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夏树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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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惊悚·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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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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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1550字

“中泽……”


“你怎么那样地害怕呢?”


“喔,我以为被丈夫发现了……”


“请原谅!使你受了惊吓。因为我以为你要把日记本撕掉呢!”


“看你说的,我怎么……不照原样放回去怎么行呢?”


在早奈美的视线所指的地方,中泽也发现了那个暗格。因为刚才早奈美一心想早一点读这篇日记,所以被拉下来的壁板还仍然放在旁边。


他走过去,把壁板按上了。然后,拿起日记本,把另一只手搭在早奈美的肩上,说:“上二楼吧!”


“……”


“我也得读一读。但是,在这里读很危险。”中泽把嘴凑近还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的早奈美的耳朵上,用他那独特的带有恫吓口气的语调低语:“你不在我的身边,不行!你刚才想到了要被先生杀死吧?”


3


中泽先上了二楼后,早奈美洗了一个澡。洗过澡后,她又穿上了刚才穿的夹克和长裙。今天晚上再不能穿睡衣和长袍上二楼了。


她去一楼的卧室看了看,真渊正在安静地睡觉。他正从鼻子里发着具有特征的呼吸声。


不论是今天早晨四点多早奈美从床上抽身起来的时候,还是五点四十分回到这里的时候,真渊都发着同样的呼吸声。就好像完全睡着了那样。然而,早奈美对真渊是否真的在睡觉,只有五成的把握。如果他能在10月16日的日记中作出一个他是否发觉了早奈美的行动的回答,那么根据这个记述就能判断他在那样呼吸的时候是真的熟睡着呢,还是在装睡?可是只从记述来看,也只能知道其中五分。真渊的决心,是因早奈美的不贞而产生的呢?还是因为疑心生暗鬼而自然得出的结论呢?


早奈美又站在那里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真渊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


大概是因为今天他在工作间呆到很晚才回来,所以特别疲劳而才睡成这个样子吧?早奈美半信半疑地关上了门。纵然知道他没有睡觉,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情绪再装模作样地躺在他的身边了。


——刚才你曾想到要被先生杀死吧?中泽的低语,还在她的耳朵里响着,事实上,刚才的恐惧仍冰冷地藏在胸中。


早奈美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感到丈夫的那个后背朝着自己的剪影还残留在眼睛中,而且正在逐渐地崩溃消失。


在二楼上,中泽正在台灯下全神贯注地读着日记。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用闪着奇异光芒的眼睛看了一下开门进来的早奈美。


早奈美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读10月15日的日记。她站在中泽的背后,稍等了一会儿,这时,他正好翻到这一页。


九月十五日晴


天高气爽,强烈的海风使大海更加波涛汹涌。再也没有像今年这样感到夏天过后的这个短暂的秋天,这样寒冷,这样阴暗,这样可怕。


傍晚,回到家里,在吃晚饭时候,我感到早奈美注视我右手的时间奇长。在日常中,右手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可是随着挠骨神经麻痹缓慢进展,也许别人看起来会觉得奇怪。或者中泽对早奈美说了什么?


可以说,现在中泽反而会有更多的机会注意我的手指。在涂彩,或做其他的细腻的工作的时候,尽量让他离我远一些,可是如果一整天两个人都在工作间里做活,那么我的手指的动作总会被他看到吧?中泽是一个注意力很强的人,既然这样,他不会放过抓住我的弱点的机会。


中泽把我的手指的事告诉给早奈美,当然她也知道我的病历,因此她也会很快开始注意我的手吧?


这是很可能的。今后,我要在那个女人的面前极力避免使用我的右手。


要说到从前,那时,为了不让早奈美担心,为了不把我生病的阴影投到我们两人的生活中,并让我们两人的平静生活延续下去,对她隐瞒了挠骨神经麻痹重犯的事实,现在,却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绝对不能被他们知道。就是对中泽当然也是这样,已经到了需要警惕的时候。中泽和早奈美,是勾结在一起伤害我性命的敌人。


早奈美从桥口那里问出这个暗格的位置,是在9月14日。9月14日,她没有机会接近日记本。她把日记本弄到手读了日记,是15日早晨两个男人去了工作房以后。


傍晚,在真渊回来以后,也许他的右手动作终于引起了早奈美的注意。真渊一定察觉了她在读过日记以后才显露出来的微小的反应。


早奈美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背朝自己的发着安详呼吸声的丈夫的身影。它并没有引发早奈美先前的那种哀切的感情。反而使她在自己的脑海中产生了在真渊的后背上生出两个闪光的大眼睛的奇怪幻影。


