。”


崔希贵得知八国联军议和的条件,寻思自己能办的,就是捉李尊吾这一小条了,上山说动粘竿处后人帮忙,许诺自己重获太后欢心后,将他们编入蓝旗营。


蓝旗营护卫太后常驻颐和园,一兵的待遇可养八口之家。


脑中常有幻象,是太后拖着长音说:“还是小贵子能给我解忧呀!”长音拖得心里美美的,为这一声,崔希贵情愿死。


距京三百二十里,有个赵家庄,其实只一户赵家,其余四十户都是赵家佃户。赵府院阔房高,气派不弱于京城大户。


进庄后,听到太后西逃时在这歇过一夜,崔希贵眼睛发酸,要到太后睡过的屋外磕个头。大总管造访,赵家老爷急设宴款待,饭后私谈,哭诉:“大总管给我解难了!”


赵家有女初长成,太后入住那晚,是她的灾日。西逃路上,太后和皇上有了共苦,母子关系缓和,或许对杀珍妃感一丝愧意,竟将赵家女封为妃子,许诺大难过去,皇上一回宫,即接她完婚。


临走,留下一个老宫女一柄短剑,奉旨如果洋人打到赵家庄,便将赵家女刺死。


知道皇上心性,对这女人只会厌恶,崔希贵口中却道:“洋人打北京,你成了皇上的老丈人,福气福气。”


赵家老爷堆笑:“皇上走了大半年,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崔希贵忙道:“不能够!把心放到心窝子里,皇上忘了,太后也忘不了!”


赵家老爷掏出叠银票:“不管忘没忘,您都给提个醒!”


贪官的钱可以拿,女人小孩的便宜绝不占——是崔希贵多年做派。明知这姑娘一辈子毁了,还拿钱便亏了心,额头青筋暴起:“你把宫里当成县衙门啦?”


拂袖而去。


赵家老爷追着赔罪,哭得一脸鼻涕。


崔希贵还是做了件善事,在赵姑娘屋外磕了个头。这个头下去,赵家能安心半年吧?


距京两百里的保定,城毁街残,但民间复原力伟大,做卤煮鸡的马家铺子已重新开张。崔希贵吃出一身细汗,自觉该转运了。


此时人无凉意,天有秋风。今年秋天来得早,太监生理伤残,换季时段比常人更容易焦躁,久熬的肉汤可疏通肝火。


京城。南大门城楼给炮火轰去一半,平平的,如斩首后的脖颈。去玉泉山拉水的皇家骡车队已恢复,每日从西直门出入。一个叫川岛浪速的人领导日本警察,维持着京城治安。


一年过去,积尸臭气未消。入城后,联系一圈旧关系,得知太后皇上还在西安,尚未归京,跟洋人谈判的是全权大臣李鸿章。


等了几日,谈判结果出来,支持义和团的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判斩监候,庄亲王载勋、右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判处斩,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三十九年还清。


赔款而未割地,大清逃过一劫。


只是十二条正文和十九条附款中,并未提到李尊吾。难道消息错了?


庆王府遭洋兵抢劫,大门至今未修。庆王府旁的砂锅居恢复营业,母猪膘肥毛孔大,吃猪肉讲究吃公猪。公猪自小阉割,长肉快。砂锅居则用未阉割的鞭猪,是猪肉顶级,按“吃什么补什么”的老理,尤为太监所喜。


洋兵占了皇宫三大殿,劫掠宫内珍宝,未骚扰后宫。妃子保住名节,太监保住私财。太监间实行师徒制,崔希贵徒弟众多,拿了孝敬钱,向砂锅居订了口百斤大猪,请粘竿处三十四人。


入京后,李尊吾又添新病,面颊黑绿,常喊口渴。京城水井多有投尸,不敢饮用,要向水局买水,一日买桶,顶寻常人家半月消费。


他和两女也给请来砂锅居,另开单间,上菜前先上三桶水,仇小寒暗赞崔希贵心思周到。一个时辰后,请三人到大厅,跟众人同席。


百斤大猪被吃得干净,众人酒醺耳赤。崔希贵发言:“砂锅居一天只做一头猪,吃完关店,从没有过晚餐。砂锅局的饭局不过午——咱们把话说完,就散了吧,别坏了人家规矩。”


