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柳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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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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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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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9108字

落霜天,大早。


没有亮丽的晨曦,没有鲜活的阳光,更没有清脆的鸟鸣。


云层霾积着,阴灰翳重,像铅块一样彷佛就压在人们头顶,北风吹得有似续妇啼泣,鸣呜咽咽的;地面远近沾布着斑斑霜白,透着那??僵漠的寒意,这不量个好天气,尤其不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但庄翼无从选择,上命在身,责任当肩,说上路就得上路,那有给他挑拣好日子的余地?


身为河朔一带十州八府的刑差总提调,场面上够风光,担子亦相对的沉重,人们只着到他威武消遥的表相,谁又知道他轮值出勤时的辛劳?辛劳犹不在话下,步步荆棘,杀机四伏的环境才更令人变心,他这个“总提调”,揭明了说,简直就是拎着脑袋玩命的行当,神经若不够强勒,还真干不下来,晨昏颠倒,寒暑不分的在刀口下打滚,尽同些各形各色的凶煞恶鬼纠里,生活当然是刺激,可是剌激多了,人便难免变得麻木啦。


这趟差,走的路线是从“老龙口”到往南去的“靖名府”,沿途约莫有三百来里路,庄翼尽可能选大道走,不过,中间仍少不得要经过几处险??冷僻的荒山野镇,地形地势打开天辟地的当口便摆在那里,由不得你喜欢或是不喜欢。


庄翼可不是单枪匹马,他们这一行连他共有九个人,五个跨在鞍上,四员徒步拉腿,而这四位徒步拉腿的朋友绝对称不上轻松自在,他们身上配挂的零碎着实不少每人脖颈间套着一具镶??铜皮铆钉的木枷,双手便并扣在木枷前端的腕口中,两足足踝还挂着一寸沉甸甸的脚镣,脚镣间拖着人多长的一条铁??,如此就迈不得大步,走起路来尚哗啦晔啦生响,这犹不说,他们的腰际全栓上一根皮索,皮索的尾端分别执于四个骑士手里,正好一个服侍一个,只有庄翼不曾握着这么一条牛绳。


看光景,这显然是一落押解重犯移审的大差,白袍如雪的庄翼,那张面孔也苍白得可以,星月沉晦,唇无血色,一双入鬓的剑眉亦纠结皱拧,恁般的无奈与悬虑,把他原有的奕奕神彩都磨暗了。


何况,尚得加一个长途跋??的“累”字?


庄翼心里的烦忌,并非杞人忧天,自寻苦恼,他眼下负责押解的这个犯人,没有一佰是省油的灯,提起来,全乃黑道上凶名远播的杀胚,满手血腥的枭孽,四个人身上合共背着七十六条人命,每一位足足够资格判斩十次还有余,他们的前途不亮,来日无多,只要逮着机会,包管任什么祸事都干得出来!


这四号凶神,一个是“独一棍”严良,另一个叫何恨,浑名“何小癞子”,第王位号称“病虎”,姓骆名修身,最后一个,便是“草上烟”艾青末了;严良生一付方面大耳的堂皇相貌,腰粗膀阔,躯体昂藏,怎么看怎么像一位雄踞虎帐,总结兵符的武将,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是个独行大盗,而且犹是一个财命兼收的狠毒角色,强取豪夺之余,外带齐灭其口,此乃他的一页行事法则,江湖传视,在他来说不过是个笑话;那何小癞子当然人同其名,长了??头黄黑交杂,斑剥瘰历的癞疮,小身子小眼,连身架骨也那么瘦瘦细细的,外形半点不起眼,可是却偏有一颗豺狼之心,禀性淫毒之极,他对女人兴趣浓厚,无论美丑姘强,但要被他看中,则断难幸免,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心态异常,俱有迹近兽性的强烈虐待狂,遭他蹂躏过的妇女,香消玉陨的比比皆是,运道好,也落得个遍体??伤,气若游丝,何小癞子似乎不是在玩姑娘,更像是和那些可怜的猎获物搏命了;至于骆修身,黄苍苍的一张皱皮脸,透着那股子要死不活的痛容,十足风中残烛,大限不远的写照,如果你当真这么以为,就错得离谱了,姓骆的可横着呢,在河朔“沧州”以南,他是地面上头一号私盐贩子兼驴马行大把头,举风独占地盘,并吞同道、垄断市场或狙杀外帮等等勾当,他干起来最是激情生猛,以前的记录不必去说,只在落网之前的两个月,他老兄就活宰了三队打河西那边过来的盐枭总共是十四条人命,外带拿买十匹瘦马的价钱硬进了三十乘健驹,关东来的马贩子当然不答应,结果却是拖上一条残臂回去,这头“病虎”那里像头“病虎”?所行所为,简直就同“疯虎”差不离啦!


