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诞生

作者:朱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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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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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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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7540字

调令已由集团军正式下达。


明晨四时,本人将离开炮团,赴大军区某部任参谋。这次调动很惹人羡慕。本人的级别虽没有变动,但职务地位大大上升了。今后,本人就是上面的人了。如果来此公干,炮团的头头们会拥上来握手,口里有节奏地“哎呀呀”欣喜。我将称他们“老领导”。这称呼很妙,一听就知道只有自己也是个领导才会这么叫。团长的嗓音比往常更亲切:“明晨用我的车送你。”那是团里唯一的新型作战指挥车,那车才真叫个车。本人的组织关系行政关系供给关系三大材料已装入档案袋,由干部股长亲自交给本人。从这一刻起,本人就不是炮团的人了在三大关系送交军区之前,本人又不是那里的人。假如这数天里本人淬然身亡,追悼会与抚血金由何方承担将是个棘手的问题。


两个公务员奉命来捆绑行李。我的行李之微薄使他们大吃一惊。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盒烟和清理出的物品:脸盆皮包藤椅镜子闹钟……全是别人舍不得抛弃的东西。我年轻,未婚,因而舍得抛弃,每抛弃一样东西都体会到自己的旺盛活力。地上搁着的旅行包不足三十斤,是我服役十一年的积累。我除了奋飞已无退路。


此刻是个阴晦的下午,适合于孤坐与沉思。我将居住多年的单身宿舍缓缓察看一遍,毫无目的地察看。白墙早已黄中透黑,天花板渗出的紫色水渍因我过于熟悉而令人烦闷,六角形地砖光滑如镜,边缘被岁月融解得模糊不清,屋中弥漫着我的气味,我要离去了才强烈地嗅出它确实是我的气味。哦,不会遗下什么了,该丢弃的已经丢弃。但我尖锐地感到某种遗失,被遗失的似乎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就在身边,凝神追想时总想不起来,悠然无思时却会从记忆中掉出来。我停止寻找,倒在床上,微合目,懒散地……是它!


我面前有一堵墙壁,朝南,墙正中是窗户。在窗框与墙壁的结合处有一道很窄的、近二尺高的缝隙。隐约可见的是,那缝隙被一个细细的、笔状的纸卷儿塞死了。两年前,我搬进屋来时就注意过它,当时想把它剔出来,重新修补窗框,只因为它塞的很结实而作罢。当然,在这两年里我目光无数次掠过它,它甚至给我带来些奇思异想:某些秘闻?绝命书?一束情柬?……最后我总告诉自己,那是堵塞缝隙的废纸卷,如同所有住公房的单身汉的生活一样,随意对付。


现在我即将离去,我断定此去再不复返,这就便这件事情有了最后的意义。我从房内找出一根适于挑剔的钢锯片,朝它走去,由于再度充溢幻想而手足惶乱。我从窗玻璃上看到


自己的面影,两颗瞳仁闪亮,我立即拉上窗帘,于是制造出一派神秘气息,我也确实感到神秘。仿佛去启动某种神灵密语。身心似被洞穿。


这片刻内的经历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后来我能回忆出的是:长长的纸卷已经躺在窗前写字台上,四周是一滩从缝隙里洒落的犹如弹壳内发射药那样细碎均匀的赭色颗粒,赂有苦涩湿热的气味。纸卷异常沉重、坚硬,默默放射因为年深日久而形成的金属般青辉。我又累又诧异,它竟然如此完整!我原以为把堵塞得那么紧密的东西剔出去会支离破碎。我究竟是怎么剔除的?那过程已是我记忆中的空白。


这时,我发现了第一个怪异:


长长的纸卷在桌面上的方位与指南针一样,上北下南。哦,偶然吗?可怕的偶然。


我从细小的缝隙里望出去,像从瞄准具中望出去,发现了第二个怪异:莲花山锥状主蜂出现在视野里。如果出现任何其它山峰,我都不会惊奇,但莲花峰是这一带方圆三百公里内地区的最高峰,也是这一带地表构造的中心。我甚至可以借助峰顶上的一抹阳光,猜见顶尖上那三角状的国家一级觇标。它是这一带大地测绘时的最重要的控制点,其座标数据经几十年多次测标,已精确到毫厘。方圆三百公里内所有地物地貌的测标与标绘,都以它为基准或参照。此刻它夹在缝隙里,我只要稍微移动头颅,它就消失。我的面孔感觉到莲花山原野吹来的清凉的风,它们从缝隙中流入,仿佛是莲花山的绒毛。我感到山是活物并且是伟大的活物,特别在它被夹在缝隙里的时候。


第三个怪异便是面前的纸卷,它因夹塞日久几乎熔铸成一根硬棒,还带有微弱的磁性。我极其小心地拨开它,不时呵上一口热气,使它不至于脆裂。它的外壳纸页已接近钙化,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但是越往里越完好,我逐渐触到它的柔韧、平滑和蕴藏的弹力,甚至嗅到被禁钢久远的气味。我不禁赞叹纸质的优越。据我的经验,只有少数特制军用地图才使用如此优质的纸。