和谈条款出来后,阿克占老玉隐隐觉得“入蓝旗营”一事悬了,酒劲顶得难受,不愿多言:“有什么,您就说吧。”


崔希贵:“要没这场大乱,悼红轩里的档案,我是绝看不到的。洋兵抢宫里财宝,把档案库也给祸害了,我的小徒弟们收了些,才知道粘竿处的人不全像你们这么倒霉。”


阿克占老玉:“您说。”


崔希贵:“百多年前,南方文人有逃禅风潮,怀藏反清之志,躲入寺庙。雍正爷当朝,觉得早晚要生祸事,便自封为大禅师,从粘竿处里选出百多人,听他讲经说禅,剃度后派往南方顶级寺院当住持,从此佛道归了皇家。人无逃处,只好做顺民。”


阿克占老玉:“老辈人口严,前朝机密,我不知情。你想说什么?”


崔希贵:“寺庙有田有商铺,庙产是住持私产。入蓝旗营是无望了,但南方寺院还是你们粘竿处的人把持着,古寺名刹均可投奔。”


阿克占老玉:“百多年前的事了……”


崔希贵:“总比灵山放牧好。”


沉默许久,阿克占老玉道:“好!试试。”


崔希贵掏出一叠银票,是奉送的路费。阿克占老玉没有客气话,抬手便收了。崔希贵:“问清楚了,要李尊吾人头,是联军统领瓦德西个人的意思,上不了和约,但通缉令已下发到各县衙门,咱们要上交他,能领五十两银子。”


阿克占老玉和崔希贵同时爆笑。止笑时,眼角均有泪。


“为五十两,不至于。”


“好,我放他条生路——这是件仁义事,请做个见证。”


崔希贵坐正身形,军机大臣的气派:“历代王法均止于寺门,出家便可逃罪。雍正爷坏了这千古默契,寺院也成官场,此路走不得了。”


阿克占老玉:“……放他上山当土匪?”


崔希贵:“你我虽是在贬之身,毕竟有官位,他这么走,你我便辱没了王法。”


阿克占老玉:“不能出家,便出海?”


崔希贵:“唉,越境也是犯禁。寺庙不清静了,但闹市里还有修行地,你听过‘堂子里面好修行’这句话么?”


堂子是妓院,最能看人欲百态。禅宗理论,堕落之地,开悟最快。阿克占老玉“啊”了一声,妓女的跟班俗称“伙计”,是男人最下贱的职业,按官府惯例,逃犯如做伙计自辱,往往便不抓了。


对李尊吾的通缉,雷声大雨点小,看似外交大事,悬赏却不过五十两。朝廷斩杀数位王爷,向洋人谢罪之事已经做漂亮了,下面的小人物能混过去。


崔希贵转向李尊吾:“放你做个堂子里的伙计,当得当不得?”


成名二十余年,一代刀法大家,能否自辱?李尊吾面容呆滞,半晌无言。


阿克占老玉:“他已是废人,与其让后世耻笑,不如保全名声。”


崔希贵:“我原想办件仁义事,但最仁义的,是把他送给官府斩了,成就一条好汉。您给做个见证,世人埋怨我,帮我辩一辩。”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却听李尊吾说了句:“当得。”


京城上等堂子陈设典雅,有美食曲艺,官员常在堂子请客议事,崔希贵是贵客。写了一封到陕西巷堂子的介绍信,看李尊吾被两女搀走,不禁叫一声:“你去当伙计,要带上两位姑娘么?”


李尊吾眼光散了,如背不出书的学童。仇小寒白崔希贵一眼,吆喝仇大雪,将李尊吾扶出门去。


感慨世道乱了,崔希贵跟阿克占老玉又碰杯酒,道:“我们也该散了。”


阿克占老玉:“你怎么办?还拿什么讨好太后?”


