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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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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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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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384字

异国的爱情最容易褪色的原因,是因为对彼此的差异性已失去好奇。


有一天早晨,龚慧安睁开眼睛时竟然惊叫出声。她终於明白,无论如何她没有办法适应身边躺著一个金发的男人。


这时汤玛斯已不像初时那样对她亦步亦趋了。他也坦白告诉她,他“十分欣赏”一个纽约州立大学的啦啦队队长——那个女孩是美日混血儿,高躯、健美。有东方特质,也有西方的长处。


“而且她年轻,”龚慧安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是的,那样的女孩才适合他,站在一起才像金童玉女。


她知道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秋天,叶子逐渐转红,蔚蓝晴空下的行人开始抓紧了衣襟。汤玛斯也不到杂志社来了。


“那孩子找到新玩伴了吗?”杂志社的同仁这样调侃。


“应该是吧。”她不在乎的说。


龚慧安并不难过,只是一个人生活在熙来攘往的大都市中,不免有点落寞。九月的最俊一天,当她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电报之後,她的落寞感变成了恐惧。


“慧安:速回,父殁。”聊聊数语,发信人竟是陶安然——他什么时候回到台湾的?她一点都不晓得。


那一天她订了机票後逼迫自己喝酒,让自己陷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之中。


直奔台北家中,见到的却是龚诚的棺木。他走了,留下他的一些产业要给她和陶安然。


“你父亲是在员工聚会上暴毙的,心肌梗塞。”陶安然对她说,“你要节哀顺变。”


好久下见她,他对她说话相敬如宾。


龚慧安的母亲一直掉眼泪。还有父亲的另外一位太太,她才知道那个女人叫


于春萍,只有三十出头,生了两个男孩子,一个八岁,一个才两岁。


龚诚没有留下遗嘱。但两个男孩子还是龚诚的亲生子,也有他们的应继分。


父亲走了,她卸下一个担子,也须担起另一个担子。


陶安然对他们夫妻之间的未来也心知肚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留下来。”她必须做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家除了她之外只有幼儿与寡母。她勉强能做中流砥柱。


“我是说,我们之间?”


他已悟到一件事:龚诚一走,他再也没有任何能够拴住她的理由,反正一切已名存实亡了,他也下必留恋。


“你要什么?”


她的答案冷酷、平和,命中要害。连陶安然平素这么稳若泰山的人也不免被她简短的一句话伤害了。


“你——何必说得这么无情呢?”陶安然瞪著她:“我哪一点对你不好呢?从当初你嫁给我至今,你多少次对不起我,我可曾有一句抱怨?”


他在翻旧帐。龚慧安因而恼羞成怒。她仍维持著表面的冷酷,但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已像出穴的猛虎:“没错,陶安然,你已忍受够多,你何必辛辛苦苦费尽心血地维持一段没有爱的婚姻,不断强迫自己原谅一个不贞又不义的妻子?你当然是有目的的,现在,你可以检收成果了,你要什么,你尽管说!”


“瞧瞧你现在!”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你说话的样子像个财大气粗的泼妇!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谁能跟你相处这样久?你当然可以继续你水性杨花、喜新厌旧的性格,可是你永远得不到幸福!”


“用不著你来诅咒我!”她也愤怒至极,因为对她来说,陶安然是她生命中第一个重大错误,潜意识里她总是如此认为。


“我会找律师跟你谈,0K?”


龚慧安沈沈呼了一口气,使自己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好吧。”陶安然也觉得无可留恋。他是个男人,也不是个不成功的男人,


他终究要自尊:“就让你的律师跟我的律师谈!”


结果,她将父亲名下一个外贸商行的股份全给了他。


陶安然安然接受。这桩婚姻,他伤得也不轻,那些股份就算是代价吧。他最後只对龚慧安轻轻说了一句话:


“祝你过得好。”


“我会,也希望你如此。”


在律师监督下,他们各带了证人签字。阳光大好的日子,龚慧安穿了一袭白色洋装,衬得她清新可人,这一年她二十六岁,不算太年轻,也不算老,脸上仍留些许天真稚气,而深邃的眼中盛满莫名其妙的忧郁。


“慧安,”陶安然向前一步礼貌的和她握手道别,“你依然很美丽,会有很多人爱你。”


他这句关怀的话说得并不得体,使她心里不悦,“我不是弃妇,陶安然,我的将来并不需要你担心。”


“你误会我的好意,唉,如果你能把你的刺去掉,你会更美丽。”


“也许我本来是一只刺猬,我必须带著我的刺过活。”她微微笑道。“再见!”


“还是朋友?”


她点点头,镇定离去。


当然是朋友。不是敌人,就是朋友,她没有必要和他结仇,或是恨他。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焉能言恨?


生命中的男人停停走走,她真的爱过他们吗?那些影子,已经随时光远去渐渐陌生。


她支开了所有的人,独自走在有菩提树的红砖道上。那是她念中学的时候最爱走的一条路。


此时是初夏,蝉鸣不已,每棵树上都有一群喧哗的乐队。


到底爱过谁呢?


在亮晃晃的阳光中,在此起彼落的蝉声中,她又沈重又轻快的走著,一边想


这个模糊的问题。忽而有一个人,又窜进她的心底,影像越来越清晰。


张静


那些蝉,好像也在叫著他的名字。张静张静张静……


夏天到了吗?龚慧安问自己。


六月六日错过了吗?不不知何时,她已如行尸走肉忘却年岁,或故意不去想起,因为日期对她没有意义。


“今天几月几号?”她忽然抓住一个迎面而来的高中生,唐突的举止使那个年轻孩子吓了一跳。


“六月六日。”


就是今天!难怪她一直觉得有件事没有做,有件事,一定要做!刹那间仿佛有火焚身。“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


她招了车回公司。因为已与张静久久失去联络,她要父亲的秘书用尽各种管道和最快的方式找到张静。


“小姐,他在安国联合法律事务所”


“帮我和他约时间,今天!”