呵!它正是半幅军用地图。总参测绘局一九六一年绘制。


五色。下边标注:


比例:1:50000


地貌性质:丘陵城镇‘


区域:莲花县石中县


高程:1956黄海高程系


磁偏夹色:2——80


它正是我部所驻的区域性地图,地图的使用者无疑是内部人员,可能就是我的前任。我很快在地图的右侧找到团部位置:陈盾村庄西南面。所有的地图包括军用地图极不绘制军事设施,因为它们是保密单位。只由使用者的需要时自己标绘上去。陈盾村庄西南远方,大约在团部宿舍区位置处,被人用红笔标志⊙。边上,在莲花山巨大的山峰坡面上,用红笔写着:


东经115。24’37”


北纬30。17’97”


高程(黄海平均海平面)5237米


这是我在地球上的位置。


一切发现和猜想均由此开始。


几行字色迹已经暗淡,从笔触中仍能见到当时的激动。最能表露此人身分的是阿拉伯数码字,那种书写方法是我们专业人员独有的,简捷迅速均匀。然而最使我惊愕的还是此人的异常心态。你看,这几行字铺满绵延数十公里的莲花山麓,每字占地近一平方公里。末尾数笔,直插大海,锋利道劲,沿途截断九龙江,横扫五个万人以上的村镇,还有十几道山脊和无数地物。


我搬开椅子趴在地面,吹去灰尘仔细寻找。我一寸一寸地搜索抚摸,膝盖和肋部被坚硬的地面压迫得生疼,汗水渍酸我的眼睛。我有个预感,职业性预感:地图上的符号,极可能在这问屋内找到。


果然,床底中央一块六角形地砖上,隐约可见用锐器楔刻的基准点标志⊙。圆圈中心点被打进一枚铜质铆钉。这就是此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了。其精确度必经他用仪器反复测算已达最高极限,可与远处莲花山觇标——国家一级控制点并立!


我既觉可笑又颇为敬服。一个人,很可能还是和我一样的基层军官,把自己的立足点搞得如此精密又有什么价值呢?何况是固定在这样一间低劣的单身宿舍里。……但是,我内心深处职业热情被挑起了。甚至意识到某种挑战意味。


须知,此人获得如此精密的测地成果,首先需具备高精度经纬仪和精湛的专业经验,需要在周围三十公里方圆内掌握三个国家级觇标及控制点的精确数值,这些全局绝密觇标与视标之间的方位夹角不小于六十度,这样才能保证测量精度。经纬仪分别测出三个视标的准确方位角,就可在图版上交给出自己的立足点,或者用三角函数表标出。


道理简单,但是操作起来非常不易,最低限度也需要几个先决条件:


1.最佳视野里有三个最佳的可视觇标。


2.每现标之间夹角不小于六十度。


3.已知每砚标的绝对座标值及高程数。


这些资料不提供给师属地面炮兵部队,属总部专控,我们通常只知其相对座标值。当然,在一个执着而智慧的专业人才那里,他可以重新测算予以破译,这又需要他的超常素质了。


4.占有精密器材,具备熟练的观测技能,不畏艰难地进行近于天文数字的连续运算。这种观测与运算需反复进行多次。


现在连我也觉得不可能了。


首先他不具备第一条件。就算他瞒过众人耳目斗胆把测绘器材搬进屋里来,可在这间火柴盒般的十二平方米屋内根本望不出去,南面是窗户,窗外有两株满抱粗的针叶松,树龄五十年以上,树身遮住大半扇窗。北面是门,门外是荒山,视野受限。东西两面则是厚实而完整的墙。


我突然记起,他已通过窗框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获取了第一个觇视点——莲花山觇标。这么说,那缝隙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他有意剔啄而成。


我急忙抓过那半张地图,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第二觇视点的可能位置。地图显示:莲花山在正南,那么第二觇视点只能在偏东或偏西方向,夹角才不小于六十度。是的,西面约十三公里处,是海拔二千四百米的秀岭,主蜂上也有觇标。我掀去床板,站在地砖上位置,目光循秀岭方向望去,厚厚的墙壁遮住视线。我判断这堵墙壁必有奥秘,墙壁某处必与外界相通,他的视线必须通过这堵墙才成!


有生以来,墙壁头一次向我显示出城堡般厚重气概,它外层是污浊的空粉,内部是花岗岩料石,高三米二,宽四米,毫无被洞穿过的痕迹,却有不露声色的压抑。


墙上唯一的镶嵌物是一个简单的木质衣架。准确说是一条长六十公分宽十公分的厚木板,木板右中左钉着三个瓷质衣帽钩。这种衣架在任何单身宿舍里都可以看到。我抓住木板两端,用力摇晃后拽,它吱吱叫着从墙中脱身,粉土与砂粒掉了一地。墙壁上出现三个木榫造成的黑孔,很深。中间的孔透出一丝光,我朝这个孔吹口气,光线增大了,现出比子弹头略大些的觇视孔。我趴到孔前朝外望,只看到荒野一角,不见秀岭。我很快明白了原因,退回标志上,保持全身重心稳定,想象自己的头颅是一具经纬仪,右眼是镜头。先向左转,从窗框缝隙中看莲花山,再向右转,对准墙上小孔。只有这样两个觇视点才能在我这里交绘。成功了!我看见像星星那样闪耀的秀岭蜂尖,一闪就滑过。