“过去。”


12月白冰江暖花红烧身寒


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挨门挨户强奸民女,信教的人家亦不能幸免。治安稳定后,京都妓女业恢复。京城妓院多隐于胡同,不易寻找,洋兵爱两两结伴,两人共嫖一妓,给带路人小费一份;各嫖一妓,得给带路人两份小费。


小费标准是一块墨西哥银元,老鹰叼蛇的图案,已在中国流通五十年。街头闲人碰上洋兵问路,中奖般喜悦,领着洋兵在街上走,遇上熟人略羞愧,会自嘲一句:“老天赏饭!”


熟人会回一句:“赏了,就接着吧!”


京城人性格,古籍记载“质朴易死”,不适合乱世生存。千多年过去,京城人不易死了,质朴仍在,外省人形容京城人“总骗你,但你总能看出来,还是质朴”。


“堂子”是南方话,来自江浙的女子多才情,居于京城妓业尊位。勾摄富贾高官,上堂子是风雅事。“窑子”是北方话,贬义,简单出卖,有着北方的质朴。


为何不求死?


因为懦弱?这个答案太质朴了。


因为她俩?不是吧……很多年了,待人苛刻,待自己苛刻,不曾软弱过。武人的世界冰冷寡情,能过下去,因为刀力。


刀挥出的力度,没有善恶,没有美感,但令心胸开阔。不动刀,也有此力度,看仇家姐妹的时候,常有刀锋破空的幻听。不限于她俩,每决定一件事,便感到刀挥出的力度。


人活着,是为了决定。


在旷野长途行走,必然会陷入自毁情绪,大空间对人有着梦幻般的吞噬力。最初的人类如何对抗空旷?真是伟大的祖先。


发明房屋,为躲避大空间的催眠,在小空间里获得安宁。还有一种以小搏大的方法——造一把刀。


狭隘的刀锋,可以对抗空旷。杀死一头野兽的意义,不单是食物。上古人类对所杀野兽,怀有感激之情,以它为部落图腾,自认是其子孙。因为它让人摆脱颓废,有了决定力。


对武人而言,一个对手的意义,是上古野兽的意义。入世争名,毁了多位人物,他们或死或废,裹在旧棉被里的一个个形象,是李尊吾的图腾。挥刀不是砍杀对手,而是获得力度。对老棉花的味道,他充满感激。


这种刀力,是他半生换来的,他因此得以存在。


但一个简单的哀叹,令他失去了它。面对美好之物,人往往不是喜悦,而是哀叹。对初生婴儿、初开之花、初升之日,都曾哀叹过。这是人之常情,哀而不伤。


唯对仇小寒之哀,伤筋裂骨。此哀的范围,似乎还包括了她妹妹……到底怎么了?像个让人瞧不起的浪荡子。逢人即爱,是低贱者特征。


妻妾成群虽是国情常态,但也有许多终身不娶的乡绅、立誓“此生只娶一妻”的才子。堂子中,有许多只说笑不留宿的客人,视姑娘们为一个正常的人际关系,逢她们生日、节庆日要出资请宴,名为“捧场”,在声色场中,行的是朋友之道。


中国社会的主结构是“君道、师道、孝道”,其活力,在于“友道”。友道升华原本构成,君以臣为友、民以官为友、子以父为友的时代,往往政治清明、文化隆盛。友道产生高贵,高贵者轻看金钱、轻看。


读过《憨山老人梦游集》便知道,洋人说中国人过于世俗,是个无信仰的国度——是外行之见,实则中国世俗是半神半人的性质。


《憨山老人梦游集》花大篇幅解释《楞严经》,此经流通于唐朝武则天年间,备受文人推崇,所谓“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文人流风所至,楞严经理念渗透在世俗观念中,决定了百姓趣味。


