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学四

作者:刘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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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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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9-30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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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984字

【题解】文学指文章博学,包括辞章修养、学识渊博等内容。本篇所载,很多是有关清谈的活动,编纂者以之为文学活动而记述下来。


魏晋时代,清谈的名士们不但高谈老庄,而且一些人还留心佛教经义,跟佛教徒关系密切,这已经形成一种文学风气。他们经常聚会,清谈名理。所谈内容,有些条目会具体点明是某一篇、某一问题。例如谈及(庄子·逍遥游)篇,佛教经典《小品),道家的“有、无”两个哲学范畴,才性问题等。有时又只泛泛说是“共谈析理”,“标榜诸义”,“标新理”,“立异义”。在记叙中,会借叙事来赞扬或讥讽某人,更多的是欣赏其人的才华、辞藻。例如说“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许多来日还描绘了清淡的各种场面和气氛。例如“彼我奋掷麈尾”,“理小屈,游辞不已”,“不觉流汗交面”,“一坐同时树掌而笑,称美良久”。还记下有人甚至因清谈得病或提为高官。例如第20则记卫玠因通宵达旦地清谈,“于是病笃,遂不起”;第53则记张凭清谈“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即用为太常博士”。从这些记载里足以看出当时士大夫对清谈的迷恋,他们认为善谈名理就是博学多通的表现。本篇还用部分条目记下对人物、文章的各种评论。除了在清谈中对人物有所褒贬外,在别的场合也会对某一类或某一个人有所评论。例如第25则论及北方人和南方人做学问的差异,第77则引述《扬都赋》对两个人的赞美,第93则记下对一个人的评语。对文章、书籍的评论更为常见。有对古诗文中某一两句的赞赏,也有对一书、一文的评价;有的直接谈论是非得失,有的借讨论问题间接流露自己的看法。另外还有一些探讨问题的问答,也因受到编纂者的赏识而收录。


在本篇开头,有几则记载一些古书注释的活动和情况,第1则还谈及历算,这些跟经术和卜筮有关,也属博学多闻之列。至于那些跟文学并无多少联系的条目,就不多说了。


(1)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1。尝算浑天不合,诸弟子莫能解2。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3。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展。融果转式逐之4,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注释】1郑玄:字康成,东汉未高密(今山东省高密县)人,著名经学家,遍注群经,精通历算。马融:字季长,东汉大经学家。


2浑天:古代的一种天体学说和大体算法。古代的天体论中有浑天说,以为天像鸟蛋,地像蛋黄,日月星辰绕南、北两极旋转。人们就用这种观点去推算日月星辰位置。3礼乐皆东:礼和乐是儒家的重要课程。这里是赞郑玄已掌握了礼乐的精髓,随着他东归,东方就成了讲授礼乐的中心。


4转式:旋转式盘推演吉凶,是一种占卜的方法。式,通“栻”,占卜之具,类似星盘。按:这一则记载马融想追杀郑玄,不一定实有其事。所用方法,亦属迷信。


【译文】郑玄在马融门下求学,过了三年也没见着马融,只是由高才弟子为他讲授罢了。马融曾用浑天算法演算,结果不相符,弟子们也没有谁能理解。有人说郑玄能演算,马融便叫他来,要他演算,郑玄一算就解决了,大家都很惊奇,佩服。等到郑玄学业完成,辞别回家,马融随即慨叹礼和乐的中心都将要转移到东方去了,担心郑玄会独亨盛名,心里很忌恨他。郑玄也猜测马融会来追赶,便走到桥底下,在水里垫着木板鞋坐着。马融果然旋转式盘占卜郑玄踪迹,然后告诉身边的人说:“郑玄在土下、水上,靠着木头,这表明一定是死了。”便决定不去追赶。郑玄终于因此得免一死。


(2)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1。时行,与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识2。眼在外车上,与人说己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己同。玄就车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


【注释】1《春秋传》:《春秋左氏传》,即《左传》。


2服子慎:服虔,字子慎,任九江太守,作《春秋左氏传解谊》。


【译文】郑玄想要注释《左传》,还没有完成。这时有事到外地去,和服子慎相遇,住在同一个客店里,起初两人并不认识。服子慎在店外的车子上,和别人谈到自己注《左传》的想法;郑玄听了很久。听出服子愎的见解多数和自己相同。郑玄就走到车前对服子慎说道:“我早就想要注《左传》,还没有完成;听了您刚才的谈论,大多和我相同,现在应该把我作的注全部送给您。”终于成了服氏注。


(3)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1?”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奴2。”


【注释】1“胡为”句:引自《诗经·邶风·式微)意为:为什么会在泥水中。


2“薄言”句:引自(诗经·邶风·柏舟),意为:我去诉说,反而惹得他发火。薄言,助词,无义。


【译文】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书。一次曾使唤一个婢女,事情干得不称心,郑玄要打她。她刚要分辩,郑玄生气了,叫人把她拉到泥里。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走来,问她:“胡为乎泥中?”她回答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4)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1。闻崔烈集门生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作食2。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3。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


【注释】1(春秋):《春秋》是鲁国一部编年体史书,这里指《春秋左氏传》。2崔烈:字成考,汉灵帝时官至司徒、太尉,封阳平亭侯。门生:弟子;学生。下文的“门人”意同。赁(lin):做雇工。


3户壁间:门外。


【译文】服虔已经对《左传》很有研究,将要给它做注释,想参考各家的异同。


他听说崔烈召集学生讲授《左传》,便隐姓埋名,去给崔烈的学生当佣人做饭。每当到讲授的时候,他就躲在门外偷听。等他了解到崔烈超不过自己以后,便渐渐地和那些学生谈论崔烈的得失。崔烈听说后,猜不出是什么人,可是一向听到过服虔的名声,猜想是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拜访,趁服虔还没睡醒的时候,便突然叫:“子慎!子慎!”服虔不觉惊醒答应,从此两人就结为好友。


(5)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秘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1。


【注释】1定:可能指完成。一说是”诣宅”的传写之误。难:问难;质疑。


【译文】钟会撰著《四本论》刚刚完成,很想让嵇康看一看。便揣在怀里,揣好以后,又怕嵇康质疑问难,揣着不敢拿出,走到门外远远地扔进去,便转身急急忙忙地跑了。


(6)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1。王粥未弱冠,往见之2。晏闻粥名,因条向者胜理语粥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3粥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粥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4。


【注释】1何晏:何晏好玄学,擅长清谈,喜欢谈名理,与王弼、郭象同为唯心主义玄学的代表。参《言语》第14则注1。


2王弼:字辅嗣,能言善辩,是魏晋玄学的主要开创者,著有《老子注》《周易注》《论语释疑》等书。弱冠:古代男子到二十岁行冠礼,因为还没有达到壮年,称“弱冠”。也泛指男子二十岁左右。


3条:分条列出。向者:以前。理:指玄理,清谈家的道家思想。


4自为客主:自己既做提问的一方,也做答辩他一方;自问自答。


【译文】何晏任吏部尚书时,很有地位声望,当时清谈的宾客常常满座,王弼年龄不到二十岁时,去拜会他。何晏听到过王弼的名声,便分条列出以前那些精妙的玄理来告诉王弼说:”这些道理我认为是谈得最透彻的了,还能再反驳吗?”王弼便提出反驳,满座的人都觉得何晏理屈。于是王弼反复自问自答,所谈玄理都晕存摩的人赶不上的。


(7)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1;见王注精奇,乃神伏2。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3!”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注释】1《老子》:《老子》一书相传是春秋时代老聃(dān)所著,分为道经和德经两篇,后世又称为《道德经》(所以下文有“道德二论”之名)。魏晋玄学注重《老子》和《庄子》等道家学说,用道家思想去解释儒家经典,形成一种哲学思潮。


2精奇:精微独到。神伏:神服;倾心佩服。


3天人之际:指天和人的关系。天人关系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问题。


【译文】何平叔注释《老子》才完成,就去拜会王辅嗣;看见王辅嗣的《老子注》见解精微独到,于是非常佩服。说:“像这个人,可以和他讨论天人关系的问题了!”于是把自己所注的改写成《道论》《德论》两篇。


(8)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1?”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2;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注释】1夫(fu):助同,表明将要发议论。无:“无”和”有”,是道家的两个哲学范畴。《老子》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就是道,它没有任何物质的内容和属性,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从无产生出始初的物质,这就是有,然后进一步产生万物。王弼也是主张“凡有皆始于无”的。资:凭借。圣人:指有最高尚的道德和最高超的智慧的人,这里指孔子。2体:本体,这里用作动词,即以之为本体。王弼用道家思想解释儒家学说,主张“无”是万物的本体,认为孔子也是以无为本体的。可是“无”是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不可认识的神秘的精神性实体,是“个得而知”的,所以不可以训。


【译文】王弼年轻时去拜访裴徽,裴徽问他:“无,确实是万物的根源,可是圣人不肯对它发表意见,老子却反复地陈述它,这是为什么?”王弼说:“圣人认为无是本体,可是无又不能解释清楚,所以言谈间必定涉及有;老子、庄子不能去掉有,所以要经常去解释那个还掌握得不充分的无。”


(9)傅嘏善言虚胜,荀粟谈尚玄远1。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2。


【注释】1虚胜、玄远:虚胜指虚无的精微境界。虚即虚无,道家用来指道的本体。玄远指道的玄妙幽远。这是清谈中各具特征的两个方面按:原注,傅嘏擅长谈名理,荀粲崇尚玄远,二者宗旨虽然相同,但是有时各自的意图不易相通。


2裴冀州:裴徽,字文季,任冀州刺史。


【译文】傅嘏擅长谈论虚胜,荀粲清谈崇尚玄远。每当两人到一起谈论的时候,发生争论,却又互不理解。冀州刺史裴徽能够解释清楚两家的道理,沟通彼此的心意,常使双方都感满意,彼此都能通晓。


(10)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1。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注释】1诺诺:连声答应,表示同意。这一则同前面第7则所记基本相同,可能是因出处不同面小异。【译文】何晏注释《老子》还没完成时,一次听王弼谈起自己注释《老子》的意旨,对比之下,何晏的见解很多地方有欠缺,何晏不敢再开口,只是连声答应“是是”。于是不再注释下去,便另写《道德论》。