那“草上烟”艾青禾,光瞧他的浑号,便知道这小子的轻身功夫不弱,草上飞烟,何其巧???此君属于高铫身段,肤色黝黑,脸上一对金鱼眼不但特别凸突,更且时时闪烁乱转,从外表看,似乎是付贼头贼脑的德性,实际上他却决不是贼,他干的营生,乃是二百六十行之外的独门生意讨债,讨债就讨债吧,亦算是替有此须要的颅主们效力解忧,问题发生在他讨债的方式与手段上,人家欠帐的如果还不出钱,他二话不说,立即要命,没有丁点团回余地,这些年来,衙门里有案可稽的,业已是十七缕冤魂背在姓艾的身上!


就这么四个人,四个陡囚,四个凶煞,如何令庄翼不戒慎戒惕并伤透脑筋?


抬头望了望灰郁阴暗的云天,庄翼不由在心里叹一口气,这种天候委实靠不住,随时都有下雪的可能,眼前任务艰险,加以路途遥远,一朝雪落风起,势必益增押解上的困难,途间滞留既多,麻烦怕就跟着来了。


前面马上那个赤面狮鼻,腰粗膀阔的大汉这时调转头来,以一种微询的语气开口道:。


“老总,照天气看,咱们只怕赶不到预定的投宿地头了,走不是就近找个什么所在先落脚,也好尽早把这几个东西按牢拴聚?”


说话的这位,是庄翼手下十二位“铁捕”之一,六房门里鼎鼎大名的“豹子胆”钱锐,不仅武功好,性情之刚烈亦和他的本事等量齐观;庄翼有些无精打彩的道:”正巧走在这荒郊僻野的半截腰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却是到那里去找个落脚处?“


钱锐抹一把脸,道:“这条路我睢也不熟,以前倒还走过两三趟,我好像记得,就在山脚右转出去里许地,靠斜坡上搭得有一片草寮,约摸是给那些猎户樵子歇腿用的,寮棚挺新,亦够宽敞,好歹凑合这一宵再说……”


庄翼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钱锐不解的道:“什么多久以前的事?”


眉头微皱,庄翼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看到那片草棚搭在那里,有多久啦?”


钱锐忙道:“不久,似乎便是去年开春前后。”


庄翼吁了口气,道:“但愿草棚子还在,至少还能遮遮风,避避寒,比露宿野地来得强,不过草棚子到底只是片草棚子,别让这年余来的雨雪霜暴扯垮了才好。”


嘿嘿一笑,钱锐道:“碰碰运气吧,要是寮棚垮了,只好找个背风处搭帐蓬啦,我们无所谓,就怕委屈了老总你……”


庄翼哼了哼:“你把我当成细皮嫩肉的大姑娘了,钱锐?”


缩缩脖子,钱锐调回头去,用力一抖手中握着的牛绳,人吼如雷:“兀那姓严的邪杂碎,你还不给大爷我跑快点?磨磨增增是想拖死狗么?”


严良被钱锐这猛然一抖,禁不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便横跌出去,他霍地回身,??目掀眉,立时破口大骂起来:“钱锐,你不过是个吃粮跑腿的鹰爪孙,提起来大子不值几吊,你又以为你是睢?冲着老子耍这等的威风?娘的皮,老子在道上吃香喝辣的时候,你个狗腿子尚不知在那里给人拎尿壶哩!”