此经从个体生命角度,阐述宇宙层次。原来宇宙是由不同趣味构成的,天界、人间、地狱,是“诸趣”。妖兽、罗汉、佛祖,是“诸趣”。修行的各境界,也是“诸趣”。


宇宙层次分明,死亡成了假问题。死亡是个障眼法,个体不灭,生命是在天上人间游走的。


活着的关键,是决定自己在哪一趣上。在趣味而言,天界男女的,仅相视一笑,或手指轻触,便获满足。中国有许多在人间行天趣的人。


乐而不淫是天趣。李尊吾入堂子做伙计,被教训的第一个职业守则是,即便是对十七八岁青年,也要称“老爷”,叫“少爷”犯忌讳。对姑娘称“老”,按照堂子内地位,称为老几。


李尊吾分给了老五,一位苏州姑娘。仇家姐妹给老五做“跟人”,招待客人时陪坐,早晚伺候梳妆。北方女子生活没南方女子细节多,她俩又出自山村,几乎什么都不会做。老五年轻,调教了一会,便没了耐心。


客人喊李尊吾为“伙计”,老五按南方规矩,称他为“我的相帮”,让他称自己为“先生”。堂子中凡人均称“老”,给所有人以地位,不欺年少不欺势小,是商会开会的规矩。“先生”本是对私塾老师的称呼,堂子是个性质不清的地方。


或许自我的高贵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来到这里后,李尊吾沉浸在自轻自贱中,成了被人喝来喝去的行尸走肉,但比起口不能言、足不能立的日子,毕竟悲魔减轻。


喝水不止的毛病,被老五骂了一顿,止住了。他生出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本领,预感悲伤将至,便自我催眠,持咒般默念“什么都不想”,竟真的什么都不想了。


智力如一条被按进水里的狗,憋死了。雪亮胡须变得灰暗稀疏,因为做出过多笑容,面庞失去直硬轮廓,如一个蒸大的馒头。


他浑浑噩噩,真的成了一个伙计。


也有短暂苏醒。一日下午,来了位南方客人,是老五的旧相识,两人聊到天黑,吃了晚宴后,让客人留宿。


才知姑娘身价越高,越不沾,留宿客人,是另外安排房间,让跟人代自己陪睡。她的跟人是仇小寒和仇大雪。


两女慌了,老五骂两人平日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她俩唯一能办的事。老五自小修琴棋书画,可即兴作对联,第一天见面便在气质上压住两女。


挨完骂,仇家姐妹如中魔咒,陷入自责情绪中,跟着李尊吾乖乖去了。


别间在走廊尽头,室内挂老五照片,摆着德式自鸣钟。客人身格单薄,相貌清秀,坐床沿看《万国公报》,见两女进屋,客气站起。李尊吾顺嘴说出:“您看哪位姑娘陪您?”


客人:“都行,都行。”


挑中了仇小寒。李尊吾领仇大雪回老五房间,顺嘴说:“这事没好坏,留谁不留谁,是个缘分。”仇大雪有股说不清的委屈烦闷,点点头,继续前行,却听一记鞋底磨擦的锐响,身边没了李尊吾。


李尊吾站在别间里,凶巴巴盯着客人。仇小寒额面生出一片清凉,似解开老五的魔咒,嘴角一弯单酒窝笑纹,安慰客人:“别怕,没我的话,他不伤人。”身姿款款,开门出屋。


李尊吾蹿入别间的身姿,矫健如豹,激活了仇小寒被束缚的山民蛮力。她曾凭此蛮力,千里追寻,在五台山脚下找到李尊吾。


堂子的业主叫“本家”,一位福相的胖老太太,居京三十年仍乡音不改,一口酥软里有硬茬的杭州话,气质镇定,时有柔弱之极的眼神,当是年轻时做姑娘惹客人怜爱的伎俩。


凭着蛮力,仇小寒说:“前些日子,你欺负我们不懂行,亏待了我们。”


本家:“现在懂了?”