(11)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1,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2。”【注释】1中朝:指西晋。参看《言语》第27则注1。怀道之流:指倾慕道家学说的一类人。2裴逸民:即裴頠,善谈名理,参看《言语》第23则注2。


【译文】西晋时,有一班倾慕道家学说的人,其中有人登门向王夷甫请教疑难,正碰上王夷甫前一天已经谈论了很久,有点疲乏,不想再和客人应对,便对客人说:“我现在有点不舒服,裴逸民也在我附近住,您可以去问他。”(12)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1。唯王夷甫来,如小屈2。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3。


【注释】1裴成公:裴逸民,死后的谥号是成,所以称裴成公。裴逸民抨击了当时的“贵无”思想,反对以我为本体,写出(崇有论),承认世界的根本是“有”,而不是虚无。《文心雕龙·论说》曾说,裴逸民和王夷甫在“有无”领域内的辩论是首屈一指的。折:折服。


2如小屈:才理亏一点。


3申:展开。


【译文】裴逸民作《崇有论》,当时的人责难他,可是没有谁能驳倒他。只有王夷甫来和他辩论,他才有点理亏。当时的人就用王夷甫的理论来驳他,可是这时他的理论又显得头头是道了。


(13)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1。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2。


【注释】1诸葛厷(gong)字茂远,一作诸葛宏,仕至司空主簿。学问:学习、求教;做学问。超诣:造诣高深。


2抗衡:对当;不相上下。


【译文】诸葛龙少年时不肯学习求教,可是一开始和王夷甫清谈,便已经显示出他的造诣很深。王夷甫感叹他说:“你的聪明才智很出众,如果再稍加研讨,就丝毫也不会比当代名流差了。”诸葛厷后来阅读了《庄子》《老子》,再和王夷甫清谈,便完全可以和他旗鼓相当了。


(14)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1。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2。”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3。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4。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盲之疾!”5【注释】1总角:未成年的人,头发扎成抓髻,叫总角,借指幼年。乐令:乐广参看《言语》第23则注1。


1捣虀(ji):把葱、蒜、姜等捣碎腌咸菜。啖(dàn):给吃。


3经日:《晋书·乐广传》作经月,较好。


4命驾:吩咐人驾车,即坐车;前往。


5差(chài):病好了。膏盲(huāng):心尖脂肪叫膏,心脏和隔膜之间叫肓。古人认为这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病人膏肓就无药可冶了。乐广是说,卫玠一有疑难就一定要弄个明白才心安,这就不会积优成病。


【译文】卫玠幼年时,问尚书令乐广为什么会做梦,乐广说是因为心有所想。卫玠说:“身体和精神都不曾接触过的却在梦里出现,这哪里是心有所想呢?”乐广说:“是沿袭做过的事。人们不曾梦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姜蒜去喂铁杵,这都是因为没有这些想法,没有这些可模仿的先例。”卫玠便思索沿袭问题,成天思索也得不出答案,终于想得生了病。乐广听说后,特意坐车去给他分析这个问题。卫玠的病有了起色以后,乐广感慨他说:“这孩子心里一定不会得无法医治的病!”


(15)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许便放去1。曰:“了不异人意2。”【注释】1庾子嵩:瘐敳(ái)字子嵩,自称是老、庄之徒。他未读《庄子》时,以为书里谈的都是最高的真理,读了以后才知道和自己的心意暗合。一尺许:一尺左右。古代的书写在帛或纸上,卷起来收藏,所以可以计算长度。


2了:全。


【译文】庾子嵩读《庄子》,打开书读了一尺左右的篇幅就放下了,说道:“和我的想法完全相同。”


(16)客问乐令“旨不至”者1,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2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3。


【注释】1旨不至:这句话出自《庄子·天下篇》,原文为“指”至,至不绝”,旨同指。对这句话,各有不同的理解,姑且解为:指向一个物体并不能达到它的实质,就算达到了也不能穷尽它。在这一则里,乐广以麈尾敲几一事,是先至然后去,说明所谓至,并没有达到事物的本体。3确几(ji):敲着小桌子。


3约:简约;简要。


【译文】有位客人问尚书令乐广,“旨不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乐广也不再分析这句话的词句,径直用拂尘柄敲着小桌子说:“达到了没有?”客人回答说:“达到了。”乐广于是又举起拂尘说:“如果达到了,怎么能离开呢?”这时客人才醒悟过来,表示信服。乐广解释问题时言辞简明扼要,可是意思很透彻,都是像上面这个例子一样(17)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1。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竞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2。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3。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注释】1庄子:《庄子》一书是战国时代的庄周以及他的后学所作。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的思想,是道家学派的重要著作。本则下文谈的《秋水)《至乐》《马蹄》,都是其中的篇名。晋代的向秀、郭象等都曾给《庄子》作注,但现序的只有郭注本。旨要:要领;主要用意。2郭象:字子玄,是西晋时代重要的唯心主义哲学家,被认为是王弼第3定点:点定;改正。


【译文】起初,注《庄子》的有几十家,可是没有一家能探索到它的要领。向秀推开旧注,另求新解,精到的分析,美妙的意趣,使《庄子》玄奥的意旨大为畅达。其中只有《秋水》《至乐》两篇的注还没有完成,向秀就死了。向秀的儿子还很小,不能完成父业,这两篇的注释便脱落了,可是还留有一个副本。郭象这个人,为人品行不好,却是才智出众。他看到向秀所释新义在当时没有流传开,便偷来当做自己的注。于是自己注释了《秋水》《至乐》两篇,又改换了《马蹄》一篇的注,其余各篇的注,有的只是改正一下文句罢了。后来向秀释义的副本发现了,所以现在有向秀、郭象两本《庄子注》,其中的内容是一样的。


(18)阮宣子有令闻1,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2?”对曰:“将无同3。”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椽4。世谓“三语椽”。卫懿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注释】1阮宣子:阮脩,字宣子,喜欢《老子》《周易》,能谈玄理。按:《晋书·阮瞻传》载,这一则所记之事出于阮瞻和司徒王戎。


2圣教:圣人的教化;儒学。按:这一句是问老庄思想和儒家思想的异同。3将无同:恐怕没有什么两样吧。将无,恐怕,别是。


4善:认为好。辟:征召;调用。椽(yuàn):属官。下文的“三语椽”,即三个字属官。【译文】阮宣子很有名望,太尉王夷甫见到他时间道:“老子、庄子和儒家有什么异同?”阮宣子回答说:“将无同。”太尉很赞赏他的回答,调他来做下属。世人称他为“三语椽”。卫玠嘲讽他说:“只说一个字就可以调用,何必要借助三个字!”宣子说:”如果是天下所仰望的人,也可以不说话就能调用,又何必要惜助一个字呢!”于是两人就结为朋友。


(19)裴散骑娶王太尉女1。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2。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3,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4。”


【注释】1裴散骑:裴遐,字叔道,任散骑郎。他善谈名理,且谈吐风雅。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说:”晋、宋人清谈,不惟善言名理,其音响轻重疾徐,皆自有一种风韵。”裴遐就是这样。2丰赡:富足;这里指才识渊博。


3陈张:铺陈、理致:义理情致。


4寡人:王侯的谦称。王夷甫居宰辅之重,也自称寡人。


【译文】散骑郎裴逻娶太尉王夷甫的女儿为妻。婚后三天,王家邀请诸女婿聚会,当时的名士和王、裴两家子弟齐集王家。郭子玄也在座,他领头和裴遐谈玄。子玄才识很渊博,刚交锋几个回合,还觉得不痛快。郭子玄把玄理铺陈得很充分;裴遐却慢条斯理地梳理前面的议论、义理情趣都很精微,满座的大部赞叹不已,表示痛快。王夷甫也以为新奇罕见,于是对大家说:“你们不要再辩论了,不然就要被我女婿困住了。”


(20)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1。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2。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3。玠体素赢,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注释】1度:通渡。王大将军:王敦,字处仲,善谈名理,历任侍中、大将军、扬州牧。2命:召;叫来。谢幼舆:谢鲲,字幼舆,在王敦手下任长史,后出任豫章太守,好玄学,擅长音乐。


3微言:精微之言;玄谈。永夕:长夜;整夜。豫:通:“与”,参加。【译文】卫玠避乱渡江之初,去拜见大将军王敦。由于夜坐清谈,大将军便邀来谢幼舆。卫玠见到谢幼舆,非常喜欢他,再也不理会王敦,两人便一直清谈到第二天早晨,王敦整夜也插不上嘴。卫玠向来体质虚弱,常常被他母亲管束住,不让他多谈论;这一夜突然感到疲乏,从此病情加重,终于去世。(21)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1。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2。


【注释】1声无哀乐:嵇康著有《声无哀乐论》,略谓音声无常,随人的感情而分哀乐,其本身并不具有哀乐的表情意义。按:“声无哀乐”中关于“声”的释义,各有不同的理解。养生:嵇康著有《养生论》,论养生之道,要求修身养性,顺应自然,自足于怀,不逆天性,言尽意:晋代欧阳建著有《言尽意论》,反对玄学所主张的“言不尽意”的不可知论。认为语言能表达人们对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认识,能交流思想感情。


2宛转:曲折。


【译文】过去有种说法,说丞相王导到江南以后,也只是谈论声无哀乐、养生和言尽意这三方面的道理而已,可是这已间接关系到人的一生,是能渗透到每一个方面的。


(22)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1。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2。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3!”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椽,辄翣如生母狗馨4。”【注释】1殷中军:殷浩,参看《言语》第80则注2。庾公:庾亮,参看《德行》第31则注1。下都:到京都去。按:庾亮曾领江、荆、豫三州刺史,镇守武昌,地处长江上游,殷浩从武昌赴京,所以叫下都。桓公:桓温,参看《言语》第56则注1。王长史:王濛,参看《言语》第54则注2。王蓝田:王述,字怀祖,袭蓝田侯。谢镇西:谢尚,字仁祖,参看《言语》第46则注1。2共相往反:指来回辩难。