早奈美动作呆钝地坐在了中泽的床上。读完了日记的中泽,把自己坐的椅子转向了早奈美。现在他们坐的位置与今天早晨天亮时两人坐的位置正好相反。他们屏住气息,相互地凝视着。


“这里边,有很多读不懂的事。”他眼神柔和地说,“需要我们两个人研究一下。不,大概,也许你都明白。”


有一种令她感到冰冷的恐惧在她的心中扩散着,就像她自己受到了追究和谴责一样。


“首先,从第一页开始吧!”中泽把白色封面的日记本放在了早奈美前边的床上。这一页正好是9月8日那一天的日记,“你看一看,这一段写着:‘在我的内心产生了疑惑,可是这疑惑却是非常淡漠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想把这无益的不安给予早奈美。’这是关于什么的不安呢?”


早奈美又前后地看了一遍这段文章,可是却想不出明确的答案,因此歪着头思考着。中泽依然把那像刺向早奈美的锐利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催促着她答复。


“我也不明白啊!还是,好像是不是他怀疑在你和我之间产生了过错那样的……”


“这不是开玩笑!不认真地对待怎么行呢?”中泽烦躁起来,发怒地说,“这篇日记,记述了先生一个人札幌前的心情。关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没有否定自己的粗心大意,而且还认为自己的疑惑是淡漠的。因此他不想告诉你,不想给予你不安。下边他写道:‘我不得不一个人去了札幌’。是不是能这样认为呢?他为了消除自己的那个疑惑,竟然一个人去了礼幌。所谓的这个疑惑,究竟是什么呢?”


早奈美又翻着日记本往下看了看,终于找出了像记述疑惑的内容的段落。


“喂,说不定,是他的那个手指的事。8月23日,真渊去札幌拜见了教授,向教授详细地讲了自己的病情。最近,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可是他对我却只字未提。”


“喔……”中泽感到仍然没有理解,可是大体上认为:也许就是这件事。他把下嘴唇突出来紧闭着嘴。


“我心里产生的疑惑,也是相当淡漠的……他的挠骨神经麻痹的诊断,不是以前就已经下来了吗?”


“是呀!可是,他对外人只说得了很轻的腱鞘炎啊!”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感到他进一步产生了疑惑是不可理解的了。喂,他在怀疑自己的这个挠骨神经麻痹也许是不治之症,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为呢?”


“喂,你也注意到了嘛!是说真渊的右手活动不正常吧?”


“我看到后,瞬间产生了奇怪的感觉。现在回头想一想,当初,我认为那是先生的独特的一种动作呢!因为以前他得了腱鞘炎,有一年没有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所以大概我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就没有把先生的手当作一回事吧?”听起来也许是他的直率的告白。实际上,就早奈美来说,现在想想看,虽然也能想到,可是……!


“比起那一段来,这一段怎么也不能理解。”


中泽用手指头指着9月11日的那段记述:


“总之,现在还不是得出这个过早的结论的时候。信,应该来了。第一封信,是从我去了札幌的那天算起的第五天来的。那封信,是让我下定决心,请桥口改装书斋的导火索。第二封信该到了。我必须等这封信。”


——9月11日的日记,写到这里结束了。


“这封信是?”


“不知道啊!就连我也不知道。在读这段日记的时候,我也想过这是一封什么信呢?”


“而且还加上了重点号。你真的猜不出来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泽说话的语调,带上了父母向把东西藏起来的孩子询问,或教师向成绩不好的学生责问那样的口气。


“那么……”


“说是信,考虑得单纯一点,那么就应该是邮件。从先生去了札幌那天算起的五天后,也就是8月28日,来过什么不寻常的信件吗?”