我极度疲劳,胸膛变成大鼓嗵嗵乱跳。


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打开一道隙就准确地取视到莲花山觇标,打开一个孔就捕捉到秀岭觇标。须知开一个孔比开一道缝困难十倍。从缝中观察外界,只限制方位角,不限制高低角,而在孔中观测,方位与高低同时受限。刚才我的右眼位置(也即经纬仪镜头)若是偏移任何一分(左或右,上或下),就永远看不到秀岭觇标,除非推倒面前的墙。


明白我的感慨么?


此人对外物的方位有着超人的敏觉,他只消坐在这里,过墙壁凝视(根本看不到)远方秀岭,然后走过去用铅笔在墙上画个小圈,再打穿这小圈,不需对墙造成更多损坏(才不至于惊动旁人),秀岭峰尖就从孔中呈现。哦,他对四周地形地貌地物多么熟悉!对相互之间的距离方位高低诸关系的判断多么准确!他的思维迈着灵动的双腿从这个山尖跃到那个山尖,省略掉两点之间的漫长过程,而我们总习惯于在幽深的谷中探索。


第三视视点在哪里?


毫无疑问,它应当在东方或东北方。可我在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能和莲花山、秀岭媲美的觇标了。请看:东面是大海,近海是没有可设觇标的突出礁位,北面是田野,直奔海边,高差不足五米,没有显赫地物。特别不可能的是,这间屋子的东西是一连串的单身宿舍,他即使洞穿墙壁所窥见的只是他人内室,这很卑下。更何谈连续洞穿十几堵墙视取野外呢?北面毗邻荒山,密不透风,最令测绘者们乏味,连设置四级觇标的价值都没有。结论:在这间屋内不可能获取第三觇视点。


可是,我已经不相信客观条件而相信他的天赋了。从他获取两个舰视点的情况看,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狂热欲望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会像求生者那样执着地酝酿狠狠一击,会像饿兽撕扯肉骨那样撕扯疑难。是的,他有双倍的野性和双倍的智慧。他绝不肯容忍失败,特别是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二,⊙点座标的精确值又证明他最终完全成功了。


我在屋内苦思许久,每寸地面、墙壁、天花板都再度搜索过了,仍然没发现暗藏的第三觇视点方位。我知道他不能没有觇视点即检验点,否则座标值不被世人承认也无权上图,这是铁律!但我就是找不到它,这使我异常沮丧,随之产生对他的恼恨。他和我都住过这间屋于,职务大致与我相同,占有与我一样多的空间与待遇,床铺与桌椅。他却默默地显示出远比我优越的天资心智性格,他在我将要离去时刺激了我,我坠入他设置的迷阵中冲撞了一个下午,已经接近答案又陷入绝境。


我找不到最后一颗神秘种子。它肯定在屋内。他播下的。


我用他的方法搜索出两个觇视点,为什么用同样方法会在第三觇视视点面前碰壁?


假如我不动那窗框,一切会平静如旧,我该走了,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自取其辱?尽管这羞辱无人看见。


我想他后来肯定是死了。



但是他的魂灵仍在屋内游动,天黑时我强烈地感到这一点。他给我留下了遗物,半幅军用地图。我忍不住反复端详。地图在自然气息中仿佛苏醒过来,变得鲜艳而柔软,各种符号和图纹愈发清晰。我看出这图在被撕坏前是一张崭新的地图,表面没有作业痕迹。倘若它不损坏,起码还可以使用三年左右。很难想象,撕坏此图的人会是他本人。我默诵着他的话:“一切发现与猜想均在此开始。”


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和猜想什么呢?


什么使他激动到狂放的程度呢?


我决定去找股长,他在团里工作二十多年了,曾经住过这间屋子,他肯定了解某些情况。当然,这不会是他的手笔。他就从他服役二十多年还是个正营职来看,就不具备那人的才智。


“从哪里找到的?”


“窗框缝隙里。你曾经在那屋里住过。”


“为什么我没找到呢。”股长有些惭愧。


“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那间屋子藏龙卧虎啊。他是我的老战友,名叫孟中天。这次你调到大军区,很可能见到他。”


股长欲言又止,看得出内心复杂。孟中天与他前缘不浅。


“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我试探着。


股长思索片刻:“当然可以,前车之鉴嘛。何况你也要调到军区去了,应该有思想准备。孟中天才气超群,我是望尘莫及。但我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身败名裂的。哼!他果然身


败名裂了……”



股长告诉我:


