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月花

作者: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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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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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08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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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268字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


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


“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


“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


“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四天。”“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


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


“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


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


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


“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嗯?”“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有什么不对?”“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


“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


“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没有合约。”“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


“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


“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


“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


“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


“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


“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日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


“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我不是工人。”“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


“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


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


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


“回迦纳利岛去。”“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


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


失业——失业——失业——


“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


“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


“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


“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


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也在睡。”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


“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


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


“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


“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


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我望着蚂蚁似的人群,不知那个是荷西。


“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被他这么一得意,面对着一盘鱼,食不下咽。


“资本主义是这个样子的。”我回答他。


“我会抢生意。”汉斯又笑。


“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


“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


“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


“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我何苦自讨没趣,随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走,给荷西他们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


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


“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给人时间剥什么?死人!


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


“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


“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


“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小钱也要赚啊!所以我说要快,要快。”


“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


“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可是你会下水挖吧?”汉斯暴怒着站了起来。


“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


“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


“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


“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你***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荷西,明天罢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再失业吗?”他低低的说。


“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他仍是不说话,我第一次对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会,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滚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泪。


五月十日


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厨房里,英格正奇迹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


“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我过去一向吃的是什么?”反问她。


她脸红了,不知答什么才好。


“有德国香肠。”又说。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头走了出去,脸上草莓酱似的紫。


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我说,你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着头,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妓男陪酒,也得有价钱——”


“三毛,你说话太难听了。”


“是谁先做得难看?是你还是我?”又高声了起来。


“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


“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好啦!”“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


“没有桌子,怎么打?”


“墙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样。”


我拿了拍子,往墙上拍了几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怎么玩?”大胖子舍命陪君子啦!


“朝墙上打,看谁接的球多,谁就赢。”


“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


“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好,来吧!”他叹了口气。


“慢着,我们来赌的。”我挡住了他发球。


“赌什么?汽水?”“赌荷西薪水,一次半个月,一千美金。”


“三毛,你——”“我不一定赢,嘿嘿——”“我比你老?”他叫了起来。


“那叫英格来好罗,她比我小。”


“你这海盗,不来了。”


他丢下球拍牙缝里骂出这句话,走了。


温柔的夜


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怎么了?”“感冒,头好痛。”“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


“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饭搬进来给你吃?”“谢谢!”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


“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挖了几包?”汉斯问荷西。


“三百八十多包。”低低的答着。


“那么少!”叫了起来。


“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进度差太多了,怎么搞的,你要我死?”


“路易没有下水。”荷西轻轻的说。


“什么?!”“他说头痛。”


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