“送信的人,只在往我们家送邮件的时候,才会沿着沼泽旁边的那条路走来。送来的邮件,一般都是东京、札幌等地的画廊的展览日程表啦,还有真渊的朋友们寄来的信啦,这些邮件,我当然不会随便拆开,因为都原封不动地交给他,所以这些邮件的内容,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有这样的情况,从外表来看,是普通的展览日程表那类东西,可是里边装的却是其他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东西让他下了装修书斋的决心。”


真渊让桥口做了那个暗格,把那本只属于他自己的日记本放在了里边。他开始怀疑中泽和早奈美之间的关系,是从札幌回来以后。于是,那封“信”,让真渊逐渐加强了对他们两人的警惕吧?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早奈美的脑海中。她感到这个想法很可怕,像询问中泽似地瞅了他一眼说:


“说不定,是你的事……?”


“喔?”


“也就是真渊想更详细地知道你的来历,例如,他在札幌委托谁对你进行了调查的话……就是关于那个调查的复信……”


“万万没有想到!”中泽笑着把头转向了另一边,说,“先生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给多治见市的佐久间先生打了电话,问过我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了呢?”


“在工作间听先生说的。他说什么佐久间先生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可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有力。好像身体也很健康啊!因此,我的事,他不是也应该知道很多吗?”


“也说不定是这样说吧!例如你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在来到这里之前你是怎么生活的?等等,他当然不仅要从你的嘴里知道这些,也许还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吧!”


这样说起来,就是早奈美,又知道多少所谓中泽一弘的出身和经历呢?她所知道的几乎也都是从中泽的嘴里听说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事情。就是这些事情也不能保证全部都是事实……


中泽以不屑一顾的态度大摇其头,说:“那些都是另外的事,是不是这封信,和9月12日那天的日记中写的话有关系呢?这里写着:‘喂,我们,说起来,是在以共同拥有着那个昔日的伤痕的形式,过着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在我们一起生活的期间里,我也偶而会感到对生活的倦怠,可是却从来都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恐惧和不安的情绪啊!我希望能早一天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去啊!因此,快让中泽回去吧!’——这里写着这些话,是你以前在床上对真渊说的。”


早奈美进一步感到自己像一个隐瞒了什么事情而被发现了的小孩子那样又欠下了一笔债。


“我希望知道的,是关于这个所谓的‘昔日的伤痕’的事情。先生和你共同拥有那个伤痕,是指什么呢?”


早奈美感到自己的俯下去的脸正在逐渐地变得苍白。由于难以名状的恐惧与绝望而心也变得僵硬了,这两者的变化速度几乎是一样的。突然产生了一个想立刻就死在这里的念头,这也是过去曾经多次经历过的情绪。


可是,早奈美抬起了她那佯装暖昧的脸,说:“没有特别指什么啊!也就是……不论是真渊,还是我,完全放弃东京的生活,搬迁到这样远的地方来,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很复杂的啊!工作上的失败啦,给别人添了麻烦啦,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啦,或得罪了人啦,包含着所有这些……”


“是这样吗?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样抽象的事情啊!例如,一直遗留到现在的那样的……”


“遗留到现在……?”


“并且,与这件事相关的什么‘信息’,被送到了先生这里吧?”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真的吗?”


两人在互相地探测摸索着对方的心意。


这个男人是一个什么人呢?真渊和我,真的不需要怀疑他了吗?……早奈美掠过一阵恐惧,似乎已经不能再忍受与中泽的心理战了。


“所谓的那封信,就是他的检查结果啊!一定是的。”


她像把话抛出去似地说:“在9月13日的日记中,说得很清楚啊!‘等待的东西终于到了。明白了整个的情况。果然是这么回事吗?我将要和给我的这张结算单斗争了——”早奈美读到这里,突然停住。她想象着:真渊实际上接受了一张癌症宣告书,而才下定了这个最后的决心。这个想象使她的喉咙收紧了。她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这个解释。


“那么,14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中泽打断了她的想象。


“为什么到了第二天,先生会突然开始产生我们企图要把他杀害的妄想呢?”