3正始之音:正始年间谈玄的风尚。也就是糅合儒家经义,高谈老、庄,辨名析理,故作狂放。正始,三国时魏齐王曹芳的年号。其时名士风流,盛于国都,王弼、何晏等人,开始迷醉玄理。4造心:进到心里,指心有所得:两王掾:指王濛和王述,两人都是王导的属官。翣(shà):用羽毛做的扇子。馨(xin):一样;这样。按:此句讥二王不懂却装模作样。【译文】中军将军殷浩任庾亮属下的长史时,有一次进京,丞相王导为他把大家聚在一起,桓温、左长史王濛、蓝田侯王述、镇西将军谢尚都在座。丞相离座亲自去解下挂在帐带上的拂尘,对殷浩说:“我今天要和您一起谈论、辨析玄理。”两人一起清谈完后,已到三更时分。丞相和殷浩来回辩难,其他贤达丝毫也没有牵涉进去。彼此尽情辩论以后,丞相便叹道:“一向谈沦玄理,竟然还不知道玄理的本源在什么地方。至于旨趣和比喻不能互相违背,正始年间的清谈,正是这样的呀!”第二天早上,桓温告诉别人说:“昨夜听殷、王两人清谈,非常美妙。仁祖也不感到寂寞,我也时时心有所得;回头看那两位王属官,就活像身上插着漂亮羽毛扇的母狗一样。”


(23)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1。”


【注释】1阿堵:这。按:这句指佛经和玄学义理相符。东晋以后,玄学和佛学趋于合流。【译文】中军将军殷浩看了佛经,说:“玄理也应当在这里面。”


(24)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1。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2。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注释】1阮光禄:阮裕,参《德行》第32则注1。阮裕很擅长论证疑难的问题,白马论:战同时公孙龙著《白马论》,提出了白马非马这一著名命题,认为“马”这一概念是指形体,“白”这一概念是指颜色,所以白马非马。


2咨尽:询问而求尽晓其义。


【译文】谢安年轻时候,请光禄大夫阮裕讲解《白马论》,阮裕写了一篇论说文给谢安看。当时谢安不能马上理解阮裕的话,就反复请教以求全都理解。阮裕于是赞叹道:“不但能够解释明白的人难得,就是寻求透彻了解的入也难得!”


(25)诸季野语孙安国云:“北入学问,渊综广博1。”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2。”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3。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踊中窥日4。”


【注释】1北人、南人:一说北人指黄河以北的人,南人指黄河以南的人,因为褚季野原籍在黄河以南,孙安国是黄河以北,两人互相推重。渊综:深厚而且融会贯通。


2清通:清新通达。这两句是说北方人做学问着重渊博,南方人则着重专精。3忘言:指默识其意,无需用言语来说明。


4中人:中等人,指具有中等才质的人。以还:以下。牖(you):窗户。按:显处视月,视野开阔,但不易专一;牖中窥日,视野狭窄,但能专一。


【译文】诸季野对孙安国说:“北方人做学问,深厚广博而且融会贯通。”孙安国回答说:“南方人做学问,清新通达而且简明扼要。”支道林听到后,说;“对圣贤,自然不用说了,从中等才质以下的人来说,北方人读书,像是在敞亮处看月亮;南方人做学问,像是从窗户里看太阳。”


(26)刘真长与殷渊源谈,刘理如小屈,殷曰:“恶卿不欲作将善云梯仰攻1?”


【注释】1恶(u):何;怎么。作将:做。云梯:长梯。


【译文】刘真长和殷渊源谈玄,刘真长似乎有点理亏,殷渊源便说:“怎么你下想造一架好云梯来仰攻呢?”


(27)殷中军云:“廉伯未得我牙后慧1。”


【注释】1康伯:韩康伯,是殷浩的外甥,殷浩很喜欢他。牙后慧:指言外的义理情趣,殷沽善清谈,这里是说康们还不善谈玄。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说:“康伯还没有学到我牙缝里的一点聪明。”


(28)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1;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2。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3。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注释】1过:过分。通:陈述;阐发。标榜:提示。


3佳致:风致,指谈吐举止风雅。辞条:文辞的条目,指辞藻。丰蔚:丰富华美。骇听:骇人听闻,使人听起来惊讶。


3交面:在脸上交织。按:殷浩只比谢尚大三岁,便成名士,且谈玄能把人引入胜境,所以对尚不觉流汗。


【译文】镇西将军谢尚年轻时,听说殷浩擅长清谈,特意去拜访他。殷浩没有做过多的阐发,只是给谢尚提示好些道理,说了几百句话;不但谈吐举止有风致,加以辞藻丰富多采,很能动人心弦,使入震惊。谢尚全神贯注,倾心向往,不觉汗流满面。殷浩从容地吩咐手下人:“拿手巾来给谢郎擦擦脸。”(29)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1。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


【注释】1名胜:名流。《易》:即《周易》,大概是殷周时逐渐成书的,包括六十四卦的卦辞和对它的注述。


【译文】桓温聚集许多著名人士讲解《周易》,每天解释一卦。简文帝本想去听,一听说是这样讲就回来了,说:“卦的内容自然是有难有易,怎么能限定每天讲一卦呢!”


(30)有北来道入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1。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当是逆风家,向来何以都不言2?”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凤3!”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4。


【注释】1才理:才气和文思。《小品》:指佛教经典《小品般若波罗密经》。这是略本,称小品另有详本,是大品。


2“上人”句:上人是佛教用语,称有上德的人,也用来尊称憎人。这一句指深公本不在林公之下当不会甘拜下风,一定会迎风而上,做逆风家。


3白旃(zhān)檀:白檀香树。这一句说,这种树只能顺风闻香味,意指深公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4夷然:平静地;坦然。不屑:不顾;不理会。


【译文】有位从北方过江来的和尚很有才思,他们支道林和尚在瓦官寺相遇,两人一起研讨《小品》。当时竺法深和尚、孙兴公等人都去听。这位和尚的谈论,屡次都设下疑难问题,支道林的答辩分析透彻,言辞气概都很爽朗。这位和尚总是被驳倒。孙兴公就问竺法深说:“上人应该是顶风上的人士,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竺法深笑笑,没有回答。支道林接口说:“白檀香并不是不香,但逆风怎能闻到香呢!”竺法深体会到这话的含义,坦然自若。置之不理。


(31)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1。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2。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3。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4!”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5!”


【注释】1许:处所。精苦:精心竭力。无间《jiàn):没有空隙、漏洞2数四:再三;三番四次。


3莫:即暮。


4强口马:比喻嘴硬,不服输。


5”卿不”句:说明如果可不认输,人家就会象穿牛鼻那样穿你的腮,那你就无法挣脱了。决鼻牛,挣破鼻子的牛,按:马不穿鼻,牛才穿鼻,但牛能挣脱鼻绳,孙安国利用殷浩的急不择言,予以反击。


【译文】孙安国到中军将军殷浩处一起清谈,两人来回辩驳,精心竭力,宾主都无懈可击。侍候的人端上饭菜也顾不得吃,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这样已经好几遍了。双方奋力甩动着拂尘,以致拂尘的毛全部脱落,饭菜上都落满了。宾主竟然到傍晚也没想起吃饭。殷浩便对孙安国说:“你不要做硬嘴马,我就要穿你鼻子了!”孙安国接口说:“你没见挣破鼻子的牛吗,当心人家会穿你的腮帮子!”


(32)《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1。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2。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注释】1逍遥:《逍遥游》,是《庄子》中的第一篇,论述了万物要无所依靠。才能逍遏自得的思想。可:一本作“共”。拔:突出;超出。郭、向:郭象、向秀,两家都是注释《庄子》的,参见本篇第17则。


2将:和。冯大常:冯怀,字祖思,任太常(主管祭把、礼乐的)、护军“将军。【译文】《庄子·逍遥游》一篇,历来是个难点,名流们全部可以钻研、玩味,可是对它的义理的阐述却不能超出郭象和向秀。有一次,支道林在白马寺里,和太常冯怀一起谈论,便谈到《逍遥游》。支道林在郭、向两家的见解之外,卓越地揭示出新颖的义理,在众名流之外提出了特异的见解,这都是诸名流探求、玩味中没能得到的。后来解释《逍遥游》便采用支道林阐明的义理。(33)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1。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2!”


【注释】1游辞:不切实际的躲躲闪闪的言辞;浮辞。


3尔馨:这样。这一句是讥笑殷浩强学谈玄。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曾到丹阳尹刘惔那里去清谈,谈了很久,殷浩有点理亏,就不住地用些浮辞来应对,刘淡也不再答辩。殷浩走了以后,刘惔就说:“乡巴佬,硬要学别人发这样的议论!”


(34)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1。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2。


【注释】1才性:才能和本性,指才、性的含义及其关系。


2《四本》:即《四本沦》,见本篇第5则,四本涉及才性的异同离合四种关系、汤池铁城:流着沸水的护城河、铁造的城墙,比喻非常坚固。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虽然才思精深广阔,可是独对才性问题最为精到。他随便地谈到《四本论》,便像汤他铁城,使人找不到可以进攻的机会。


(35)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1?”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2!”


【注释】1默而识之:把它默记在心,语出《论语·述而》。识(zhi),记住2文殊:文殊菩萨。《维摩诘经》说:文殊菩萨问维摩诘:“例者是菩萨入不二法门?”(不二法门,指直接入道,不可言传的法门。)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叹道:“是真入不下二法门也。”王坦之意指文殊是从维摩诘的默然无言中领悟其意的,既无文殊,谁能赏识我的默然无言呢!王对支著不置可否,实际是不欣赏。


【译文】支道林和尚写了《即色论》,写好了,拿给北中郎将王坦之看。王坦之一句话也没说。支道林说:“你是默记在心吧?”王坦之说:“既然没有文殊菩萨在这里、谁能赏识我的用意呢!”