十多年前,孟中天年方二十二岁,就任团司令部作训参谋,上尉军衔,在同龄人中已是鹤立鸡群。他业务娴熟,精力过人,深为团长器重。


但他有个毛病,好孤独,和周围所有人都无深交。所以他越是出色,便越是寂寞。孟中天痴爱地图,尤其是军用地图。他收藏了我军所配备的各种型号各种用途的地图。从一比五千的精密图开始,比例逐次增大:一比二万五,一比五万,一比十万……直到一比三百万的战略用图。比例再大的地图他就不喜欢了,嫌它把“大地抹净”了,是一张“死图”。他的宿舍四壁贴满了地图,从地面直到天花板,他躺在床上也可以欣赏变幻莫测的地貌。他通过这种方法把自己的空间扩大了无数倍,俨如一方君王在自己领域地内纵横驰骋,从中获取某种神秘的体验。地图一律按照拼接法衔接:上压下,左压右。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和一张日报差不多大,实地面积相当于一个数百平方公里的县。他拼接得细致至极,一个县挨着一个县。接合处绝无半点错移。这可以从地图上的网状座标线上检验。你站在墙角贴住墙壁眯眼一瞄,任意选择一条横座标线直插另一墙角——长达上千公里,中间没有断裂起伏。再用条丝线拴个铅锤,待它垂直不动时贴到地图上,纵座标线和丝线完全吻合。军用地图拼接法是世界共同的,在拼接好的地图上用扁铅笔作业,可以顺畅地从上面到下,从左画到右。中国地形竟那么奇妙:恰好是北(上)比南(下)高,西(左)比东(右)高。蓝色河流从这张图流到那张图,正是从左边流到右边,或是从上面往下面,谐调得不可思议,仿佛地图拼接法就是为中国地形设立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骤然变得万千起伏。他时常久久地观赏,思索,竭力读透山脉的每一处细节,让思维顺着河道从这个县度到那个县,从平原追随到海边。沿途所经过的裂谷、峰峦、浅滩、居民地……都使他赞叹不已:一条083秒(流量每秒零点八三立方)小河,居然能穿过山脊!还敢在208高地上拐一下,这种勇气肯定雨季才有,平时它绝不敢碰208。


站在整面墙的地图面前,数千平方公里大地仿佛从天上急泻下来,山脉如波浪千姿百态,一刻不停地按照内在指令朝远方涌去。在孟中天眼里早已无平面,他的心理和生理都已习惯于立体感受它们。这是识图用图人员最重要又最难养成的素质。密匝匝的、一圈套一圈的等高线画出山的头颅与身脊,他的手抚摸它们时,习惯地做波浪状,不断被山脉顶起来,又不断地滑入山谷。图标与弧线越密集,他越着迷,那里经常隐藏最异常的地貌,对那里光读不行,心灵必须像深入深渊那样一分一分爬下去,直接体验大地骨路与关节。他发现任何一块地域都有一个主体构造,或者是巨山,或是大河。它像帝王一样耸立当中,肆意摆布小于它的地物们,它们的隶属关系简直可以绵延千里。比如:这条无名河在208高地拐了一下,因为它不拐不行,百里以外的莲花山暗示它非拐不可!人只有面对地图才会震惊:上面的一切都洋溢着生命,犹如无数张人脸聚集成堆,或灵动或呆滞或尖刻或放浪,它们总是有万千语言想说而又说不出来。孟中天甚至能从图上看出春夏秋冬,任何一处地表的四季都不同样。


他对图上的错讹处兴致更浓。每找到一处都是他的享受。总参颁发的六三式系列图谱,被他挑出的错讹达三十四处。但他从不示人,更不上报。


很少有人愿意到孟中天的小屋来闲坐,他也不欢迎人来。他的桌椅床铺和墙都有二尺距离,光这就叫人得然,觉得没有依靠。他宣布,他的中心位置是东经11524度,北纬3017度,经线穿过百慕大,纬线穿过开罗市中心。


股长把半幅地图摊放到桌面上,注视它的断裂处,默诵上面的字句。


“原先它是完整的,孟中天亲手把它撕裂,真可惜呵。”


“他是热爱地图的人,也下得了手?”


“那天半夜他闯进我屋里来,非常激动。他说:昨天他忽然对大比例地形图发生兴趣。他在屋里挂起一比三千万的世界地形图,无意中发现了全球地表有几个神秘现象,他认为这些现象很可能揭示古大陆的成因,因此非告诉我不可,他已经忍受不住了。”


“你还记得是哪些现象吗?”


“他全写在这张图被撕去的半幅上。写在背面。我记得,因为他当时的情绪使我永生难忘。我说给你听。


“第一,依照天体规律,地球在形成时应是个均匀的几何体。为什么陆地分布如此不均?全球陆地的三分之二处于北半球,而且集中在靠近北极的中、高纬地区。南半球的陆地只有三分之一,也相对靠北。南半球的南半部,几乎全是海洋。


“第二,为什么每块大陆都是北宽南窄,呈倒立三角形?


“第三,为什么北极是一片圆形海洋,地球在那里凹陷?为什么南极是一片圆形陆地,地球在那凸出?


“第四,隔海相望的大陆边缘,似乎可以拼接在一起,什么原因使它们分离?诸如此类,大概有五、六条。”


“确实奇妙,不过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肯定听说过,因为这些全是世界地形的最基本特点,在任何一本高校地理教科书上都可以找到记载。当时我哭笑不得,告诉他,他的发现晚了一千年。否则,他可以载入史册。”


“这么说,他没有上过高校?”