钱锐二话不说,突兀出力振腕肘,右手倏翻,挂在腰侧的那圈蟒皮鞭子业已挥起,鞭影飞掠如闪,在“咻”“咻”不绝的尖锐破空声中,狂风暴雨般便是搂头盖顶一抡狠抽,直打得严良又蹦又跳,嗅号怪叫连连,刹时间,额脸颈项,双手双腕各处,但凡露肉于外的部位,全已血痕交错,条条瘀紫密布!


蓦然扬起鞭梢,淡灰色的鞭身灵蛇般回绕,几个漂亮的弧度倒卷,钱锐已收鞭悬腰,他皮笑肉不动的龀龀牙,完全不带火气的道:“拎尿壶的狗腿子,今天偏就打得抽得你这吃香喝辣的山天王,形势比人强,在什么光景下说什么话,老友记,你认命了吧!”


严良顶着满头满脸的累累血痕,模样狰狞可怖,恍如厉鬼,他直着喉咙哇哇大叫:“你打,你打,老子便叫你当场打死也决不装孬扮熊,老子今天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走了这步背时运,活该犯冲于小人,但要一朝转了风水,姓钱的,看我能不能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钱锐耸耸肩,笑道:“风乾的鸭子,楞是嘴硬,性严的,你当我不敢鞭死你个王八蛋?”


栓在另一只手上的何小癞子,先瞄了一眼执着自己腰间绳尾的那个秃头油脸的大胖子大胖子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中的一个,人称“毒弥勒”,姓窦,双名黄陂,老公门了,心狠手辣犹在钱锐之上,是而小癞于不得不先看看风色,以免也吃一顿生活,现在口窦黄陂仅是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不像亦有抽冷子整冤枉的意思,小癞子壮起胆来,开口说话:“我说老严哪,你这是发的那门子瞟?人处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呀,忍口气,皮肉少受罪,何苦楞在嘴舌上逞强?人家高高在上,我们低低在下,刀把子抓在人家手里,你不顺服点,成么?”


眯着两眼的窦黄陂吃吃一笑,沙着嗓门道:好个***的何小癞子,居然乜人模人样的说起人话来了,你倒识趣乖巧,不曾明枪亮火的顶撞,否则,嘿嘿,小癞子,你脑袋上的疙瘩怕就越多了“何小癞子,嗯,何恨微微呵呵腰,陪笑道:“窦爷,我小癞子可是知逋进退,明晓利害的人,只要窦爷你抬抬手包涵点,小癞子包管不会替你惹麻烦”窦黄帔七情不动的道:“多石石风色,小癞子,人但凡活着,不论活得长短,都该尽可能的求个舒坦,动辄招打挨捶,弄得血糊淋漓的,又叫何苦?”


这时,庄翼淡淡发话道:“赶路吧,天色暗了。”


“病虎”骆修身腰上的牛绳是握在一个面容清??焦黄的仁兄手里,这位看似老烟鬼般的铁捕,唇蓄两撇八字胡,背脊略见佝楼,但一双招子却精灼闪亮,左右太阳穴百鼓,那??练家子的气势明摆明显着他叫苟寿祥,“阴阳判”苟寿祥。


于是,苟寿祥开腔了,当然是冲着骆修身:“赶紧挪腿开步,我说,骆大把头。“


骆修身或许是抱定“光棍不吃眼前亏”的主意,也或者自然不值回冲,他一言不发,拖起脚镣便“叫啦”“叫啦”的朝前走,而且,走得挺快。


监管“草上烟”艾青禾的那位,名叫佟仁和,号称“自面煞”,白白胖胖的一张圆圆脸,脸上不时挂着那等“天官赐福”似的笑容,如同一个小买卖做得不错的士财主,打外表着,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吃公门饭的老江湖,自则更猜不透他亦是侪身铁捕之林的角色了;佟仁和手上的牛绳只略转摆布,艾青禾立时迈步前行,两佰人间似有默契,配合得十分的融洽,相当的和偕。