(36)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1。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2?”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3。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4。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5。【注释】1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参者《言语》第62则注1。


2拔新领异:标新立异。拔,提出。领,领会。


3往隽(jun)气:指一向有超人的气质。隽,通“俊”。


4领域:指心存界限。


5披襟解带:即宽衣解带,指脱下礼服。


【译文】王逸少出任会稽内史,初到任,支道林也在郡里。孙兴公对王逸少说:“支道林的见解新颖,对问题有独到的体会,心里所考虑的实在美妙,你想见见他吗?”王逸少本来就有超人的气质,很轻视支道林,后来孙兴公和支道林一起坐车到王逸少那里,王总是着意矜持,不和他交谈。不一会儿支道林就告退了。后来有一次正碰上王逸少要外出,车子已经在门外等着,支道林对王逸少说:“您还不能走,我想和您稍微谈论一下。”于是就谈论到《庄子·逍遥游》。支道林一谈起来,洋洋数千言,才气不凡,辞藻新奇,像繁花灿烂,交映生辉。王逸少终于脱下外衣不再出门,并且留恋不止。


(37)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1。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2。支下坐,自共说,正当得两。入策便乱。‘今义弟子虽传,犹不尽得。


【注释】1三乘:佛教用语。佛教宣称人有深浅不同的三种得道解脱的修行途径,好比所乘坐的三种车,即三乘,就是声闻乘(小乘),缘觉乘(中乘)、菩萨乘(大乘),都能使众生各成正果。滞义:不易解释的内容。炳然:形容显明。


2下坐:下座。坐位分尊卑,尊贵的是上坐,卑下的是下坐。


【译文】三乘的教义是佛教中很难讲解的,支道林登座宣讲,详加辨析,使三乘内容显豁。大家在下座听讲,都说能够理解。支道林离开讲坛后,大家自己互相说解,又只能解通两乘,进入三乘便混乱了。现在的三乘教义,弟子们虽然传习,仍然不能全部理解。


(38)许掾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1。时诸人士及放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工亦在焉2。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忻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帅曰:“弟子向语何似3?”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4!”


【注释】1许掾:许询,曾被召为司徒掾。参看《言语》第69则注1:比:并列。王苟子:王脩,字敬仁,小名苟子。


2於法师:一本作“支法师”,对。支法师指支道林。法师是对和尚的尊称。3弟子:佛教或道教信徒对教徒谈话时的自你。


4理中:得理之中,即正理【译文】司徒掾许询年轻时,人们拿他和王苟子并列,许询非常下服气。当时许多名上和支道林法师一起在会稽的西寺讲沦,王苟子也在那里。许询心里很不平,便到西寺去和王苟子辩论玄理,要一决胜负。许询极力要挫败对方,结果王苟子被彻底驳倒。接着许询又反过来用王苟子的义理,王苟子用许询的义理,再度互相反复陈说,王苟子又被驳倒。许询就问支法师说:“弟子刚才的谈论怎么样?”支道林从容地回答说:“你的谈论好是好,但是何至于要互相困辱呢?这哪里是探求真理的谈法啊!”


(39)林道人诣谢公1。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2。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3。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唯在此儿4。”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5!”


【注释】1林道人:即支道林,下文又称“林公”谢公:谢安,下文又称“太傅。”2东阳:谢朗,官至东阳郡太守,是谢安的侄儿。


3信:送信的人,这里指传话的人。


4新妇:妇女谦称。家难:家里的不幸遭遇,这里指丈夫死了。


5致:同“至”,最。


【译文】支道林和尚去拜访谢安。当时东阳太守谢朗还年幼,病刚好,身体还禁不起劳累,和支道林一起研讨、辩论玄理,终于弄到互相困辱的地步。他母亲王夫人在隔壁房中听见这样,就一再派人叫他进去,可是太傅谢安把他留住。王夫人便只好亲自出来,说:“我早年寡居,一辈子的寄托,只在这孩子身上。”于是流着泪把儿子抱回去了。谢安告诉同座的人说:“家嫂言辞情意部很激愤,很值得传诵,可惜没能让朝官听见!”


(40)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部讲1。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2;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3。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注释】1会稽王:指晋简文帝司马昱,参《德行》第37则注1。斋头:书房。法师,都讲:法师指精通佛法可为老师的,主持受戒、解经的都是法师,都讲是主持讲学的人,凡和尚开讲佛经,是山人吧经,一人讲解,主讲者为法师唱经者为都讲,讲授四书五经等也如此,负责宣读的也可叫都讲。2厌心:满足;满意。


3抃(biàn)舞:鼓掌跳跃,比喻非常高兴。


【译文】支道林和司徒椽许询等人一同在会稽王的书房里讲解佛经,支道林为主师,许询做都讲。支道林每阐明一个义理,满座的人没有不满意的;许询每提出一个疑难,大家也无不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家只是一齐赞扬两家辞采的精妙,并不去辨别两家义理表现在什么地方。


(41)谢车骑在安西艰中,林道人往就语,将夕乃退1。有人道。上见者,间云:“公何处来?”答云:“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2。”


【注释】1谢车骑:谢玄,是谢奕的儿子。参看《言语》第78则注2。安西:谢奕,曾任安西司马、安西将军、豫州刺史,死后赠镇西将军,艰:父丧。


2谢孝:谢玄在服丧期间的代称,等于称谢孝子。一出:一番;一次。来:语气词。【译文】车骑将军谢玄还在服父丧期间,支道林和尚就去他家和他谈玄,太阳快下山了才告辞出来。有人在路上碰见支道林,问道:“林公从哪里来呀?”支道林回答说:“今天和谢孝畅谈了一番呢。”


(42)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1。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2。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3。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


【注释】1从东出:支道林原居会稽,在京都建康东部,晋哀帝派人把他接到建康,所以说“从东出”。但这时王濛已死,这一则所记可能是传闻之误。


2宿构:事先构思。当对:相当;相称。3叙致:陈述道理。


【译文】支道林刚从会稽来到建康时,住在东安寺里。左长史王濛事先想好精微的义理,并且想好富有才情、文采的言辞,去和支道林清谈,可是和支道林的谈论不大相称。王濛作长篇论述,自以为讲的是至理名言,用的是奇丽辞藻。支道林听后,慢吞吞地对他说:“我和您分别多年,看来你在义理、言辞两方面全都没有长进。”王濛非常惭愧地告辞走了。


(43)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1。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2。今《小品》犹存。


【注释】1签:签注。读书有疑难处,夹上字条做际记。幽滞:深奥难解。


2“尝欲”句:据《语林》载:殷浩因为对佛经有所不解,派人去请支道林。王羲之却以为,殷浩不了解的,支道林也未必能讲通,如果讲错了。更是影响名声,所以功他不要去。支道林同意王的话,没有去见殷浩。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读佛经《小品》,很多地方有疑难,加了二百张字条标明,这些都是精深奥妙的地方,是当时隐晦难明的。殷浩曾经想和支道林辩明这些问题,终究不能如愿。现在《小品》还保存下来。


(44)佛经以为法练神明,则圣人可致1。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2。”


【注释】1祛(qu)练:佛教用语,指摆脱烦恼、修练智慧,神明:精神;智慧。圣人:佛家指德智慈悲的人,即佛。按:佛经上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断烦恼,万行具足,便成佛也。”2陶练:陶冶锻炼,指道家的炼丹。功:功效。


【译文】佛经认为摆脱烦恼、修练智慧,就可以成佛。简文帝说:“不知是否就可以达到最高的境界?然而,道家陶冶锻炼的功效,还是不可以抹杀的。”(45)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遂遁迹判下1。


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注释】1情:这里指“群情”不分(fèn):一本作“不忿”,不平,不服气。剡(shun)下:剡县,属会稽郡,按:支道林住在会稽郡的首府山阴县,剡县在山阴县东南。


【译文】于法开和尚起初和支道林争名,后来大家的心意逐渐倾向于支道林,他心里非常不服气,便到剡县隐居起来。有一次,于怯开派弟子到京都去,吩咐弟子经过会稽山阴县,那时支道林正在那里宣讲佛经例、品》。于法开提醒他的弟子说:“道林开讲《小品》,等你到达时,就该讲某品了”于是给弟子示范,告诉他来回数十次的攻洁辩难,并且说:”过去这里面的问题不可能比我讲的更明白了。”弟子照他的嘱咐去拜访支道林。正好碰上支道林宣讲,便小心地陈述于法开的见解,两人来回辨论了很久,支道林终于辩输了。于是厉声说:“您何苦又给人托运呢!”


(46)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1?”“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2。”一时绝叹,以为名通3。


【注释】1禀受:指人所承受于自然的天性。


2写:“泻”的古字,倾泻、流漫、流淌。这一句是说一切都是任其自然。3名通:名言通论,指精妙通达的解释。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问道:“大自然赋予人类什么样的天性,本来是无心的,为什么世上恰恰好人少,坏人多?”在座的人没有谁回答得了。只有丹阳尹刘淡回答说:“这好比把水倾泻地上,水只是四处流淌、绝没有恰好流成方形或圆形的。”当时大家非常赞赏,认为是名言通论。


(47)康僧渊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1。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2。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3。由是知之。


【注释】1康僧渊:西域僧人。曾和殷浩谈及佛经义理,辨别俗书性情之义。市肆:市中商店;市场。自营:自己谋生活。


2义理:探究经义和名理的学问。


3辞旨:言辞的意趣。曾:意:简直。表示加强语气。领略:领会。一往参诣:指一向深入钻研。


【译文】康僧渊刚到江南的时候,还没有人了解他、经常在街市商场上徘徊,靠乞讨来养活自己。一次,他突然到殷渊源家去,正碰上有很多宾客在座,殷渊源让他坐下,和他稍为寒暄了几句,便谈及义理。康僧渊的言谈意趣,竟然毫无愧色;不管是有深刻领会的,还是粗略提出的义理,都是他一向深入钻研过的。正是由于这次清谈,大家才了解了他。


(48)殷、谢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属万形,万形来入眼不1?”【注释】1属(zhu):通“瞩”,看。按:谢安意指能否不看而知。这一则原注:“谢有问,殷无答,疑阙文。”


【译文】殷浩、谢安等人聚会在一起。谢安便问殷浩:“人们用眼睛去看一切物象,一切物象是否就会进入眼睛呢?”


(49)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1?”


