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江南

|

类型:武侠·玄幻

|

更新时间:2019-10-08 02:45

|

本章字节:15494字

无魂夜奔


殇阳关,下唐国辎重营的驻地。


吕归尘抱着一卷行军被褥进来,扔在铺了稻草的土炕上:&quo;将军说了,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专门照顾公主。&quo;他又指了指里面的一间兵舍,&quo;还有里面的那个人。他是断了几处骨头,医官已经帮他对好了骨头捆了起来,记得不能让他多动。&quo;


那个高挑而明丽的女人正惶恐地贴墙站着,双手局促地紧贴着大腿两侧。她已经换下了被扯破的衣裙,头发却没有梳理好,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惊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仓库里被救出来前,那时候她反而安安静静的,那些女人扑到她身上撕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喊叫过,不知道是呆了,还是全然忘记了害怕。


&quo;不要出外走动,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车环绕,守卫也加派了人手,一般军士不许在这里进出。将军是担心公主被人侵扰,所以特意做的这样的安排。&quo;吕归尘看她不动,便去帮她抖开被褥,&quo;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务,但是晚上我会回来。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quo;


他顿了顿:&quo;不过现在伤员太多,物资匮乏得很,离军撤走的时候顺手焚烧了很多辎重和粮食,再过几日供给跟不过来,怕是面饼都不够了。&quo;


女人低着头上来,抢过吕归尘手里的被子,自己铺展开来。她动作熟练,远不是吕归尘这种被人伺候长大的贵族少年可比。


&quo;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quo;吕归尘抓了抓头。


&quo;我姓叶,叶瑾。&quo;女人低低地说,&quo;公子叫我阿瑾好了。公子是贵人,不能为我们这种卑贱的人做活,下次千万不要了。&quo;


&quo;哪有什么贵贱?&quo;吕归尘愣了一下,安慰她,&quo;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是以前镇守殇阳关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也是世家出身。&quo;


&quo;是。&quo;叶瑾轻声说。


吕归尘觉得跟这个女人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便转头走进了里间,姬野正仰面看着屋顶,无可奈何的一动不动。吕归尘心里有事,看见朋友那副模样,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兽,觉得轻松了些,不禁笑了笑。


&quo;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顾!&quo;姬野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quo;我这样呆着也很好!&quo;


&quo;将军说的,可不是我的主意。&quo;吕归尘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小声说话,&quo;别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对面的屋子里,不要惊动了公主殿下。&quo;


&quo;我就是问为什么我要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quo;姬野愤愤然。


吕归尘抓了抓头:&quo;其实将军的原话是说……&quo;


&quo;原话是说什么?&quo;


&quo;原话是说因为你现在动弹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这里比较放心……&quo;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quo;……这样你便不会对公主的绝世容貌见色起意。&quo;吕归尘接着说完了。


他说完了转头就出去了,反手把门给带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来,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吕归尘转身就要出去,忽然听见叶瑾在他背后低声说:&quo;多谢长官们开恩,竟然相信我一个罪臣的女儿。&quo;


吕归尘愣了一下,从他看见叶瑾的第一眼起,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这个女人,也许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像姬野,也许是她安静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险。如今叶瑾问起来,他才想起这个女人原本也算是半个敌人,而他要把不能动弹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来照顾。


&quo;若是你真的要对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吧?&quo;他说到这里顿了顿,&quo;而且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殇阳关里此时大概已经没有其他女人了。&quo;


&quo;那些人都……&quo;


吕归尘往小舟休息的那间兵舍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quo;死了。程将军和费将军的下属发起怒来,把剩下的几个人都杀了。我们后来派了人过去,下面有十二具尸体。只有霜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不过如今也问不出她的下落来。&quo;


&quo;不知道我能否有机会和父亲见一面。&quo;叶瑾低声求恳。


&quo;应该的,&quo;吕归尘点头,&quo;听他们说叶正舒大人现在都好,不知道被安置在哪里,我去将军那里帮你问问。&quo;


此时,距离辎重大营不远的伤兵营。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古月衣带上门,却没能隔离兵舍里传出来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脸色憔悴,锁着眉,嘴唇抿得极薄。息衍和古月衣的气色也不好,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背后的兵舍里有两百余名伤兵,而这个营地里容纳了联军不下一万两千名伤兵。诸军的医官都不够用,于是把伤员和医官全部凑在一营,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离军撤离前纵火焚烧,联军损失了大量辎重,已经缺乏药物多日了。医官们没有必须的药,能做的也不过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伤口免得溃烂。伤兵的死亡数字连日都在上升,三个人结伴来伤兵营看了一圈,一筹莫展。


&quo;必须迅速补给!&quo;白毅低声说。


息衍和古月衣都摇头。在这个地方获得大量的补给并不容易,原本殇阳关里的各种库存,离军撤离的时候已经烧尽了,而即便是距离最近的楚卫国的城市,筹集药品运来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quo;还不是最糟糕的,粮食也在耗竭。&quo;息衍说,&quo;离公的军队真是一帮凶兽,溃败也不让人好过。我们现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过支撑十日。&quo;


&quo;我军的辎重营倒是得以幸免,&quo;古月衣道,&quo;不过我们本身带的粮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马匹食用的燕麦,必要时候也可以拿来充当军粮。&quo;


&quo;近在咫尺的就是天启,能进入天启,补给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没有对白将军的表章回复么?&quo;息衍问。