“我不知道啊!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


“9月14日的日记……”


“13日的晚上,真渊把这一天的日记写完,回到卧室后,直到十四日的晚饭后进入书斋写这一天的日记之前,没有睡……”


13日的晚上,真渊在晚饭后走进书斋,呆了三十多分钟。早奈美对真渊最近的这个习惯到了今天晚上才第一次抱有怀疑。真渊离开书斋回到卧室后,她悄悄地溜进了书斋,发现钢笔的笔尖上还沾有墨水。然后,顺手搜查了桌子的抽屉和书架,可是没能找出“新的日记本”。


“13日晚上,我们也一直散步到沙滩啊!先生睡着以后……”中泽用手指挟着自己的下巴像在慎重地回忆着,“那次,是我们两人最后的一次外出啊!因为从第二天的晚上开始,夜间突然变得很冷了。”


他们出去散步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走过那块大岩石就到了沙滩。按照他们的二贯作法,中泽紧紧地拥抱住早奈美,而早奈美也竟然让他这样抱着,结果,当身体被抱热以后,就答应了中泽的要求。


“——我记得:我曾经在这里对你说过自己的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例如,假定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不会修建这样一座封闭的房子。我要修建一座在短暂的夏季也能获得充足的阳光的大阳台,于是,你说我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冬季严寒,所以才说出了那的傻话,而后你笑了起来。接着,你又说:如果是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万一那时候,先生躲在岩石的后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就凭着听到的那一点话胡乱地推测:我们要消灭他,我们要一起生活等等吧?”


早奈美已经不能像他那样详细地想起他们的谈话了。这是因为在中泽邀请她出去散步之前,她曾在真渊的书斋里寻找过那本新的日记本。她一直在思考着真渊的新日记本一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了。因此,她心不在焉地和中泽说着话。


“总之,真渊9月13日收到的那封信……大概是医院给他的,通知他:挠骨神经麻痹已经没有好起来的希望了。于是,也许他失去了心理的平衡,开始自暴自弃,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妄想吧!”


中泽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窗帘的缝隙中看了看外边的夜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他作出那样的结论,即使是他一时的错乱,或出自私心的误解,要改变先生的决心,大概已经不可能了吧?他已经认定我们的‘行动日’是10月25日,而且他自己也说定:要在这一天之前,也就是10月17日要把中泽和早奈美同时消灭。而我们现在必须以先生的计划作为前提考虑我们的对策啊!”


——已经到了需要警惕的时候。中泽和早奈美,是勾结起来伤害我性命的敌人——早奈美想起了最后读的那一段文字,由于绝望和悲伤而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请你离开吧!只要你不在这里……”


“你怎么又说这句话了呢?”


“你不是也曾经答应了吗?”


“事态变了。那样做,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了。例如,当我从这里消失了的时候,你认为先生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吗?你还会平安无事地信赖先生,还相信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吗?”


“当然啦!如果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可伯的事情啊!如果不能使真渊的心平静下来,除了你从这里消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防止的办法。”


“办法,不只这一个啊!昨天已经说过了吧?如果你和我一起从这个家里出走就好了。”


“这办不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能离开真渊啊!”


“是因为爱他吗?”


“是啊!”


“我,你不爱了吗?”


“……”


中泽双手捧着早奈美的脸颊,平静、温柔地接近两个人的脸。


“我在爱着你啊!你,不是把一切都奉献给我了吗?……”他一边亲吻着早奈美,一边把她仰面朝上地放到了床上。他从早奈美的脸颊亲吻到耳朵,又从眼角吸干了流出的泪水,“我不能抛弃你啊!如果与你分离了,那么我就想把真渊先生和你杀死。就是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


早奈美在被中泽突然强烈地吮吸着的时候,无意识地发出了不像是自己的那种声音。那个被加热了的块状物从身体的深处膨胀起来,而后溶化流出来。这时,早奈美的身体也被中泽吮吸得濡湿起来,热起来了。中泽的手指和嘴唇,今天晚上一直细腻地爱抚到早奈美的脚指尖,然后,他以充满自信的强大力量打开了她,在融为一体的同时,闯入了她的内部……


当沉寂降临的时候,早奈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啜泣,而是在低光灯的微弱的光亮中一直睁开着明亮的眼睛。在她的身体里刮过的那一阵狂风暴雨给她带来了至高的充实感,也许让她一度像少女似地忘情恍惚了。


“为什么你不能离开真渊先生呢?”中泽像要把自己的一字一词都深深地刻在早奈美的心上似地在她的耳边问着,“因为有什么事情吧?七年前,因为真渊先生果断地做了一件什么事吧?那恐怕,一定和10月25日这个日期有关。”


4


“——到今年的10月25日,整整七年。不,这就必须从以前的事情说起吧?”早奈美合着夹克衫的前襟,整理着衣服,又像先前那样坐在床上。


中泽从日记中的许多地方的暗示性语言里,某种程度地察觉了真正的事实。他决不会从这里退却,而早奈美也已经丧失了掩盖真相的自信。既然把过去的一切都说出来,当然必须冷静地加以整理。决不允许像说梦话似地随便乱讲。