“没有。”


“也没读过地理地质方面的书籍?”


“没有,否则他不会那样激动。”


“原来,他是个凭直感观察世界的畸型天才,某些方面超出常人,某些方面处在常识之下。”我非常震惊。


“正是这样。我告诉他,这些发现早已算不上发现之后,他就垮了,撕裂了地图,一言不发地走开。”


我控制不住,坦率地道:“股长,你当时应该告诉他:那些发现确实是伟大的,人类获得这些发现用了几千年时间。而他,刚刚接触世界地形图就捕捉到这些神秘特征。我们所知道的是从书上看来的,他所知道的是自己探索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可称为一个有创见的人。凭他的素质,只要多读些书,了解人类已经掌握了什么,就可以远远越过我们,进入未知领域。”


“是啊是啊是啊……”股长呐呐地,“他走后我才想到这方面。”说罢,脸上又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



孟中天遭到人们猜忌甚至妒恨,他自己总感到莫名其妙。他能继续在团里生存全是因为团长钟爱:“我带他一个人出发,等于带半个图库,你们谁行?”


孟中天也以他卓越的军事素质挽救过团长的前程。


一九六五年初春,团编入战役预备队施行长途机动,六天六夜拉出去一千三百公里。到达待机地域后,团长一查图,部队已经跑出地图外了,四周全是生疏地形,无法确定团指挥部所在位置,炮群也就无法进行射击准备。恰巧大军区宋司令员在场,这位上将手里有本区地图,偏不给团长看,斥责他:“为什么不带足地图?你自己想办法。规定时间内你完不成射击准备,我立刻撤你的职!”参谋长也一筹莫展,副团长早躲到炮阵地上去了。团长叫来孟中天,说:“如果你想不出办法,我这个兵就当到头了。”孟中天站到山顶上,把周围地形看了五分钟,判断部队越出地图并不太远。他把那张地图铺到作业版上,边上拼接大幅白纸,抓过十二支HB绘图铅笔,把被地图边线切断的山脊、水流、裂谷、荒野……慢慢延伸出去,再添上地物、标高、座标网。他作业时,宋司令员站在边上看,团长紧张到极点,却不敢靠近。三十分钟后,孟中天大声报出团指座标值。宋司令员下令全团“暂停”,亲自检查孟中天从地图边缘发展出去的地图,将它和自己的作战地图对照,看不出差别。他立刻叫来测地排,用仪器检验。结果:十平方公里内,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三。三十平方公里外,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九。孟中天用肉眼和手工获得如此成果,使在场的人惊骇不已。他们都是行家,知道如在一比五万的地图上,用铅笔轻轻画上一道线,这条线在实地就宽达十五米!


宋司令员说:“千古第一人。”


孟中天说:“图上一切都是必然的。”


宋司令员下令全团继续操作,乘车离去。


全体人员站立不动,目送上将的车尘。


不料,越野车开出百米,又掉头驰回。宋司令员下车后径直走到孟中天面前:“我还要考你一回。”


宋司令员哗啦一声抽出一张崭新的地图,从中间撕开一个拳头大的洞,仍到作业版上。“三十分钟,你给我补回来。”


孟中天目光一扫,惊道:“司令员,你把大地的结构中心撕掉啦。山势河流统统没有依据,叫我怎么补?”


宋司令员不露声色:“我有意干的。”


孟中天苦思片刻,在地图破洞下铺垫一张白纸,开始作业。这次,他竟将程序颠倒,采取逆推理的方法,如同沿着人的手足往上描绘,直至绘出躯干与头颅。被撕掉的山脉、道路,裂谷相继出现,地图在三十分钟内复原了。测地排再度用仪器检验。宋司令员说:“不用了,我考的不是精度。”忽然和婉地笑道,“第一次,你显示了你的军事素质。第二次,你显示了你的应变能力。你确实不错。我希望我俩后会有期。”他只跟孟中天一人握了手,转身时严厉地膘一眼众人,登车离去。


半个月后,师部转来大军区司令部党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素来杀伐决断不容异议的宋司令员,此次指示的口吻异常客气:


请代我从侧面征求一下二七O团参谋孟中天的意见,他是否愿意协助我做些秘书工作?万勿勉强,切切。


若愿意,请速告我。若不愿意,也请征询他的意愿,并予安排。


另:只要我在职,此人的去留当由我定。


宋雨89


这份电话记录惊动了军师团三级,上将司令员亲自掌管上尉参谋的前程,并邀他做自己的秘书。人们敬畏交聚,仿佛议论圣人一样纷纷议论着孟中天。团长长吁短叹,始终不置一言。



股长说:“他面临重大选择,横竖都得一定终身了,他只征求过一个人的意见,就是我。”


“你怎么回答?”