风,括得更尖锐凄寒,空中的灰云,也滚动得越来越凶涌了。


九个人,五匹马,几乎像小跑般匆忙赶路,不片刻绕过口脚,庄翼手搭凉棚,眺望右边起伏不平的大片波脊,随即裂唇而笑,哈,他已看到那片并不起眼的草寮啦。


钱锐一张嘴,呛得脸红脖子粗,一股得意之情却仍然溢于言表。


点着头,庄翼道:“不错,草棚子还在那里,我们好运气。”


钱锐深深吸气,止住咳嗽,笑呵呵的道:“全是托考总的福,说真的,在看到这片草寮之前,我心里还七上八下,生怕早就吹跨它丈人的了!”


那边的窦黄陂沙沙的接口道:“你也别太过高兴,老钱,既便草棚子没跨没散,充其量也只是片草棚子,能不能住人歇腿尚未可定,那种他娘的顶隙透天光,壁缝钻寒气的滋味,并不见得强过野地露宿多少。”


钱销“嗤”了一声:“胖子,不要不识好歹,若是你对草棚子没兴趣,外头转天席地悉由会使,谁怀着你来?窦黄陂瞪了钱锐一眼,却不再吭声,庄翼跨下的白马忽然超前,领先奔去,这个意思是说,一干人骑等又该加把劲紧撵一阵子。xxx窦黄陂可的确猜对了,草棚子搭盖得挺大,容积不小,但是棚顶的茅草业已层层剥落,可见天光,毛竹??并排而成的四壁亦多处腐蚀霉烂,隙洞错落,冷风直窜,加上遍地鸟兽粪便,光量就更不怡人了。庄翼只背负双手,闲立门外,钱锐十分来劲的指挥着四名囚犯内外清理环境,这四位黑道”大佬“推说个:不愿,满怀窝囊,却也只好忍气吞声,要死不活的带着刑具干事,其他三位铁捕,正落得清闲,聚到一堆扯淡去了。不片歇,总算大概整理得差不多了,钱锐一头钻出棚外,同庄翼躬躬上身:“里头请吧,若总,地方不怎么合宜,好歹将就一宵再说,明天赶到地头落宿,决计给老总把今晚的委屈追补回来……”


庄翼笑笑,管自走进草寮之内,嗯,是比先前乾净多了,那股冲鼻的霉湿气味似也消散了不少,窦黄陂抗进他自己及庄翼的行李里卷,挑了个最避风的位置,将庄翼的行李摊开??


平,陪着笑道:“??上请坐,老总。”


庄翼颔首:“你忙你的,胖子。”


钱锐啾一眼并排坐在一偶的那四名解犯,然后向庄翼凑近两步:“今晚上想吃点什么呀,老总?”


庄翼笑道:“如果投宿在城镇客栈里,想吃点喝点什么自则不难,现下却是这么一个鬼冷冰清的所在,四望不见人烟,钱锐,莫非你还能变得出花样来?”


神秘兮兮的霎霎眼睛,钱锐放低声道:“别人能凑合,岂能委屈了老总你?我早就有预备啦,行囊里带了具铁皮小火炉,外加一句木炭,足够煮两顿热食,吃的历,有粉条、乾肠、腌肉,还有一颗大白菜,只是萎怀了点,再配上海牛舌头、大??、烙饼和白面饼,我想也差不多了……”


庄翼舐舐嘴唇,道。


“何止差不多?此时此地,能吃到这些,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不让山珍海错喽,钱锐,你赶紧起火吧,这一阵钻赶下来,恐怕大家都饿了。”


钱锐忙道:“热会有限,我着还是老总先用,我们另吃我们的……”


庄翼摇头边:“这怎么行?要吃大伙一块吃,兄弟们在一起,有祸同当,有福如何我独享?钱锐,出门在外,没家里那么些规矩讲。”


钱锐不再多言,卷起柚子立时忙活开来,“白面煞”佟仁和也赶过来帮忙,两个人升火热锅,加肉下菜,还挺最有都么一回事,窦黄陂提着水壶从外头打水进门,亦跟在一边张罗,气氛而然如间野宴。