“那时,我已经加入文艺座剧团五六年了,好不容易成了一名正式的团员,偶尔还让我担任重要的角色。有时也在电视台演出,虽然多少挣了一点钱,可是生活仍然很苦。演员的薪金之低,人们听了肯定会吓一跳。电视台给的那点酬金,还规定按比例把其中的几分之几交给剧团。另一方面,东京的房租很高,伙食费、交通费也……因为工作的需要,在穿着方面也要花很多的钱,而且还要学习骑马,学习芭蕾,各种学习也需要钱。”


“听说你一个人住在小田急沿线上的叫祖师谷那个地方的一个公寓里。”


“是的。住在一套只有一个房间的套房里。别的人几乎都从父母那里得到生活费,可是我却不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分钱。原来父母都反对我报考文艺座话剧团,当时,弟弟还是学生,他也需要钱……”


——坐在椅子上的中泽,好像一字不漏地瞪着大眼睛凝视着早奈美,听她讲述。


“我年轻时很要强,尽管我租用了那样小的公寓,服装也不能每天都穿流行的款式,可是至少也要讲究一点,如果不在哪里弄得奢侈些,就感到不舒服。我们女孩子在生活方面总是相互攀比。只注意穿的了,吃的就很差了。不论多么疲劳,也坐不起出租汽车啊!就在过着这种不平衡生活的时候,我认识了他。”


“你说的他是谁?”


“喔……即使说某一个男人……不,把他假定为一号吧!”


“……”


“一号的企业虽然不是那么大,可是他是这家经营很好的公司的副总经理,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他喜爱戏剧、美术、陶瓷等这些艺术,并为这些艺术投入了很多钱,而且也具有鉴赏力呀!”


“是一个多大年纪的人呢?”


“七年前,他五十三岁。我是在那时的两年前和他相识的。”


“……”


“一号他只要文艺座话剧团有演出,一定会来观看。他是从我作为新人演员以小公演的形式扮演《夏天与烟雾》中的埃及舞女的那个时候起,开始来乐池给我送花束的……然后,他常邀请我去吃饭,或带着我去观看其他的戏剧、芭蕾什么的……”


“一号自己当然有太太了,还有两个女儿,可是他却是一个得不到家庭温暖的人。他经常说:太太是一个性格冰冷的人,女儿们也继承了母亲的性格,都只考虑自己的事。他的家庭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索然寡味的家庭。也许正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他就到处看戏,看展览会,热心地收集陶瓷作品。”


——中泽一言不插地以锐利的目光催促着她继续往下讲。


“他开始和我有接触之后,便很快地迷恋上了我。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每周在外边见一次面,以后他每周来我住的公寓一二次。他除了送给我演出的入场券以外,还买给我各种高价的东西……我只把他给我的生活费拒绝了。他也没有那么拘泥于我的请求,因为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一直真心地希望和我结婚啊!”


“要和太太离婚……吗?”


“是的。如果给太太充足的财产,并保证她以后过着富裕生活的话,太太大概会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吧?原来他们两人也不是用爱情结合起来的。如果得到了钱,又能获得自由,一定高兴吧?女儿们也不会阻碍,肯定会跟着母亲走。……是否真的会那样做?这就不知道了。可是他自己却很有自信。他说要把我接过去作为正式的妻子,在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他就开始热烈地向我求婚了。他说:过去他曾和各种女人恋爱过,可是我却是他的最后的青春。我没有晕头转向,我深切地理解他对我抛出来的一片心啊!”


“你爱过他吗?”


早奈美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避开中泽的视线,回答说:“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呀!他五十二。我说:让我考虑一下,就这样把话题岔开了。他自己也怕催促得过急可能会遭到我的拒绝吧?他也没有那么逼迫我立刻答复啊!作为我自己也想过:如果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真地爱上他了,结婚也没有关系。”


“那么后来呢?”


“就那样过了两年……这期间,他把真渊介绍给我了。当时,真渊在多摩湖的附近有自己的窑和住宅;听说大约十前,他的太太生病去世。后来,他也没有再婚,虽然有徒弟或帮手和他在一起生活,大体上他还是一个人生活。一号喜爱真渊的作品,从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的时候起就收集他的作品。”


“后来你和真渊先生也开始有了个人之间的交往了吧?”