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注释】1位:官位;爵位。矢:通“屎”。迷信的说法,做梦和现实正相反,故有此问。【译文】有人间中军将军殷浩:“为什么将要得到官爵就梦见棺材,将要得到钱财就梦见粪便?”殷浩回答说:“官爵本来就是腐臭的东西,因此将要得到它时就梦见棺材尸体;钱财本来就是粪土,因此将要得到它时就梦见肮脏的东西。”当时的人认为这是名言通论。


(50)殷中军被废东阳,始看佛经1。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太多2;后见《小品》,恨此语少。


【注释】1“殷中军”句: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殷浩以中军将军率师北伐,遇姚襄起兵反,殷浩败回一次年,桓温废殷浩为庶人,殷浩便迁往东阳郡信安县。


2般若波罗密:指菩萨修行之一法。波罗密是佛教所谓“到彼岸”(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佛经说:“到者有六焉:一曰檀,檀者,施也(布施)六曰般若,般若者,智慧也,然则五者为舟,般若为导。导则俱绝有相之流,升无相之彼岸也。故曰波罗密也。”智慧,指如实了解一切事物。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被免职,迁到东阳郡,这才看佛经。开始看《维摩诘经》,怀疑“般若波罗密”这句话大多了;后来看《小品》,已经了解了这句话的意旨,又可惜这样的话太少了。


(51)支道林、股渊源俱在相王许1。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峭崤、函之固。君其慎焉2!”支初作,改辙远之3;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4!”


【注释】1相王:指晋简文帝,他未登帝位时,以上稽王身份任丞相,所以称相王。2才性:参看本篇第34则注1。崤(xiáo)、函:崤山和函谷关,大概指今陕西潼关以东至河南新安县境一带,是秦国的险要关塞。这里以崤、函之固形容殷渊源善谈才性,无懈可击,难以攻入3改辙:改道,比喻改变方向、话题。


4胜场:稳操胜算的处所;杰出之处【译文】支道林、殷渊源都在相王府中,相王对两人说道:“你们可以试着辩论一下。可是才性关系问题恐怕是渊源的坚固堡垒,您可要谨慎啊!”支道林开始论述问题时,便改变方向,远远辟开才性问题;可是论辩了几个回合,便不觉进入了渊源的玄理之中。相王拍着肩膀笑道:“这本来是他的特长,你怎么可以和他争胜呢!”


(52)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1?”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2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3。”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4。


【注释】1毛诗:即《诗经》,是周代的一部诗歌总集,现在流传下来的是由毛亨作传的,又称毛诗。2遏:是谢玄的小名,谢玄是谢安的侄儿。“昔我”两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大意是:想起我离家出证的时光,杨柳轻轻摆荡;如今我回到家乡啊,”雪花漫天飘扬。按:谢玄是从艺术性人面称赞这两句的。雨(yu)雪,下雪。


3“訏(xu)谟”句:出自《诗经·大雅·抑》,大意是:国家大计一定要号召,重大方针政策就及时宣告。按:谢安是从政治角度肯定这一句的。


4雅人:高尚文雅的人,深致:深远的意趣。


【译文】谢安趁子侄们聚会在一起的时候,问道:“《诗经》里面哪一句最好?”谢玄称赞说:“最好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说:“应该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最好。”他认为这一句特别有高雅之土的深远意趣。


(53)张凭举孝廉,出都,负其才气,谓必参时彦1。欲诣刘尹,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张遂诣刘,刘洗谬料事,处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张欲自发,无端。顷之,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未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张退,刘曰:“卿且去,正当取卿共诣抚军2。”张还船,同侣问何处宿,张笑而不答。须臾,真长遣传教觅张孝廉船,同侣惋愕3。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4。”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窄为理窟5。”即用为太常博士。


【注释】1孝廉:指很孝顺父母,品行端上的人,汉武帝时令郡国每年考察并推荐孝、廉各一人,魏晋沿用此制。时彦:当代有才德名望的人上。


2抚军:指简文帝司马昱。晋穆帝永和元年(公元345年)以会稽王司马昱为抚军大将军,故称抚军。


3传教:主管宣布教令的郡吏。


4下官:下属官吏的自称。太常博士:官名,是礼宫,专管仪礼的。


5勃窣(su):形容才华迸发而出。《广韵》没韵“窣”字下注:“勃窣。穴***也”。理窟:义理聚集之处;义理的渊薮【译文】张凭察举为孝廉后,到京都去,他仗着自己有才气,认为必定能厕身名流。想去拜访丹阳尹刘真长,他的同乡和一同察举的入都笑话他。张凭终于去拜访刘真长,这时刘真长正在洗谬和处理一些事务,就把他安排到下座,只是和他寒暄一下,神态心意都没有注意他。张凭想自己开个头谈谈,又找下到个话题。不久,长史王濛等名流来清谈,主客间有不能沟通的地方,张凭便远远地在未座上给他们分析评判,言辞精炼而内容深刻,能够把彼此心意表述明白,满座的人都很惊奇。刘真长就请他坐到上座,和他清谈了一整天。于是留他住了一夜。第二天,张凭告辞对,刘真长说:“你暂时回去,我将邀你一起去谒见抚军。”张凭回到船上,同伴问他在哪里过夜,张凭笑笑,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刘真长派郡吏来找张争廉坐的船,同伴们很惊愕。刘真长当即和他一起坐车去谒见抚军。到了大问口,刘真长先进去对抚军说:”下官今天给您找到一个大常博士的最佳人选。”张凭进见后,抚军和他谈话,不住赞叹,连声说好,并说:“张凭才华横溢,是义理篓革之所。”于是就任用他做太常博士。


(54)汰法师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1。”


【注释】1六通:佛教用语,认为有六种通:天眼通、天耳通、身通、它心通、宿命通,漏尽通(漏:烦恼),前五通,一般人可能修炼到,最后一通,即割断一切烦恼,自在无碍,这只有圣者能做到。天明:指心得到解脱,能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明指显豁、分明。宿命明,知过上之生命相;天眼明,知未来之上命相;漏尽明,知现在之苦相,能割断一切烦恼。所以六通、三明,殊名同归。【译文】汰法师说:“六通和三明同一指归,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55)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1。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2!”


【注释】1才峰:比喻才能突出。秀逸:特异超俗。干:触犯,”这里指赶上。拟托:比拟寄托。萧然:潇洒。


2一往奔诣:一向抓紧钻研。


【译文】支道林、许询、谢安诸位品德高尚人士,一起到王濛家聚会。谢安环顾左右对大家说:“今天可以说是贤士雅会。时光既不可挽留,这样的聚会当然也难常有,我们应该一起谈论吟咏,来抒发我们的情怀。”许询便问主人有没有《庄子》这部书,主人只找到《渔父》一篇。谢安看了题目,便叫大家一个个讲解其义理。支道林先讲解,说了七百来句后,说解义理精妙优美,才情辞藻新奇拔俗,大家全都赞好。于是在座的人各自谈完了自己的体会。这时谢安问道:“你们说完了没有?”都说:“今天的谈论,很少有保留,没有不尽意的了。”谢安然后大致提出,一些疑问,便畅谈自己的意见,洋洋万余言,才思敏锐高妙,特异超俗,这已经是难以企及了,加上情意有所比拟、寄托,潇洒自如,满座的人无下心悦诚服。支道林对谢安说:“您一向抓紧钻研,自然很优异呀!”


(56)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1:孙语道合,意气干云2。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


【注释】1“殷与”句:据《晋书·刘恢传》载,孙安国(名盛,字安国)作(易象妙于见形论》会稽王司马昱使殷浩难之,不能屈。


2道:道家思想体系的核心,道家认为这是产生物质世界的总根源。干二:冲上云霄。【译文】中军将军殷浩、孙安国、王濛、谢尚等擅长清谈的名士,全在会稽王官邸聚会。殷浩和孙安国两人一起辩论《易象妙于见形论》一文,孙安国把它和道家思想结合起来谈论时,显得意气高昂。满座的人都觉得孙安国的道理不妥,可是又不能驳倒他。会稽王很有感慨地叹息道:“如果刘真长来了,自然会有办法制服他。”随即派人去接刘真长,这时孙安国料到自己会辩不过。刘真长来后,先叫孙安国谈谈自己原先的道理。孙安国大致复述一下自己的言论,也觉得很不如刚才所讲的。刘真长便发表了二百来句话,论述和质疑都很简明、贴切,孙安国的道理便被驳倒了。满座的入同时拍手欢笑,赞美不已。


(57)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1。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2。”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注释】1唱理:领头提出义理。


1筹算:筹码,计算的用具。


【译文】僧意住在瓦官寺,王苟子到来,和他一起谈玄理,便让他先开个头。僧意问王苟子:“佛有感情没有?”王说:“没有”。僧意又问道:“那么佛像柱子一样吗?”王说:“像筹码,虽然没有感情,可是使用它的入有感情。”僧意又问:“谁来使用佛呢?”王苟子回答不了就走了。


(58)司马太傅问谢车骑1:“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人玄2?”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


【注释】1司马大傅:司马道子。参青《言语》第98则注1。


2”惠子”句:《庄子·天下》说,惠施所著的书可以装满五车(极言著书之多),可是讲的道理很杂乱,言辞也不当。


【译文】太傅司马道于问车骑将军谢玄:“惠子所著的书有五车之多,为什么没有一句话涉及玄言?”谢玄回答说:“这当然是因为玄言的精微处难以言传。”(59)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1。


遇见一道入,问所签,便释然2。


【注释】1“殷中”句:可参照本篇第50则。徙(xi):迁移。事数:佛教用语、指一切事物的名相(耳可闻者为名,眼可见者为相)。即佛经中的五阴、十: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之类,是讲佛教的某些内容、教义的。


2释然:形容疑难排除后心里安宁。


【译文】中军将军殷浩被罢官后,迁居东阳,大读佛经,都能精通其义理,只有读到事数处理解不了、便用字条标上。后来碰见一个和尚,就把标出的问题拿来请教,便都解决了。


(60)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1。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2!”