仇小寒:“别让崔大总管没面子,给我们开个独门。”


老五屋子是个套间,仅里间一张床,夜里老五住里间,仇家姐妹住外间搭地铺,李尊吾到堂子大厅跟各门伙计搭铺睡。


本家:“开独门的都是姑娘,得接客的。”


仇小寒:“不就是说说话嘛,接!”


接了。一周后,得客人评语“言语无趣,面目可憎”,前言指仇家姐妹,后语指李尊吾。两周后,再无人登门。


皆知崔希贵失宠,但宫深如海,浪消浪起,不知何时又会得宠。善待失意者,是京城人的生存智慧。每每想到仇氏独门,本家的眼神便柔弱之极。


忍了一个月,本家请一位做过衙门师爷的熟客写封信,用词恭敬,不提三人生活费,只说自己喜欢他们,女人灵秀聪颖,男人英雄气概,希望能长住。


信送往东直门木材厂旁的小庙,那是崔希贵的暂住处,听闻以教拳自娱,附近平民子弟从学的不少。


隔几日,崔希贵派人送来三十两银子,是位乔装太监,自称是崔的徒弟,不是学拳,学的是宫里规矩。他详细问了三人状况,说:“这么的吧,花费您都记账,半年一结算。”


本家:“到木材厂找崔总管?”


来人:“别了,您那封信把大总管羞坏了,到时候,我来。”


便这么住下去了。


她俩不该在这,她俩有家乡可回,有身子可嫁。很多次了,想趁着她俩睡觉,就此走了。女人如花籽,总有落处,不必担心。


但一想此念,便如遭火烤,即刻焦烂……他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独门里,有一张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罗汉床,是他夜晚睡处。相隔七尺,一张厢床,是她俩的睡处。在床外套木隔为厢床,如屋中一个里间。她俩的床为两隔,第一隔两边各放了一个瓷凳子,第二隔一侧放马桶一侧放洗脸盆。


白天,他们待在一间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夜晚她俩睡入厢床,如入深渊。虽只两隔木板,却隔绝了她们的声音。住在峡佑村时,虽分里外间,仍可听到她俩沉睡的气息。


现今的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


身为武人,如一个怕黑的幼童……这是必然,多年以前,师父说逞强必气弱,随着功夫进境,有一天会突然沮丧,懒得再练拳,害怕做决定,许多老前辈都毁在这一关。


《楞严经》称为“悲魔”,武行称为“自伤”。自伤来去的周期是三年,与练成一艺的时间相等。不单是武功,学做眼镜、扎灯笼也一样,人掌握某一手艺,在生理上纯熟,便是三年。不知对女人,是否也一样?


自伤三年可自愈,情绪恢复如常人,但三年颓废,足以毁了体质,断送武功。


难道要在这里待三年?


便待三年吧。


13始知旧人是兵家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宣宗李忱少年如痴呆,青年做和尚,终究还是当了唐朝第十八位皇帝,上面两句是他出家时的诗句。


人身也有草木荣枯,今年败一次,来年抽新芽。三年,骨髓筋膜都换掉了。三年后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么?


世上有许多富贵的庸才,也有许多遗憾的天才,老天不给成一艺的机会,命里难有三年余绰。


转年春天,李尊吾遇到一个嫖皮。


文化醇厚,诸事有道。京城妓院待客有道,客人没有相熟的姑娘,可以“点班”——在茶室对众姑娘过目,直至看到中意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可自行离去,堂子不会索钱。


无钱者会利用点班规矩,来过过眼瘾,这类人称为“嫖皮”,一般难掩贱相。给姑娘做伙计的,要有识别嫖皮的眼力,谎称大牌姑娘生病,搪塞几位容貌一般的姑娘来,令其自讨无趣而去。


陕西巷堂子没来过嫖皮,因不开门迎客,客人均是私人关系介绍而来。由冬入春,人易乏困,所谓“春睡不足”,一日正午,仇家姐妹饭后补觉时,本家急急敲门,堂子来了个嫖皮。


此人是一富商介绍来的,衣着华贵,不会是过眼瘾的没钱人,挑不中姑娘,是眼高过顶。本家无奈:“堂子里姑娘都看遍了,我不指望您二位,但客人发了狠话,不让有剩余的。”