“虽然说是个人之间的交往,可是也只不过是真渊有时来看我的演出;我去看一看他的个人作品展览会等,有时,在看他的展览会回来的时候,邀请我去一起吃饭,或喝点酒什么的……通常一号也和我们在一起吃吃喝喝,偶尔只有真渊和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真渊当然知道一号和我的关系了,因此他也在避忌着一号吧!”


“一号和你的交往,当然有过关系了吧?”中泽以去掉了感情的语调问着,早奈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着:“是啊!”


“那么,和他结婚的事呢?”


“在大约和他交往的这两年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说实话……”


早奈美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继续说着;“当然,我尊敬一号,也对他怀有好意。我接受他的邀请,和他一起外出,或把他请到我住的公寓里来,与其说是出于对他的爱,不如说我能在他的怀抱里获得安全感,何况他又是一位有地位有财力的实业家啊!说得更实在一点,他为我买了很多观看演出的入场券,还买给我许多东西,我非常感谢他,也是出于对他的回报……如果他能买去很多我演出的入场券,那么剧团也就会对我作出很高的评价了……”


早奈美由于害羞而声音有些颤抖,脸也有些发烧。


“我曾经问过自己多少次:你成为了一号的妻子,就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吗?有时自己也让自己接受他的求婚,可是却总是听到来自内心的不同的声音。这相爱不一样。如果选择了没有爱的结婚,早晚总要破裂吧!而且我,还没有到那样的年龄……”


“那是因为你的心被真渊先生吸引过去了吗?”


“不,不如说是什么……反正,一号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有意识到要把真渊作为我的恋爱对象。只要一号在,他也不允许那样的事。那时,占据着我的头脑的唯一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和一号结婚?”


“结论怎么样?”


“我在心里还是决定了拒绝一号的求婚。尽管这样,可是我也没有下定与他完全分手的决心。我仍然把我对他的答复弄得含糊其辞……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啊!”


“……”


“七年前的10月25日的傍晚,大概是下午七点钟左右吧?他照例又来到祖师谷的我住的公寓。那时正是剧团没有排练的期间,我一直到前一天,都在电视台工作着,而且工作到很晚的时候,这天,我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一号却在等着我的身子能空出来。因为我对他说过不想去外边,所以他就来我的公寓了。”


——当早奈美说到这天的事情的时候,中泽好像全身都紧张起来了。


“看他那样子,好像刚刚出席了一个什么酒会,因为他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了酒。他在我这里也没有吃什么饭,又开始喝起了白兰地酒。然后他提出了结婚的事,并且一本正经地说:就在今天晚上,你一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以往,他从来没有这样逼迫过我。好像他多半认为我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在自己的地位、财产、教养等所有方面,都是一个有自信的人。而且,直到那时他都为我做了许多使我不能说个不字的事情,当然也要从我这里得到回报啊!他给我的恩惠真不少,我受不了,我厌烦了。而他却引以自豪。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不高兴,我发火了。正在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放松一下,好好地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凑到这里来了,还搬出了那个结婚的事……我自己也知道:受到了他的关照,得到了他赠给的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却不知回报,不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吗?正因为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也许自己就更受不了啦!”


——早奈美因为感到羞耻,所以全身热得像着了烧似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了。


“因此,你就拒绝了他的求婚吧?”


“我第一次这样果断地拒绝了他。一旦打开了闸门,一直忍耐到今天的一号就把对我的厌恶情绪都发泄出来了。他发泄了一半,觉得不对,可是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他也真发火了,骂了我一通,可是又立刻住嘴,突然晃晃悠悠走出去了。啊,我大大地伤害了他,我后悔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他这个自尊心高出别人一倍的人,即使我向他认错,道歉,他的心情也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那个状态了……”


“一号就那样再也没有回来吗?”


早奈美左右摆动了一下深深低下去的脑袋:“他从我的公寓走出去的时间,是10月25日的下午九点多。我从二楼的窗子往下看了看,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那辆车头斜对着建筑物的雪铁龙汽车正往道路上倒车,然后以发疯一般的速度驶去。这就是他最后来我这里的情况。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他死了吗?”