股长苦笑:“其实,他来找我之前已经拿定主意了。他的习惯是,小事情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情上一声不吭独自决断。他来找我,实际上是他需要找双耳朵倾诉一下心情罢了,而我却受宠若惊,真诚地傻呵呵地替他大出主意。我告诉他,宋司令员已经有两个秘书了,你资历浅,去了只能是跑跑颠颠的小角色,首长在重要事情上不会依靠你的。再说,大机关人事关系复杂的要命,一言不慎,终生后悔,跌交都不知怎么跌的。还是向首长要个名额,进军事学院深造的好。”


“确实是一个选择。”


“我看得出他渴望冒险,说难听点渴望青云得志。他说,他已经尝够单纯专业人才之苦,永远只被人用,不能用人。他驾驭山水,人家却总驾驭他,他不干了!现在是他改弦更张的机会,依靠首长,另辟天地。他深信自己在若干年内能成为军区机关中的重要角色。他说,他在研究地貌地图的时候,常常联想到人生,内中有许多可沟通的道理。大地是自然,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积累的大量经验完全可以用于人生。他也颇为感慨,说,你我相处八年了,而宋司令员只见过我一面,但是他比你更了解我。……我忽然明白:他从来没有真心把我当作朋友,他内心里根本瞧不起我。那天晚上,我们绝交了。”


“雄心和野心很难分辨。”


“临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内的地图全部揭下来,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铺开来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为他会交回图库。但是,他把它们卷成个大纸筒,撩根火柴烧掉了。呵,火焰非常蓝,半透明,不冒杂烟,有一股甜甜的气味。他拿着它烧!三十多个县、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烧!被烧掉的地图价值七千多元,我们完全可以抓起他来,以破坏军备罪判两年以上有期徒刑。可是周围站满了人,没有一个敢作声。团长政委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听孟中天大声说,‘古代军人以马革裹尸,太陈旧了。今天军人战死后,应该裹着军用地图焚烧,看这火。’地图化为灰烬后仍然保持银灰色圆筒状,孟中天轻轻举起它,对着太阳照了照,再猛一抖,圆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笔直地落地,没有一片飘开。孟中天又大声说,‘军用地图含金属成分,你们知道吗?’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个小包,自己提着。”


我抨然心动:我也只有一个小包。


“孟中天到军区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为宋司令的大秘书,几年后提升为军区党办副主任,副师职呵。‘文革’中,他深深地卷入军区上层权力斗争,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干将,连部长们都怕他。他主持过几个大专案,下令杀过人。他在党委会上一巴掌打飞了刘副政委的眼镜,这位老红军当场休克!他至今没有结婚,但和几个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陈的姑娘还是我小学同学,怀孕后精神分裂,现在还在医院。他离开团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来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经怀孕了。我报告了团长,团长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钱,动员她打胎了事。哼,够啦!他的恶迹我就不说了,你一到军区就会听到。后来,他也躲不过,上层复杂得要命。他被逮捕查办,罪名是三反分子,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军区专案组专门来函调查他早期情况,要我们揭发上报。他被判刑六年,监外看押。后来,好像又从宽处理,恢复军籍,仍是连职,和十几年前一样。”


“你们联系过吗?”


“一走了之啊。老实说,我想念过他,给他写过几封信,一封不见回。后来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写了,他根本不屑于叙旧。哈哈哈……”股长笑中隐含辛酸。然后从橱子里拿出包东西,“麻烦你带点茶叶给他。信嘛,我还是不写。你也别说这茶叶是我给的,就说是团里老同志送的。他毕竟在难中,此生怕不会出头了。”


我接过茶叶,表示尽力交到孟中天手里,并把他近期情况写信告知股长。


股长顿首不语,显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孟中天被抓起来时,你们揭发了吗?”


股长顿时不安,沉默着。


我宽慰:“揭发也属应该,军人嘛,总还得听上面的。”


股长仍然沉默着。我告辞,股长把我送出门。夜已深,风渐凉,草木籁籁令人凄清,星月俱无,两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满泪水;我听到近旁低低、悲饱的声音:“来函让我烧毁了,没人知道此事。我没有揭发孟中天,二七O团也没有人揭发过一个字。”



军区机关大院背倚五风山,面朝市区,占地极大。四面用青砖砌起围墙。计有东南西北四座大门,每门设三个哨兵,传达室还坐着一个值班军官。另外还有专供首长小车出入的西便门,设双岗。大院又被分为办公区和宿舍区,建筑物无数。我住的那幢灰色旧楼编号二五二。二五三是路边公共厕所,二五四楼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个巨型水塔。我对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机关,要准备从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准备在办公室档案柜后面搭个铺,熬上几年,再一级级调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军区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个合晃角里都可能藏龙卧虎。到这儿来的人,全是从军区二十万部队中选拔出来的,当年都曾叱咤一方风云。然而同类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紧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关系,以及关系与关系之间的关系。按时上下班,腋下夹几份材料,记住首长的车号和秘书的电话,注意黑板上的供给通知,在大食堂小车队门诊部服务社内有几个熟人。机关是个越久呆就越爱呆的地方,让你不觉得缺什么,自动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讯参谋告诉我:机关实际是一座工厂,把一棵棵参天大树的人改制成木板木块,以适应需要,但在这些人身上,仍可见参天大树的年轮。