“小姐,若有案件要办,我们公司有签约律师——”


“用你的名字帮我跟他约时间就是了,不惜任何代价!”


秘书无奈退去,只得对该律师事务所苦苦哀求。“哪有跟律师定当日约的呢?何况张律师手上有许多金融大案”


有钱到底行得通,打出已故老板的名字和该所的熟人交涉,总算约到了一个小时。


龚慧安换上了一套黑色紧身褛,仔仔细细的上了粧。艳***滴的红唇使她原本苍白的脸恢复了生机。


她要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要他原谅她的一切,因为今天她是如此的美丽。


她准时走进律师事务所。


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莫不偷偷打量她。因为她艳光四射、香风袭人!


当张静走进办公室时,他愣住了。


“你”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龚慧安盈盈的笑著,风情万种从她的眼角与嘴角毫下隐藏的流泄出。


“我知道。”


他素来反应灵敏。


“原谅我好吗?”


她的声音像一只可怜的云雀。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已悄悄靠近她的情人,用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


“你”


张静从来不知道,他所熟知的龚慧安可以这么温柔。


龚慧安此时并不是掏出了她的温柔,只是呈现了她的软弱。她的父亲去世了,使她顿失心灵的支柱,她的婚姻无疾而终,恋爱一事无成。突然没有一个可靠的男友给她一双手。


她必须自己找到一双坚稳的手。


所以她找到张静。


“还记得我吗?”


“你开什么玩笑!”张静把她紧紧的拥在怀里,一切在无言中。他以有力的臂膀圈住她,而她则仰起明艳娇弱的脸等待他的吻。


她知道,他无法抗拒她。他可以抗拒她的美丽,因为从他认识她时,她便是如此美丽:他无法抗拒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加上罕见的温柔对他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多么想念你。”她近乎喃喃自语。她是爱他的,而此刻她的需要更胜於爱。


在此刻之後会有很多难题等待她。她父亲的小老婆与非婚生子女正等著和她


争遗产,而庞大的产业中另有错综复杂的纠葛,对她而言是不轻的负担。


龚诚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早。他以为自己还可以主掌大局许多年,完全没考虑到接班人的问题。


总而言之,她需要张静的帮忙,在感情上,在事业上,他都是帮她的最好人选。


“我爱你,宝贝。”


他们已不顾身在何处,热烈的拥吻。他一手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迅速将门反锁,拉下百叶窗。会议室顿然成为他们的蜜月天堂。


“每一次见到你,都觉得你越来越美丽……”他的吻如雨落下。“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更爱你一些,真奇怪,是不是?”


“真好,真好。”她不断这么说。


仿佛与全世界隔离,只剩他们两个人,在洪荒大地里相濡以沫。又仿佛母体中紧紧相依的双胞婴儿,以同一条脐带共同呼吸。


“现在跟我走,好吗?”她问。


他在意乱情迷中心已不在。忘了稍候还有重要约谈。


他跟著她上了车。


“老刘,帮我打电话给秘书,要他到凯撒饭店订一间房”


“现在往哪里?”


“松山机场。”


她迫不及待要度过六月六日的假。可不是吗?她期待这一天太久了。


於是,她和他到了南台湾的末端,在袭人的热风中度过缠绵的夜晚。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互相拥抱缱绻,以最炙热的身体相爱。


第三天,他才回到台北。


他答应帮忙她度过难关。忘了自己的难关。


摆在他桌上的是一封律师信函。发信人正是他的同行未婚妻虞秋妮。她要求解除婚约。


他看完信,发现虞秋妮就站在办公室桌前虎虎瞪视。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张静无奈笑笑:“没有。”


“就这样?”


“唉,法官大人,我一切认罪服刑。”


“毫不抗辩?”


虞秋妮不愧身为律师,在处理私人大问题时,照样温和、冷静,毫不激动。当初他就是欣赏她这一点,现在他还是欣赏她这一点。


“我放弃抗辩,我知错。”


他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他不会在一个时期内握有两个女人。他的心又全部回到龚慧安身上,没有办法分一点给她。他十分内疚,但无可奈何。


“你真令我伤心。可以告诉我什么原因吗?三天前来找你的女人是谁?旧情人?”


他点点头。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人,”虞伙妮语带讽刺,“一点也不喜新厌旧。”


“我无话可说,只希望你谅解。”


“我必须谅解,”虞秋妮冷笑,“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无益的。看看你的样子,三魂七魄已全部出窍,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副德性。”


“别挖苦我了,好吗?”


“我的伤心其实难以言喻,”虞秋妮怔怔看著他,“竟然有人对你有如此魅力简直是魔法几天不见,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从前我看到的你,彷佛是戴著面具的人,郑重大方,但永远冷泠面对世界,现在的你不同了,你的脸上表情繁多,眼神光彩亮丽——什么样的女人,能对你施这种魔法?”


“她一直可以,”他坦然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吗?”此刻的虞秋妮平静的表现对“情敌”的好奇,她知道她母须紧张,因为她确实已经输掉他了。


“那要看你将“好”如何定义?有时候,她是个很坏的女人——她任性、自私、倔强、不专一、把谈恋爱当游戏”


“哦?”虞秋妮以不能置信的眼光投向这个她以为是充满“大男人主义”的男人,“可是你爱她?”


他点头,嘴角有一抹幸福的微笑。


虞秋妮掉过头,默默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颗泪珠无声无息从晶莹的眼眶中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