“不,我不知道。总之,因为从那以后他就失踪了。”


“失踪?”


“这是我后来听说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滨田山的自己的家。第二天晚上,他也一点没有和公司联系……听说10月27日的中午,太太向警方提出了寻人的申请。警方向各处询问的结果:28日的下午,发现了他的那辆雪铁龙汽车停在东京车站八重洲地下停车场。可是,汽车已经被锁上了,弄不清是从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从那以后,他终于去向不明,在遗体也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就这样过去了七年。”


中泽像在头脑中整理着这个事情的经过似地沉默了一会儿:“警方也到你那里询问情况了吧?”


“是的,27日的晚上,警方用电话问过我。大概他们在公司听说了副总经理和我有着亲密的交情吧?在八重洲发现了他的汽车以后,刑警又来我这里……我只能如实地回答了。”


“你甚至也向他们讲了他向你求婚,遭到了你拒绝的事吗?”


“啊,这个事,可不能说呀!主要是考虑到他和太大的名誉啊!我只说了25日的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他从我这里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当时也没有问他还要去哪里……”


中泽皱起了粗粗的眉毛,像在深深地思考似地把脸凑近早奈美,说:“当然,警方也考虑到了你的犯罪的可能性了吧?他们多多少少没有怀疑过你吗?”


“你是说:我被怀疑?”


“例如,像是不是你杀害了他,把他的尸体藏到了什么地方去这样的……?”


因为中泽问得很认真,所以早奈美没有生气,只是耸了耸肩膀:“那样的事,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啊!”


“没有被问到不在现场的事吗?”


“他们大致地问了一号失踪前后的我的行动。25日的晚上,一号回去以后,我一直一个人呆在公寓里,十二点睡下的。我只能回答这些。可是,那段时间,同一个剧团的朋友,电视台的人,都先后给我打来过电话,我都去接过。他们都能为我作证吧!26日,从早上十点,我去了排练场……警方已经认定:我既没有杀害一号的动机,也没有处理他的尸体的迹象。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一号的尸体也一直没有出来。也许那个人现在还在什么地方生活着吧?”


“你认为:他真的还活着吗?”


早奈美本来毫不在意地要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涌起一股悲伤把喉咙堵塞了,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摇着头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在这七年里,就不应该没有音讯啊!我想:他还是……自杀了吧?……”


“自杀?”中泽的语调显示他十分意外。


早奈美感到他的这句冷冰冰的话把自己推了一下。她接着说:“一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有社会地位和面子。他还当着一个拥有很多员工的公司的副总经理,家里又有要恋爱结婚的女儿,处在这样位置的人,因为女性的问题而就自杀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让社会知道的啊!因此,他把汽车留在了车站前,自己去了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遇上了事故,或者发生了其他的什么可能的事情,就这样地去向不明吗?特别是到了现在,只能这样考虑了……”


——中泽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听着她讲。


“他失踪以后,我才深切地感到: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一定是他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的最后的青春吧!你笑我自负也没有关系啊!我是本能地明白了这一点的。我自己是用了多么厉害的话伤害了他的朴素的爱情呢?我曾作过几次梦。我见到他什么也没有拿,只穿着西装,耸着肩膀,向着昏暗的大山里走去。当他要消失在那黑黑的树林中的时候,他转过头来,面带寂寞的微笑看着我。我虽然大声地呼叫他,可是他没有再回头看我。我被自己的呼声吵醒了。我还有一次梦到他被湖水吸进去了。在我反复地作着这个梦的时候,我完全……感到像我亲手把他杀了似的……”


早奈美用手捂着脸,呜咽地哭起来。可是中泽仍然默默地注视着她。


“我渐渐地怕见人了,一直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想去排练,也拒绝了电视台的工作……即使勉强去了排练场,也常常忘记台词……因为好像得了神经衰弱,所以虽然在第二年春天的演出中分给我一个大角色,可是由于神经衰弱的加重而在将要演出之前,我推掉了。当然周围的朋友们都很关心我,可是能以长辈的身份最支持我,最关心我的人就是真渊了。”


“真渊先生,他和一号这个人的关系怎么样呢?”


“一号是真渊的作品的爱好者,也是他的作品的收藏家啊!真渊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每年都要在百货公司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大约已经有七八年的交往了吧?一号经常去獭户、京都和有田那边,一旦发现了喜欢的陶瓷作家,就会多次拜访那个陶瓷作家,参观他的窑场。真渊,就是他喜欢上的一个陶瓷作家。”


“如果是从七八年前算起的话,那么他们个人之间的交往一定很深了吧?”