二五二楼的建筑年代已不可考,两层,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根色,墙壁厚二尺,楼内光线晦暗。阳光透进里面总是薄薄一片。我独坐屋内时喜欢让一片宝贵的阳光落在眉心当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开的奇异感受。屋内一切消逝在黑暗里,唯我孤独而坚硬,我时常独思闷想倘样天际,让内心沉睡的东西蠕动起来,犹如精神沐浴,恰当的孤独真是种幸福。在那幢阴暗寂静、晃晃悠悠的老楼内,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楼具有怪异气氛。


1.极其寂静,整日无一丝响动,从来无人敲过我的门。我站在楼道里屏息诺听时,可听到楼的内部结构交错呻吟。


2.夜间,楼里的灯光会莫名其妙地暗淡下来,一直暗到几乎熄灭的程度,但是不灭。我在黑暗中凝视钨丝发红、颤动。过些时候,它会自行明亮。几乎每夜都反复出现几回:大院内使用共同电源,其它楼房并无此类怪事,唯独二五二。


3.最初我没意识到,后来才奇怪:楼内为什么不见老鼠嫁螂一类的讨厌生物?按照常情,这幢高大古旧的老式楼房内,应当鼠患不绝。我却从没听见过鼠奔和噬咬声,这幢楼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楼内。我住西头三号,他住东头三号,楼下还住一个保管员,是个老兵。整幢楼就我们三人。剩余的房间全已充做仓库,堆满马列经典著作、待焚毁的文件材料、早年的奖状奖旗……总之,我是和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废弃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东头三号位于楼梯对过。门前铺块踏脚棕垫,明白无误地显示:里面住人。我敲敲门,没有动静。我扭动门把一推,门开了。门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后旋去。哐,门后有重物落地,我被惊吓住了。屋内拉着深色窗帘,朦胧不清。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堆着书籍案卷。椅背上搭着件旧军大衣。床头衣架上,军装领口仍缀有领章。对面墙壁贴着大幅世界地形图,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观看屋内时,房门并没有停止旋转,现在它又朝前来了,仿佛后面有人推它。它无声无息、乌云蔽日般逼近我,我后退一步,它与门框合拢。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阴暗的楼梯口望去,刚才似乎有人偷看,静候片刻,不见异常。我迈步回屋。正走着,脚下有奇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停止诺听,很静。,接着又走。脚下又传出声音,这


回听清了,声音低哑而沉闷。


“他不在家。你找他干嘛?”


是保管员,他在楼下隔着天花板跟我说。


我低头朝地板喊:“没什么事,想看看他,认识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个月吧。”


“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


“怎能不锁门啊。”


“从来不锁。”


我们就隔着楼板交谈几句,谁也看不见谁,声音却挺清楚,就像面对面说话。这楼里什么都休想隐瞒。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动弹,内心悲凉。我和两个什么样的人住一块啊。一个,我进了他的屋却不见其人,门也不锁,屋内的气氛就像刚刚搬出尸首。也许我回头再推开那扇门,他又呆滞地坐在那里了。来去无影,诡谲莫测。另一个,我和他怪诞地聊半天,不见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烧焦了脸,终日不肯见人,只是睡。但从来不会真正睡去,稍有动静都会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伤的小兽。我们三个在这幢老楼内还必须朝夕相处,他俩孤僻乖戾,深沟高垒,被外界遗弃后又遗弃外界,不过这也是一种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楼就可以和部长处长们融洽相处,身心泰然。正因为如此,我会不会招致他俩的敌视。须知在这里我只是孤身一人,就连仓库里的经典著作奖状奖旗们,都默默地站在他俩那边。我决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楼。


有天夜里,我弄完一篇冗长的报告,端起脸盆踩着快要裂开的楼板朝水龙头走去,过道里灯光迷暗,脚下咔咔作响。我把脸盆放在水池边上,伸手拧水龙开关,忽觉手掌发麻,一直蔓延到胳膊。我惊叫着后退,望黄铜水龙头。刚才我好像握住一个毒蛇头颅。


东三号门无声地打开,强烈的灯光涌进走道,有个身影仁立在灯光里,面目不清。


“注意,水龙头带电。”


“什么?”


“电压不低,能把人打昏。”


“怎么会,我天天用它。”


“你没用多少天。它只在夜里带电。”说完,他把门关上。走道又陷入黑暗。


我过去敲门。门开了,他仍然站在门后。我估计刚才门关上之后,他就没挪动身体。甚至是在期待我敲门。


“你是孟中天?”