仇家姐妹立刻准备,半个时辰后,浓妆艳抹。虽不会真接客,但一年无客上门,颇感恼火。一点小心思是,万一得此客中意,不就是艳压群芳了么?真是出口恶气。


姑娘去点班,由伙计带领。李尊吾低头入茶室,报过仇家姐妹姓名,抬头便呆呆定住。


来人身材矮小,头颅饱满,面部线条之刚硬,如古代帝王。


是弃徒夏东来。


却又不似他。往日的他,如刚刨开的木材,望之有新意。眼前的他,是一根老房梁的感觉。


李尊吾叹口气。点班,是为点出他这个师父来。


师徒如夫妻,总有恩怨。当初赶他走,下语刻毒。说狠话全仗一口硬气,而今心贱,做惯了下人……唉,气弱之时,总是躲不过羞辱。


此刻,夏东来定然要出手。此徒,内秀,只是志向小,跟在自己身边,如同有主人依靠的小狗,单纯度日,不会多想。赶走他,是成就他。


世上的事,能成就,往往凭的是一口怨气。师徒反目,是武人的师徒之道。


英雄,可以胡闹,干扰他人命运,不需要面面俱到。英雄看似无理,实则是历史演进的一道程序——不再信自己是个英雄。


李尊吾眼中散出一片光,是几十年武功的余晖。


夏东来:“我是个被逐出门墙的人,不好再叫你师父,称你为李先生,可以么?”


李尊吾苦笑:“可以。”


夏东来:“李先生,你半生狂傲,怎么做了妓女的相帮?”李尊吾口干,师父骂徒弟,是需要优势感的,而今骂不出。


夏东来品口茶,生出几分陶醉:“大红袍是如此之好,跟着你的日子,我吃而无味,睡而无梦,离开你,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好东西。”


李尊吾喃喃道:“不知好歹,才能习武。”


夏东来:“在理。”


左脚在地面搓一下——正是“搓绳之密”。身形未动,椅子腿有微小位移,磨擦出尖利的一声,极为短促,短得被常人耳力忽略。


李尊吾眼光黯淡了。


如同自己当年,一得秘诀,便武功大进。此徒已非昔日人,自己亦非昔日人,残存的一点对决意志熄灭了。


夏东来坐姿端正,如房屋大梁,从李尊吾的细微反应里,确定自己占据了上风。这是多年师徒关系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武功是如此实在,高出一线,便贵贱立判。


夏东来:“李先生,现今咱俩的称呼改了,但你实实在在教过我,我欠你的。”


李尊吾:“不提了。”


夏东来:“我给你挡过刀,挡过子弹,该还的都还了,只欠一记谢师锤。”


锤,即是拳。感谢师父,是打败师父。为防备谢师锤,师父要对徒弟留一招,但徒弟更要打这一架,不打不知师父留了什么……形意门不会有这种情况,形意是功力拳,不重招数,师父无招可留。


仇小寒脸颊红晕,闪着自信眼光,沉浸在点班被点中的幻觉中,丧失了听觉。超过别的女人,是女人基本的荣耀感。平日天真如孩童的仇大雪此刻反而冷静,扶住周身轻颤的姐姐。


李尊吾:“树生虫,虫吃树——是世上常态,有杀心,就动手吧。”


精神旺盛,会有冷热幻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杀人之力时,周身是冷的,冷了三十年。老龙头火车站刀劈白俄兵,更是阴冷彻骨。那时,跟在身后的夏东来无冷无暖,他武功弱,意志更弱,只会跟着自己……


感到迎面生起一团火,熏热半间屋,那是夏东来的杀气。习武人怕冷不怕热,热感的杀气,也正如热气一般,容易分散,他的杀伤力不过三两下,很快会力竭志衰。


在仇大雪眼中,李尊吾嘴边钩出一道笑,整个人变得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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