“喔,可是,真渊原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一号也是一个从不介入陶瓷作家的个人生活的人吧!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谈一些关于陶瓷作品的事吧?”


“在一号失踪以后,对你这个有了神经衰弱症状的人,真渊是怎么支持你,关心你的呢?”


“最初,他时常来公寓,问问我的情况,可是后来,他发觉我的病情有些加重,所以就常带我去医院啊!他让我坐他的汽车,把我拉到有他的工作房的东大和那边的一家朋友的神经科医院看病。诊断为神经衰弱,还拿了药。”


“那么,以后呢?”


“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已经好了,可是我仍然没有能去工作的信心。12月中旬,结束了那段时间的演出后,我把积攒下来的安眠药全都吃了,还割了自己的手腕啊!如果不是夜间来到我这里的真渊从公寓管理人那里借到钥匙开了门进来,那么我就必死无疑了。好像上帝通知了他似地,他在这时候来到我这里……”


早奈美把夹克衫的袖子卷起来把左手腕伸到了灯光下让中泽看。仔细地看一看,确也能看出刀割的伤痕。


中泽用右手握着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抚摸着伤痕。她又接着说:“幸亏没有被新闻界知道,这件事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回到家里后,真渊第一次对我讲起了他打算从东大和搬到北海道厚岸去住的事,这件事已经考虑了三年多了,而且那边已经修建了一座小房子。并不是昨天、今天才想到的事。这次要在那里修建一个龙窑,房子也要重新修建一座。于是,他还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来这里住吧?


“那时,东大和的房子和土地,买主已经定下来,决定在第二年的四月交出去。因此,真渊在那个冬天,常常地去厚岸啊!因为他打算雪一溶化就开始修建住房的工作房,所以为了能准时开工而去那边作准备吧?真渊也带着我去看过严寒冬天的厚岸,只去过那一次。海边那一带的雪,要比想象少,而且只积了薄薄的一层。晚上,当只有真渊和我在房间里的时候,除了海涛声和火炉中的木柴燃烧的声音外,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得几乎让我感到这里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了。哪里会有这样令人能从灵魂的深处感到安适的夜晚呢?……”


那是1979年1月中旬的事。早奈美每当想起那个晚上的各种事情,即使在现在,也想超越一切现实而再度回到那个时候去。这种怀旧的感情总是令她陶醉。就在那天晚上,一直犹豫不定的早奈美终于下了搬迁到厚岸来的决心。


“真渊从1979年的3月开始全部搬过去了,我是5月搬迁过去的。我在搬迁到厚岸前,曾经征得了住在神户的父母的同意,也向剧团的领导人说明了情况,并正式地提出了退团申请,还到曾经照料过我的朋友家里去告辞。我尽量不让新闻界把我搬迁的事宣扬出去而悄悄地行动,可是我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才逃离东京的。而是因为我不适合作女演员。是想在北海道的大自然的包围中,在真渊的身边过更加丰富的真正的人的生活。我认为这才是自己的真正的人生呢!”


“你和真渊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吗?”


“那样的事,根本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啊!我们不想让我们的事情很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而且真渊还在怀疑我能不能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可是,我在这里恢复了健康,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已经这样过了六年半……”


“从一号失踪的那个时候算起,也该快过去七年了吧?”


“是……”


“可是在第七年,一切都变了。”


早奈美一边慢慢地摇着头,一边反问着,好像要把已经回到现在的话题再继续伸延下去。


“这样,你都理解了吧?出现在真渊的日记中的那些话的意思。他说的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昔日的伤痕,就是围绕着一号发生的那些事情啊:我放弃东京的生活来到这偏避的地方的理由,还有我不能离开真渊的理由,当然是我们两人从心底里相爱,而且还因为他是我的生命的恩人。”


“我明白了。明白到某种程度了。”中泽像窥视到早奈美的眼底似地回答着,“还有几个没有理解的地方。”他没有完全听信早奈美的话,是因为刚才讲过的事情中有的事情过于夸张了,“可是,现在比起那些事情来,更需要解决当前的事态。”他毫不留情地让早奈美的意识回到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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