【注释】1玄论:指道家学说。


2不翅:同“不啻”,不只。


【译文】殷仲堪深入地考究了道家的学说,人们认为他没有哪方面不研究的。殷仲堪却叹息说:“如果我能解说《四本论》,言谈就不只是现在这样了!”(61)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1?”答曰:“《易》以感为体2。”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3?”远公笑而不答4。


【注释】1体:本体。《易·系辞》说:”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2感:感应。例如所谓阴阳二气交感相应而产生万物。


3”铜山”二句:据《汉书·东方朔传》,孝武帝时,未央宫前殿的铜钟无故口鸣,东方朔就说会有山崩。他说,铜是山之子,山是铜之母、母子相感,所以钟呜。后果有南郡大守上书说山崩。又《樊英别传》载,东汉顺帝时宫殿里铜钟自鸣而蜀地山崩。


4“远公”句:《易》理精微广大,惠远难加可否,所以下答。


【译文】荆州刺史殷仲堪问惠远和尚:“《周易》用什么做本体?”惠远回答说:“《周易》用感应做本体。”殷又问:“西边的铜山崩塌了,东边的灵钟就有感应,这就是《周易》吗?”惠远笑着没有回答。


(62)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1。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2。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3。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4。【注释】1东阳:指王临之,曾任东阳太守。


2雅:很;甚。理义:理和义,这里指辨忻名理的学问。《齐物》:《齐物论》,是《庄子》中的一篇。


3乃:而,表示上下句的连接。一:竟然,表示事情出乎意料。


4新拔者:后起之秀。


【译文】羊孚的弟弟羊辅娶王永言的女儿为妻。当王家要接待女婿的时候,羊孚亲自送他弟弟到王家。这时王永言的父亲王临之还活着,殷仲堪是王临之的女婿,也在座。羊孚很擅长名理,便和殷仲堪谈论《庄子·齐物论》。殷仲堪反驳了羊孚的见解,羊孚说:“您经过四个回合后将要见到彼此的见解相同。”殷仲堪笑着说:“只能说尽,为什么一定会相同!”等到四个回合后两人见解竟然相通了。殷仲堪感慨他说:“这样,我就没有什么见解跟你不同了!”并且久久地赞叹羊孚是后起之秀。


(63)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1。”


【注释】1道德经:《老于》一书后来称为《道德经》。间(jiàn)强:生硬。按:这句指对理论根据生疏了,才思就不敏捷,言谈就不流畅。


【译文】殷仲堪说:“三天下读《道德经),就会觉得舌根发硬。”


(64)提婆初至,为东亭第讲《阿毗昙》1。始发讲,坐裁半,僧弥便云:“都已晓。”2即于坐分数四有意道人,更就馀屋自讲3。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曰:“大略全是,故当小未精核耳。”


【注释】1提婆:外国和尚名。东亭:王珣。参看(言语》第102则注2。《阿毗昙》:佛经名。2发讲:初讲,宣讲开始。裁:通“才”,刚刚。僧弥:王珣的弟弟王珉小名僧弥。按:提婆一开始就抓住了实质问题,且明畅易晓,很能启发人,所以僧弥一听便僵。3数四:三四个,四五个,表约数,有意:指有意趣、有见解。


【译文】提婆刚到京都不久,就被请到东亭侯工地家讲解《阿毗昙经)。刚第一次开讲,僧弥坐到中途就说:“我已经全都懂了。”随即在座中分出几个有见解的和尚,另外到别的房间里自己讲解。提婆讲完后,王珣法冈和尚道:“弟子还一点也没有理解,阿弥哪能已经理解了呢?他的心得怎么样?”法冈说:“大体上都领会得对,只是稍为不够精密翔实就是了。”


(65)桓南郡与殷荆州共谈,每相攻难,年馀后,但一两番。桓自叹才思转退,殷云:“此乃是君转解1。”


【注释】1“此乃”句:言桓玄更加了解殷氏所谈玄理,所以攻难就少了。


【译文】南郡公桓玄和荆州刺史殷仲堪在一起谈玄,每每互相辩驳,一年多以后,辩驳少了,只有一两次。桓玄自己慨叹才思越来越倒退了,殷仲堪说:“这其实是您便加领悟了。”


(66)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1。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2。其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3;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4!”帝深有惭色。


【注释】1义帝:魏文帝曹丕,足曹操的儿子,逼迫汉献帝让位,自立为帝。东阿王:曹植,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天资聪敏。是当时杰出的诗人,曹操几乎要立他为太子。曹丕登帝位后,他很受压迫。一再贬爵徙封,后封为东阿王。:大刑,重刑,这里指死刑。


2“煮豆”句:大意是,煮熟豆子做成豆羹,滤去豆渣做成豆汁。羹,有浓汁的食品。漉(lu),过滤,菽(shu),豆类的总称。


3”其(qi)在”句:大意是,豆桔在锅下烧。豆子在锅中哭。然,通“燃”,烧。4“本自”句:大意是,我们(豆子和豆秸)本来是同根所生,你煎熬我怎么这样急迫!按:曹植借豆子的哭诉,讽喻胞兄曹丕对自己的无理迫害。


【译文】魏文帝曹丕曾经命令东阿王曹植在七步之内作成一首诗,作不出的话,就要动用死刑。曹植应声便作成一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箕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魏文帝听了深感惭愧。(67)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1。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2。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3。时人以为神笔。


【注释】1晋文王:司马昭。是三国时魏国人,任大将军。魏帝曹髦(máo)被迫封他为晋公(公是五等爵位的第一等),加九锡,进位相同,他假装谦让,不肯接受。曹髦气愤地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到魏元帝景元年间,又封他为晋公,加九锡,他又辞让,于是公卿将校皆诣府喻旨,他才受命。元帝咸熙年间进爵为王,死后谥为文王。到他的儿子司马炎称帝建立晋朝时。追尊他为文帝。九锡(ci):古代天子对有大功的诸候大臣加以九锡,即赏赐车马、衣物等九种礼物。王莽篡夺汉朝天下前,也是先加九锡,这是篡位前的一种做法。


2公卿将校:指朝廷中高级文武官吏。公卿是魏朝中央职官,中央设置诸公和诸卿,如相国、太傅、太保为上公,太常、光禄勋、太仆、延尉等为九卿。将校是武职中的将军、校尉,如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城门校尉等。敦喻:恳切劝说,实际就是劝进。“司空”句:司马昭辞让九锡,公卿劝进,请阮籍写劝进文,阮籍大醉,忘了写,等到大家要去拜见司马昭时他才扶醉写出。阮籍其人,见《德行)第15则往1。


3札:古代写字用的小木片。点定:修改。


【译文】魏朝封晋文王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坚决推辞,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员将要前往司马昭府第恭请接受,这时司空郑冲赶紧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来,在木札上打草稿,写完,无所改动,就抄好交给了来人。当时人们称他为神笔。


(68)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皆,思意不惬1。后示张公,张曰:“此二京可三2。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思乃询求于皇甫溢3。谧见之嗟叹,遂为作叙。于是先相非贰者,莫不敛任赞述焉4。【注释】1左太冲:左思,字太冲,晋代诗人,曾用十年时间写成《三都赋》。三都指魏、蜀、吴三国国都。讥訾(zi):讥笑非难。惬(qiè):满意;舒服。


2张公:指张华,张华学识广博,勇于赴义,名重一时,曾任太常、司空。二京:指东汉班固《两都赋)和张衡《二京赋)。东汉著名文学家、科学家张衡拟班固《两都赋》作《二京赋》;两都、二京都是指汉代的东都(京)洛阳和两都(京)长安。三:用为动问,成为二。按:这句指《三都赋》可以和《两都赋》《二京赋》鼎足而立,三者齐名。


3询:“请教;征求意见。皇甫谧(mi):字士安,博览解书,著有《高士传》,名望很高,晋武帝屡召为官,不就。


4非贰:非难、不同意。敛衽(rèn):整理衣襟,指表示敬意。赞述:称赞传述。【译文】左恩写《三都赋),刚写完,当时的人交相讥笑非难,左思心里很不舒服。后来他把文章拿给张华看,张华说:“这可以和《两都》《二京》鼎足而三。可是您的文章还没有受到世人重视,应当拿去通过名士推荐。”左思便拿去请教并恳求皇甫谧。皇甫谧看了这篇赋,很赞赏,就给赋写了一篇叙文。干旱先前非难、怀疑这篇赋的人,又都怀着敬意赞扬它了。


(69)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1。


【注释】1刘伶:字伯伦,竹林七贤之一,放荡不羁,以嗜酒著名,主张无为而治。【译文】刘伶写了一篇(酒德颂》,这是他自己心意情趣的寄托。


(70)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1。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2。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3。”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4。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5。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注释】1乐令:乐广。见(言语)第23则注1。手笔:文辞;文章。


2“将让”句:乐广当时任河南尹,他想止位,便请潘岳写表。河南尹是河南郡长官,河南邵是西晋国都所在。潘岳,字安仁,早负才名,曾任著作郎等职,以香写文章著称,长于抒情,善用辞藻。表,给皇帝的奏章。


3要当:总归;必须。


4标位:阐述;揭示。


5错综:交叉编排。名笔:名作。


【译文】尚书令乐广擅长清谈,可是不擅长写文章。他想辞去河南尹职务,便请潘岳替他写奏章。潘岳说:“我可以写呀,不过必须知道您的意图。”乐广便给他说明自己决定让位的原因,说了二百来句话。潘岳把他的话径直拿来重新编排一番,便成了一篇名作。当时的人都说:“如果乐广不借重潘岳的文辞,潘岳不甲乐广的意思,就无法写成这样优美的文章了。”


(71)夏侯湛作《周诗》成1,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2。”潘因此遂作《家风诗》。


【注释】1周诗:《诗经·小雅》里有《南陔》《白华》等六篇,诗已失传,只存篇名。夏侯湛用其篇名作成诗,称为《周诗》。


2孝绨(li):孝顺父母,敬爱兄长。


【译文】夏侯湛写成了《周诗》,拿去给潘安仁看,潘安仁说:“这些诗不但写得温煦高雅,另外也能见出孝顺友爱的情性。”潘安仁也因此写了《家风诗》。(72)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1。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2!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3。”


【注释】1除妇服:按照礼俗为妻子服丧期满,脱去丧服。


2“未知”句:文指文章,情指思想感情。这句是说:情文相生,文与情交融在一起了,分不出哪是情、哪是文。即情文并茂。


3凄然:形容悲伤。伉俪(kànli):夫妻。


【译文】孙子荆为妻子服丧期满后,作了一首悼亡诗,拿给王武子看。王武子看后说:“真不知是文由情生,还是情由文生!看了你的诗感到悲伤,也增加了我对夫妻精义的珍重。”


(73)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1。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2,广又不能答。


【注释】1辩给:有口才;口齿伶俐。翰墨:笔墨,借指文章。列卿:诸卿;众御。卿是古代高级官名。这句说明两人官位相同,而一有口才,一有文才。


2著笔:写文章。笔指散文,即不讲究韵律的文章。


【译文】大叔广很有口才,挚仲治却擅长写作,两人都但任卿的官职。每当官府聚会,太叔广谈论,仲治不能对答;仲治回去写成文章来反驳,太叔广也不能对答。


(74)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1。扬州口谈至剧2。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