有香味从锅里飘起,真是香,并坐一排的那四位阶下之囚,全不约而同的抽鼻子、??唾沫,何小癞子何恨首先忍不住出声叫:“我说,列位解差公爷们,天下之大,有他娘断头鬼,没有饿死鬼,我们哥儿四个,打今天一大早挺到现下,只吃了两块烙饼,业已是饿得前心贴后墙,有好吃的,列位公爷可不作兴独享,残汤剩菜,好歹也该布施我们一口才是……”


靠在那片破草门边的“阴阳判”苟寿祥,冷眼啾着发话的何小癞子,阴恻恻的道:“小癞子,休是说,你们也想吃香的、喝辣的?”


何小癞子缩缩脖颈,乾笑着道:“苟爷,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呃,只是说如果列位吃得有剩,不妨卖点残羹余沥下来,也让我哥几个沾沾油荤,滋润滋润肚肠……”


苟寿祥不答理,管自又问:“你还说,天下只有断头鬼,没有饿死鬼?你是这么说的吧?”


背脊一阵冷,何小癞子嗫嚅着道:“我,呃,我仅仅在打个智方……苟爷,我们确实是饿慌了……”


哼了哼,苟寿祥面无表情的道。


“何小癞子,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身份摆什么的谱,你们哥四个又是谁呀?莫不成还叫我们反过头来侍候各位?小癞子,你放明白点,天下之大,饿死鬼可多着呢!”


何小癞子苦着一张脸孔,唯唯喏喏:“是,苟爷说得是……”


顿了顿,他又壮起胆来问:“那,苟爷,我们,我们晚上吃什么?”


苟寿祥冷冷的道:“囚粮,小癞子,囚犯只吃囚粮,你们吃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晓得囚粮的内容?”


站在锅边,迎看腾腾热气做了一次深呼吸的“白面煞”佟仁和侧过脸来,似笑非笑的朝着何小癞子道:“就数你话多,小癞子,我看你是皮痒了。”


何小癞子没有吭声,快快的垂下头去,只一垂脸,双目中的神色立时变得有如蛇??不片刻,钱锐拿杓子轻敲锅沿,提高嗓门吆喝:“开饭啦,伙计们!”


其他三员解差,早就各端一只木碗候着了,人人先盛上一满碗白菜粉条加炖肉的热汤,再掏出怀里的焙饼配会,但闻唏哩呼噜的吸啜声不停,个个砸嘴吮舌,吃得喷香。


钱销把庄翼的汤碗亲手捧过去,又将卤味??白及白馍放在木碟里摆好,这才轮到自己享用,他这里甫始咬了一口烙饼,那边庄翼已在问:“可有酒,钱锐?”


烙饼在嘴里,钱锐赶紧往下??:“有,有,老总,要烧刀子还是花离?”


喝了口汤,庄翼道:“淡点的好,就花离吧,谁想喝只准来四两,驱驱寒,暖暖身,可别喝多了误事。”


铲锐笑道:“酒装在??壶里,每壶刚好四两,我带得十二壶,每人一壶,连明天的量都够了。”


庄翼道:“赶到了地头,记得补续,这玩意多饮无益,缺了却又扫兴。”


钱锐道:“老总放心,忘不了;你的酒要不要温一温?”


庄翼嚼着??白道:“不用了,冷酒一样煞瘾。”


等庄翼慢条斯理的就着??壶对嘴啜饮的当口,四个伙计亦已人手一壶开始消遥起来,酒香混杂着尚有余味的菜香,乖乖,谁说苦中没有乐子?


于是,饥火中烧的何小癞子“掴”声吞了口口水,有如饿狼乾嗥:“好心的差爷们啊,你们列位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该轮到我们哥儿几个了吧?既便是因粮,亦得发下来喂进肚皮才做数啦,天可怜见我们业已饿成了什等模样?再拖下去,只怕不用挨到地头去过堂,半路上就逋通阴曹阎府应卯去啦……”


佟仁和骂了一声,怒叱道:“何小癞子,又是你在惹厌,娘的皮,就怕饿你们不死,真要饿死了,正好省事,也免得在这数九寒天,害得爷们顶风受冻的吃辛苦!”