白毅摇了摇头。


医官的首领也从兵舍里跟了出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他凑近白毅身边:&quo;大将军,便是这样了,其他几个兵舍也都一样,如果药物补给还是跟不上……&quo;


他摇了摇头。


&quo;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quo;白毅说。


一声极尽凄厉的吼叫忽地从兵舍中传了出来,刺得人心里一颤。吼声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乱的人声,像是里面的伤兵都爬了起来,又有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一片嘈杂。


白毅吃了一惊,转身按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


医官首领上前半步拦住了他,深深地一拜:&quo;大将军恕我直言,这些事情大将军去,没有用。&quo;


&quo;是什么事?你知道?&quo;白毅看着他。


&quo;刚才是要截去一条废了的腿,可我们没有麻药,大概是伤兵受不得痛苦。&quo;医官首领低声说,&quo;还有比这更糟的,有人受不住,就悄悄地割了手腕。这些天每日都有几个,在这里的人,听得都习惯了。大将军还是来得不够多。&quo;


医官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可白毅没有发怒。那扇门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却没有推开。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放开了门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


&quo;药物会有的,你尽你的全力即可。&quo;他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静如止水。那丝疲惫一瞬而逝,便如秋叶落下的痕迹,本不存在。


三名将领并肩往营门外去,周围一片忙碌,辎重营在军中几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备支援,维修武器铠甲的铁作坊、制作鹿角和栅栏的木作坊、治疗战马的兽医营都设置在这里,配给粮食和收纳战利品也都是在这里,决战后略显萧瑟沉郁的殇阳关里,这一片是最热闹的,倒像个小小的集市。偶尔还有军士抬着担架从兵舍出来,上面覆着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是已经救不过来的伤兵。守在门口的医官揭开白布略扣一下尸体脖子上的脉搏,确认死了,便挥挥手示意扛尸的军士快走。这些尸体从人群中穿过,没什么人多看一眼,在这里尸体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之一。


&quo;嬴无翳的伤员未必比我们少,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他还要带着军队从沧澜道归国。&quo;古月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过没话找话,要缓解三人默默不语的压抑。


&quo;南蛮军士自己随身带有土制的草药,不需要什么医官。而不能救治的会被自己人杀死,堆在一起烧掉,同乡的朋友会带着他的项链回家,告诉死者的家人说他们已经战死。&quo;白毅道。


古月衣赞叹:&quo;是帮不畏死的人啊!&quo;


&quo;别出声,过去看看。&quo;息衍忽地打断了他们。


他脚步很轻,跟上了前面一队扛着尸体的军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觉得那队军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后他们一齐在马草堆边转向营地一个角落而去。


三个人跟到了角落里一个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军士们便把担架都放下了,为首的伍长踢了踢棚子门口的一面破铜盾。有个面色苍黄的楚卫老兵从棚子的阴影下面钻出来,他脸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对焦黄的眼睛。扛尸军士中的伍长便冲着后面那些尸体努了努嘴。


老兵伸长脖子,想上去看看。


&quo;新死的,都是离国俘虏,不会错。&quo;伍长皱着眉,&quo;做这种脏活儿,还有风险,闲得没事我还骗你么?&quo;


老兵瞥了他一眼,从军服的袖子里掏出五个银毫来,要塞给那个伍长。伍长却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战衣的衣角盖在手上,这才把银毫接下来。


&quo;嫌脏?&quo;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quo;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quo;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竖起来的几根竹竿在支撑。


&quo;里面是什么?&quo;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地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离国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都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除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赤裸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quo;这是在干什么?&quo;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将,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quo;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国的军营换取赏赐。&quo;


老兵哆嗦着:&quo;大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体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虏……有人买这些人头……&quo;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quo;耳朵还都割下来了,&quo;息衍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quo;耳朵也能单卖吧?&quo;


老兵不敢说话。


&quo;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首级数,我们是数耳朵,&quo;息衍自嘲地笑笑,&quo;古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quo;


&quo;亲兵!&quo;白毅大喝。


&quo;白毅!&quo;息衍皱了皱眉,&quo;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quo;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quo;传军法官!&quo;白毅冷冷地说。


&quo;可是……&quo;亲兵微微愣了一下,&quo;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将军。&quo;


&quo;帝都的钦使?&quo;白毅一震。


&quo;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将军今日来辎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将军,被我听见将军的声音。&quo;


&quo;带我去!&quo;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着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quo;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quo;古月衣试探着问。


&quo;以白毅的性格,赶着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将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将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将军。白毅等着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着去政和大殿觐见皇帝。&quo;息衍冷冷地哼了一声,&quo;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别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将才,还是惹人讨厌!&quo;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quo;白大将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确实领军得胜的是他,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将军确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别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将军是白将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将军对白将军也心怀不满。&quo;


&quo;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quo;息衍笑笑,&quo;不过我已经习惯了。&quo;


他转向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quo;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quo;


&quo;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quo;老兵声音颤抖。


&quo;真的不贵。&quo;息衍低声道,&quo;那我去跟白毅说,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此外你晚上不必睡了,巡营一个月。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贱尸体……&quo;


息衍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quo;我的脾气比白毅,也好得有限。&quo;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声道:&quo;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quo;


&quo;没什么用,&quo;息衍苦笑,&quo;算是个惩罚而已,否则白毅只怕不好放过他们。&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