【注释】1殷太常:殷融,字洪远,累迁吏部尚书、太常。太常是九卿之一,主管祭祀礼乐。殷融精干玄理,有时和他哥哥的儿子殷浩清谈时,就会理屈,但是一回去写成文章,他的理论又占了上风。父子:叔侄。六朝时叔侄通称为父子。讷(nè):说话迟钝。


2扬州:指殷浩。参看(言语》第80则注2。


【译文】东晋时、太常殷融和侄儿殷浩都擅长谈玄理,但是两人也有能言善辩和不善于言谈之别。扬州刺史殷浩的口头辩论是最厉害的,殷融辩不过他的时候总说:“你再想想我的道理。”


(75)庾子嵩作(意赋)成1。从子文康见2,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3;若无意邪,复何所赋4?”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注释】1庾子嵩:庾■(ái),字子高。《晋书·庾■传):“凯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作《意赋》以豁情。”意,指心意感情,《意赋》是一篇咏怀的骚体诗。


2从子:侄儿。文康:庾亮,谥号是文康。


3赋:文体的一种,有韵而句式不拘子数,象散文句式,性质在诗和散文之间。叙事成分多,抒情成分少。


4何所赋:所赋的是什么;赋什么。赋,是动词,创作,作赋。


【译文】庾子嵩写成了《意赋》。他的侄儿庾亮看见了,问道:“如果有那样的心意呢。那不是赋体能说尽的;如果没有那样的心意呢,又写赋做什么?”庾子嵩回答说:“正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


(76)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1。”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2。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注释】1”林无”两句:大意是,山林中没有静止不动的树,江河中没有停滞不前的水流。2泓(hong)峥:喧闹,形容流水声。萧瑟:形容风吹树木的声音。


【译文】郭景纯有两句诗:“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评价说:“川流汹汹,山风呼啸,的确不可言传。每当读到这两句,总觉得心身都超尘脱俗了。”(77)庾阐始作《扬都赋),道温、庾云1:“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之2。阐更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3。


【注释】1扬都:指建康,是扬州的首府,晋元帝建都于此。


2赠贶(kuàng):赠送。


3以亮为润:因为”亮”字犯了庾亮的名讳,所以要改。又因“亮、望”押韵,改了“亮”字就必须改“望”字。


【译文】庾阐当初写《扬都赋》,赋中称赞温峤和庾亮说:“温氏树立起道义的准则,庾氏成了人们仰慕的对象。比拟其声音,那就像铜钟的音响那样铿锵;比拟其品德,那就像宝玉一样晶莹发亮。”庾亮听说赋已经写好了,就要求看看,同时希望送给自己。于是庾阐又把其中的“望”字改为“俊”字,把“亮”字改为“润”字等等。


(78)孙兴公作《庾公诛》1,袁羊曰:“见此张缓2。”于时以为名赏。【注释】1庾公诔(lěi):叙述庾亮生平事迹并表示哀悼的文章。诔是哀悼死者的一种文体。2张缓:紧张和轻松,比喻处理政事有节奏,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译文】孙兴公写了《庾公诔》,袁羊看了以后说:“从文章中能看出这种一张一弛的治国之道。”在当时,人们认为这是著名的鉴赏评语。


(79)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1。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2。”


【注释】1“庾仲”句:庾仲初是庾阐,字仲初,和太尉庾亮同宗族。按:这一则可与本篇第68则对照着看。


2屋下架屋:比喻结构、内容重复。这里指与《二京》、《三都》重复。拟学:模仿。【译文】庾仲初写完了《扬都赋),把它呈迭给庾亮,庾亮出于同宗的情分,大力抬高这篇赋的声价,说它可以和《两都赋》《二京赋》《三都赋》等名篇比美。从此人人争着传抄,京都建康的纸张也因此涨价了。太傅谢安说:“不能这样写,这是屋上架屋呀,如果写文章处处都模仿别人,就免不了内容贫乏,视野狭窄了。”


(80)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1。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2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3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衡阳郡,性理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


【注释】1史才:编撰史书的才学。宣武:桓温的谥号。桓温在东晋时代权势很大,累迁荆州刺史,后任大司马、大将军,逐渐总揽大权,久怀篡夺之志,故有下文所叙之事。治中:官名,是州郡的佐官,并主管文书。


2谢笺:答谢的信。笺是一种文体,是写给尊贵者的信。遇:遇合,指得到权贵的赏识。明公:对尊贵者的敬称,这里指桓温。从事:官名,州郡长官的下属。按:桓温在一年内把习凿齿提升三次,最后升为治中。


3返命:复命,执行命令后回来报告。相王:指简文帝司马显,参看本篇第51则注1。【译文】习凿齿冶史的才学很下寻常,桓温非常看重他,还没到三十岁,就任用他为荆州治中。凿齿在给桓温的答谢信里也说:“如果不是受到阁下的赏识,我只是荆州的一个老从事罢了!”后来桓温派他到京都去见丞相,回来报告的时候,桓温问:“你见了相王,觉得他怎么样?”凿齿回答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由此触犯了桓温。被降职出任衡阳郡太守,从此神志就错乱了。他在病中还坚持写《汉晋春秋》,品评人物、史实,见解卓越。


(81)孙兴公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1【注释】1五经:包括(诗经)《尚书》《周礼》《周易》《春秋》五种经书。鼓吹:本指鼓萧等乐器的合奏,这里指宣扬、羽翼之物。原注:“言此五赋是经典之羽翼”。


【译文】孙兴公说:“《三都赋)和《二京赋》是五经的翅膀。”


(82)谢太博问主簿陆退1:“张凭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


【注释】1陆退:张凭的女婿。


【译文】太傅谢安问主簿陆退:“张凭为什么作悼念母亲的诔文,而不作悼念父亲的?”陆返回答说:“这自然是因为男子的品德已经在他的事迹中表现出来;而妇女的美德,那就非诔文不能显扬了。”


(83)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1,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2【注释】1王敬仁:王脩,字敬仁,是王濛的儿子。


2长史:官名,这里指王濛。参:参悟;领悟。微言:精微的言辞,这里指玄言。【译文】王敬仁十三岁写了《贤人论》一文,他父亲王濛送去给刘真长看,刘真长看后答复说:“看了敬仁所写的论文,就知道他能够参悟玄言了。”


(84)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1;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2。”


【注释】1潘:指潘岳。参看本篇第70则注2。


2陆:指陆机,字土衡,西晋时著名文学家,诗文都很有名。曾任平原内史、河北大都督。排沙简金:披沙拣金,比喻从大量的事物中挑选精华。简,选择。


【译文】孙兴公说:“潘岳的文章好像摊开锦绣一样文采斑斓,没有一处不好;陆机的文章好像披沙拣金,常常能发现瑰宝。”


(85)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1【注释】1许掾:许玄度。参看《言语》第69则注1。自郭璞受清谈的影响以玄言人诗,许玄度等便模仿,又杂入佛家语,这就成了一时风尚。诗作不问世情,取意老、庄,而简文却认为妙绝时人。绝:独一无二;夫人能比。


【译文】简文帝称赞司徒掾许玄度说:“玄度的五言诗。可以说精妙过人。”


(86)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1。”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2。”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3。”


【注释】1金石:指用金属和玉、石制成的钟磬之类乐器。这句是自夸文章之美,掷地有声。2宫商:五音(宫、商、角、微、羽)中的两音,指代音乐、音律。


3“应是”句:范荣期以文才自负,把自己和孙兴公看成文章高手,以为只有他们才能构思佳句。


【译文】孙兴公写成了《天台赋》,拿去给范荣期看,并且说:“你试把它扔到地上,定会发出金石般的声音。”范荣期说:“恐怕您的金石声,是不成曲调的金石声。”可是每当看到优美的句子,总是说:“这正该是我们这些人的语言。”


(87)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谥议1,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2。”


【注释】1简文谥议:晋帝司马昆死后,商议给他称号的奏表,建议谥为简文。议是一种文体,上给皇帝议论事情的奏表。


2碎金:比喻文学的绪余,优美的短文。按:桓温图谋篡位,又希望简文帝临终禅位给自己,事皆不成,心怀怨愤,故上文有“掷与坐上诸客”的举动。


【译文】桓温看见谢安石所作的给简文帝谥号的奏议,看完了,扔给座上的宾客说:“这是安石的零碎金子。”


(88)袁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祖1。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2;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3。因此相要,大相赏得4。


【注释】1袁虎:袁宏,字彦伯,小名叫虎。后来任谢尚的参军,累迁大司马桓温府记室参军、东阳郡太守。


2谢镇西:谢尚。参看《言语)第46则注1。据《续晋阳秋)载,谢尚当时镇守牛渚,一次乘月色微服泛舟,遇上袁虎在运租船上吟咏。渚(zhu):江边。估客:商贩。3委曲:详尽。


4要(yāo):邀请。赏得:赞赏并台得来。


【译文】袁虎年轻时家里很穷,曾经受雇替人运送租粮。这时,镇西将军谢尚坐船出游,那一夜风清月明,忽然听见江边商船上有人吟诗,很有情味;所吟诵的五言诗,又是自己过去未曾听过的,不禁赞叹不绝。随即派人去打听底细,原来是袁虎吟咏自作的《咏史诗》。因此便邀请袁虎过来,对他非常赞赏,彼此十分投合。


(89)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1。”


【注释】1“潘文”句:参本篇第84则。


【译文】孙兴公说:“潘岳的文章浅显,可是纯净,陆机的文章深刻,可是芜杂。”(90)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1。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2。载王东亭作《经王公酒护下赋》,甚有才情3。


【注释】1裴郎:裴启,字荣期(一说裴荣,字荣期),撰汉魏以来言语应对之可称述者为《语林》一书,与《世说新语》类似,已散失。


2一通:一份;一本。


3“载王”句:按:《轻诋》第24则原注,”王公”为“黄公”之误。


【译文】裴启写了《语林》一书。刚拿出来,远近的人广为传看。当时名流和后生年少,没有谁不传抄,人人手执一卷。其中记载东亭侯王珣作《经王公酒沪下赋)一事,很有才情。


(91)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公往反,小有利钝1。谢后出以示顾君齐,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2。”