庄翼放下手中酒壶,平静的道:“给他们发粮食吧,照老样,只解开左手的枷眼。”


钱锐答应一声,拧起脚边的一只麻布口袋,来到四名囚陡面前,先取钥匙打开他们的左手枷锁,让这四位能够空出手来进会,然后,每个人赏了一个拳大的硬面黑馍,佟仁和则摔了个水囊到他们跟前,光景还有吃有喝呢。


几名囚徒默不吭声,只各自乾啃着属于自己这一份的冷硬黑馍,还咬嚼得渍渍有声,好像吃的正是人间美味。


目光炯充的监规着这四个凶煞进食,钱锐决非开心他们的食欲好坏,而是密切注意对方在吃喝过程问的任何细微动作,他不会忘记,四个人各已空出一只左手来,只这只左手,就能搞出许多名堂了。


别着何小癞子个头最小,吃得却是最快,三下五除二,一个硬面黑馍业已下肚,他砸着嘴舌,意犹未尽的涎着脸谄笑道:“钱爷,呃,评是饿狠了,一份粮竟解不了饥,这光景就和没吃一样,能不能再补续一份?好歹填个半饱,也就心满意足啦……“


钱锐皮笑肉不动的道:“按规定,每份囚粮就是这么多,一日三次,每次一份,只能减少,不能增加。”


乾乾的??了口唾沫,何小癞子有些不大服气的道:“为什么只能减少,不能增加?”


钱锐眼珠子一翻,道:“很佰单的道理,何小癞子,人吃饱了,精神体力便都足啦,一旦有了精神体力,免不了搞鬼作怪,给押解的主见最添麻烦,要是饿得一干王八羔子四肢发软,两眼泛黑,就想生事也提不起劲道来,所以说,犯人只可饿得,不可饱得,现在,你约模明白了?”


何小癞子楞了半响,才悻悻的道:“说来说去,全是你有理……”


钱锐耸耸肩,道:“本来嘛,何小癞子,你以为你是谁?又以为我是谁?”


这时,盘坐在铺盖上的庄翼喝完了??壶里最后一滴酒,用手背抹了抹唇角:”大伙该歇着了,明天一早还得赶路,钱锐,值夜的人手排妥了么?钱锐一面将那四位仁兄的左手扣回枷眼之内,一面忙着答话:“回老总的话,我们四个轮班,我是第一班,窦胖子接我,依序下去是老苟、老佟,每人守一个时辰,俟到第四班,也差不多天光啦。”


庄翼点点头,还打了个哈欠:“值夜的人要提高警觉,招子放亮,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不敢包准,可别砸了差事,面子里子都不好交待?”


钱锐陪笑道:“老总放心,我们都晓得厉害。”


于是,庄翼合衣躺下,扯开毛毯盖住身子,其他三位铁捕亦各自钻进被筒困觉,不片刻,鼻声已起,长呼短吁,还挺有节奏哩。


钱锐振作精神,先用力在面颊上搓揉一阵,然后双臂交环胸前,不停来回踱步,他昴起面孔,形色头例,只拿眼角余光斜瞒四名囚徒,是一寸随时随地准备出手镇压的架势。


角偶处并挤成排的四个人都闭上眼睛默不出声,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四张脸上的表情却一样阴沉凝重,眉宇间,全像抹聚着一道紫黑。


烛火荧荧,光影摇动,时而使将草寮中的人形纽曲映眩,有着魔幻似的变化,夜深更残”那股子诡异气氛,就越发浓响了。


外面,寒只吹刮得益加强猛,还带着刺耳的呼啸,阵阵风来风掠,这片草寮宛若呻吟般格枝颤响,有如一把硬撑着肢体的朽骨,在在显示出不胜负荷的孱弱老迈,有几次风势凌厉,钱锐几乎以为棚子就要吹垮了。


都四位阶下之囚仍然闭着眼睛毫无动静,模样倒很笃定,周边的情景状况,彷佛与他们没有半点牵扯,隐隐然带几分豁出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