【注释】1“谢万”句:《八贤论》评述屈原、贾谊等古代八个贤人,认为隐处者较优,出仕者为劣。孙兴公反驳此论,认为不能以出处定优劣。利钝,这里指胜负。


2无所名:名即命名,指无法给文章标出题目,暗示不同意《八贤论》的观点。【译文】谢万写了《八贤论》,并就其内容和孙兴公来回辩论,稍有胜负。谢万后来把文章拿出来给顾君齐看,顾君齐说:“如果我也写这几个人,料你一定会标不出题目来。”


(92)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1。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2。”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3。”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注释】1“桓宣武”句:桓温曾于公元369年率师北伐鲜卑族慕容氏,后粮尽退兵,故作赋记其事。袁宏(字彦伯)任桓温的记室参军时随桓温北伐。时贤,当代贤哲;名流。2足韵:赋体是韵文,中间会换韵,往往是叙述完了一件事转叙另一件事时换韵。如果感到某一韵中所叙之事未尽,就加几句来补足,这叫足韵3“感不”句:大意是,找心里的感触绵延不断,迫慕前人遗风而抒发自己的情怀。流风即遗风;写是抒发。


【译文】桓温叫袁彦伯作一篇《北征赋》,赋写好以后,桓温和在座的贤士一起阅读,大家都赞叹写得好。当时王珣也在座,说:“遗憾的是少了一句。如果用“写”字足韵,就会更好。”袁彦伯立刻即席拿笔增加了一句:“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对王珣说:“从这件事看,当今不能不推重袁氏。”


(93)孙兴公道曹辅佐1:“才如白地明光锦,裁为负版绔,非无文采,酷无裁制2。”


【注释】1曹辅佐:曹毗(pi),字辅佐,累迁太学博士、光禄勋,喜好典籍,擅长文辞。2白地:白底子。明光锦:锦的一种。负版:背着国家图籍的人,这些人都是差役、劳动者。绔:同“裤”,指套裤。裁制:剪裁,比喻写文章时的取舍安排。


【译文】孙兴公谈论到曹辅佐时说:“他的文才就像一幅白底子的明光锦,裁成了差役穿的裤子,这不是没有文采,只是太没个剪裁了。”


(94)袁彦伯作《名士传)成1,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2!”


【注释】1袁彦伯:袁彦伯,原本作袁伯彦,误倒。袁彦伯把三国、西晋时代一些名人收入《名士传》。2江北事:指晋室南渡以前的事。南渡以前,国都在江北。狡狯(kuài):游戏。【译文】袁彦伯写成了(名士传),带去见谢安,谢安笑着说:“我曾经和大家讲过江北时期的事,那不过是说着好玩罢了,彦伯竟拿来写书!”


(95)王东亭到桓公吏,既伏阁下,桓令人窃取其白事1。东亭即于阁下更作,无复向一字。


【注释】1王东亭:王珣,封为东亭侯,曾在大司马桓温手下任主薄。伏阁下:在官署里。阁是官署。白事:报告,是文书的一种。


【译文】东亭侯王珣到任所就任桓温的属官,已经到了官署里,桓温叫人偷偷拿走了他的报告。王珣立即在官署里重新写,没有一个字和前一报告重复。(96)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1。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2。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问得利3。”


【注释】1袁虎:即袁宏,叁本篇第88则注1。公元369年,桓温自姑孰北伐前燕,途中袁宏顶撞了桓温,所谓被责免官,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可参看《轻诋》篇第11则。


2会须:恰巧需要。露布文:军中不封口的文书,多指征讨的檄文或捷报。3“当令”句:大意是:有才而官不利,文才得到东亭口头赞赏,也算于齿舌间得到点好处。【译文】桓温率师北伐、当时袁虎也随从出征,因事受到桓温的责备,罢了官。


正好急需写一份告捷公文,桓温便叫袁虎起草。袁虎靠在马旁,手不停挥,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纸,写得很好。当时东亭侯王地在旁边,极力赞赏他的才华。袁虎说:“也该让我从齿舌中得点好处。”


(97)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1。胡奴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2,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3,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4。功则治人,职思靖乱5。长沙之勋,为史所赞6。


【注释】1陶公:陶侃,封长沙郡公,故下文付长沙。参看《言语)第47则注1。按:《东征赋》篇末称颂了东晋诸名流。


2胡奴:陶侃的儿子陶范的小名。狭室:内室;密室。


3窘蹙(jiongcu):窘迫;非常为难。


4“精金”句:大意是,精金经过千锤百炼,用来切割任何东西都能切断。在割,等于说有所切割。


5“功则”句:大意是,论到他的事业,就是使人安居乐业;说到他的职责,就是想平定祸乱。功指工作、事业。


6“长沙”句:大意是,长沙郡公的功勋,是史家所赞美的。


【译文】袁宏起初写《东征赋》的时候,没有一句话说到陶侃。陶侃的儿子胡奴就把他骗到一个密室里,拔出刀来指着他,问道:“先父的劝勋业绩这样大、您写《东征赋》,为什么忽略了他?”袁宏很窘急,无计可施,便回答说:“我大大地称道陶公一番,怎么说没有写呢?”于是就朗诵道:“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98)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1。”


【注释】1相遗:遗它;抛弃它见贵:贵我;推崇我。


【译文】有人问顾长康:“您的《筝赋》和嵇康的《琴赋》相比,哪一篇更好?”顾长康回答说:“不会鉴赏的人认为我的后出就遗弃它,鉴赏力强的人也会因为高妙新奇而推许我。”


(99)殷仲文天才宏赡,而读书不甚广博1。亮叹曰:“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才不减班固。”2【注释】1殷仲文:参看《言语》第106则注2。宏赡:宏大而充裕。


2亮:傅亮曾任尚书令、左光禄大夫。袁豹:字士蔚,曾任著作佐郎(主要职责是修撰国史),迁太尉长史、丹阳尹。博学,擅长文辞。班固:字孟坚,东汉著名历史学家,编纂《汉书》。【译文】殷仲文天赋甚高,可是读书不甚广博。傅亮感叹说:“如果殷仲文读的书能有袁豹的一半,才华就不次于班固。”


(100)羊孚作《雪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靠1。遇象能鲜,即洁成辉2。”桓胤遂以书扇3。


【注释】1“资清”句:大意是,靠纯净的雨而变成雪,趁空气的流动而漫天飞扬。霏,形容雪花飘扬。2“遇象”句:大意是,各种景象接触到它就能鲜艳夺目,洁白的物体附上它就能熠熠(yi)生辉。


3桓胤:字茂远,官至中书令,德行高洁,以恬淡见称。


【译文】羊孚写了一篇《雪赞》,其中说:“资清以比,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便把这两句写在扇子上。


(101)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1,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2!”“此句为佳。”


【注释】1行散:参看《德行》第41则注2,王睹:王爽,字季明,小名睹,官至侍中,赠太常。2“所遇”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大意是,一路上看到的再也不是睹目的景物、人哪能不很快就老了呢!王孝伯借此表示对时光流逝、生死无常的感叹。【译文】王孝伯在京的时候,一次行散到他弟弟王睹门前,问王睹古诗里头哪一句最好。王睹工考虑,还没有回答。孝伯吟“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说:“这句是最好的。”


(102)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而下笔1。一坐之间,诔以之成2。


【注释】1吟啸:吟咏和吹口哨。


2一坐:坐一下,表示时间短暂。


【译文】桓玄有一次登上江陵城城墙的南楼,说道:“我现在想给王孝伯写一篇诛文。”于是长时间吟咏歌啸,接着就动笔。只坐一会儿的功夫,诔文便写成了。


(103)桓玄初并西夏,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1。于时始雪,五处俱贺,五版并入2。玄在听事上,版至,即答版后,皆粲然成章,不相揉杂3。【注释】1“桓玄”句:桓玄是桓温的儿子,才华出众,文笔优美。桓温死后,袭封为南郡公,封国在广州,这就是一国。后又受任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后将军,荆州刺史,最后又兼任江州刺史。这就有了荆、江二州。二府指都督府和后将军府。下文的五处即指二州、二府、一国。西夏,《资治通鉴》卷124《宋纪》注:“江左六朝以荆楚为西夏”,盖泛指西部一带。2版:书写用的木简,这里指贺信,即喜雪的贺信。


3粲(càn)然:鲜明华美的样子。揉杂:混杂;混同。


【译文】桓玄刚同时管辖西部一带,兼任荆、江两州刺史,任两个府的长官,还袭封了一个侯国。这年初次下雪,五处官府都来祝贺,五封贺信一起送到。桓玄在官厅上,贺信一到,就在信后起草复信,每封信都下笔成章,文采斑斓,而且不相混同。


(104)桓玄下都,羊孚时为兖州别驾1,从京来诣门,笺云:“自顷世故睽离,心事沦蕰2。明公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3。”桓见笺,驰唤前,云:“子道,子道,来何迟4!”即用为记室参军5。孟昶为刘牢之主簿6,诣门谢,见云:“羊侯,羊侯,百口赖卿7。”


【注释】1“桓玄”句:公元402年,晋帝下诏讨伐桓玄,桓玄于是率兵东下,三月攻下京都建康。别驾,官名,是刺史的佐百,总理众务。


2世故:世事;变乱。睽离:离散;阔别。沦蕰(yun):消沉郁结。


3积晦:久暗,长夜,比喻当时的世道。


4子道:羊孚,字子道。


5记室参军:官名,主管文书工作。


6刘牢之:刘牢之任徐州刺史,在桓玄东下时晋室任他为前锋,代理征西将军职,以抵抗桓玄,后来他归降了桓玄。


7羊侯:对羊孚的敬称。百口赖卿:全家人的性命依靠你来保护。百口,比喻人口众多。【译文】桓玄东下京都,当时羊孚任充州别驾,从京都来登门拜访,他给桓玄的求见信上说:“自从不久前因为战乱分别,我也意志消沉,心情郁结,明公给漫漫长夜迭来晨光,用一源澄清百流。”桓玄见到信,赶紧把他请上前来,对他说:“子道,子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立即任他做记室参军。当时孟昶在刘牢之手下任主簿,来登门向羊孚告辞,见面就说:“羊侯,羊侯,我一家百口就托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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