他点点头。


“我是苏冰,刚从炮兵二七O团调来的。”


“二七O团……”他喃喃低语。


我顿时有了信心。因为我们一下子从血缘上沟通了。我随他进屋,正欲落座。孟中天却从沉思中惊觉,热情地抓住我手,用力握紧,“请坐,请坐。”


我站起身重施见面礼,然后再度坐下。


“只有夜里,它才带电。可能是因为夜间潮气大,电流渗透出来。这幢楼的线路乱七八糟。我经常想,类似现象很微妙。妙不可言!……”他觉察到我没听懂,便示意屋外,“那只水龙头哇。在你我身边,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对此,只能猜测,不能解释。注意到灯光在变亮吗?好像有个怪物要从灯口钻出来。如果我们从灯口开始思考,循着花线、皮包线一直思考下去,经过开关,保险间、绝缘管,就进入地下了。那里遍布管道线路,从这幢房子盖起后就再没人能见到它们。我们以为它们安静地呆着,其实它们早就乱成麻花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沟通的。也许你拿起插头,随便朝墙壁上一插,就会有电流溢出。四十三号楼上个月拆除,地基下面遍布老鼠的骸骨。随后,四十二号楼全部线路中断。这两幢楼的建筑时间相距十九年,线路完全不搭界的。可是,时光把它们沟通了。”孟中天神秘地微笑。


“管理处为什么不修理?”


“你是指这座老楼?”


“当然包括它。”


“世上最难以沟通的是人类,这是总原因。具体原因嘛,一是没有电死过人,二是我没报告过漏电情况。哦,我知道你又要问为什么。”孟中天顿首沉默,“身边有这么多神秘莫测的现象,我喜欢它们。它们从来不会伤害我,反而使我思考许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它们消失。”


我注视着孟中天冷峻的脸,预感到他是个很有内在力量的人。最初我以为他肯定寂寞,我就是怀着点悲天悯人的心情进来的,和他聊聊,甚至暗藏优越感。现在看来,他可能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寂寞。


谈话中断,他也在注视我。


于是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神交锋。我也注视他,把握自己别过分。


这一刻也许会决定我们以后的关系。


“噢,你等一下。”


我惶然地起身跑开,回屋去拿那包茶叶。我厌恶他那夜兽般幽绿冰冷的眼睛,同时又觉沮丧。这个孤傲强硬的失败者!人和人果然最难沟通。


“老吴托我带点东西给你。吴紫林。”


孟中天接过嗅了嗅:“铁观音。可惜我没什么东西给他。”随手放到桌上。


我建议道:“可以给他写封信嘛。”


“真的,我还从来没给他写过信呢,十六年喽。要是我给他去封信,告诉他我如何倒循,他会很愉快的。”孟中天眼内露出些笑意。“我准备让他愉快一下。现在他当什么?”


“股长。”我加重语气,“老股长啦。”


“和我预计的一样。十六年前,我和他分手时曾经预言:如果我不离开,将来我和他,一个会当团长,一个会当政委。要是我离开团里,我还是我,而他呢,最多只能当个股长。”孟中天笑笑,“他只有在别人的牵制和鞭策下才能成事,他没有驾驭一方天下的性格。”


我吃惊又愤怒。孟中天对股长的评价甚为精当。但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在弹贬旁人,可见沦落得应该。


孟中天又问起团里几位老资格。我一一介绍他们的近况。孟中天也一一做出简评。‘


“不出所料。”


“此人失意时是人才,得意时是贾才,一颗野心两副面孔,我最善于治理此类人物。”


“此人当团长稍感过分,当个副师长较为恰当。他不善当正职。选他当团长,定是师里用他在遏制旁人。而这位旁人,能力绝对强于他。”


“哼,貌似高明。一望而知,用意是养寇自重罢了。上面绝不会让他把对立面放倒,这样才会有全局平衡,便于领导。他如思考得再深些,就该懂得恰好用同类方针来以下制上,驾驭上头领导。”


“愚蠢!千万不能把亲密战友要来做搭档,这样既坏了工作,又丧失友情,必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两强相斥,必须远远分开——也即让他们远远地竞争才妥。”


他完全是用高层领导的口气说话,只不过更加露骨更加锋利罢了,因此也更有魅力。我任凭他尽情地议人议政,准确深刻刺激。过去对团里风云人物的许多不解处,经他戳戳点点,竟如墙上的灰浆饰物坍落,显露出原本简单的面目。


孟中天唱叹:“十六年了。一言以蔽之: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祸福相依,殊途同归罢了。”


“我在你以前的宿舍住过两年。”


孟中天眼内发亮。那是隐藏着的兴奋。


“没想到,”我说,“如今又和你住一块。”


孟中天忙道:“解释一下,让我住这幢破旧老楼里,并非对我薄情。前几年,我大权在握时,也是住在这儿。办公室多次提出要给我调房,我也没调。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和那时相比,我房内的陈设只拆除了两架电话。唔,你接着说。不要想好了再说,最好想到什么说什么。无心才是真言。”


“那问房子先后住过许多人,……”


“关键是住过我。也许可以算上你,对吧?”


“房子有些潮,结构不对称。”


“结实。”


“隔音效果好。地处最西头。人们不常来……”


“独处!”‘


听声音孟中天有些焦急。他总是把我后面的意思提前捅破。我感到他在鞭策我,尽管不那么说。


“我在要离开团里的最后一天,在无聊中观察房子。在窗框缝隙里发现个纸卷,那是半张军用地图。通过那条缝隙,正好可以望见莲花山觇标。接着,我又从墙上拔出衣架,发现从中间小窟窿里可以望见第二觇视点——秀岭觇标。自然,我在地面上找到了你当年钉立的座标点,……”


“东经一百一十五度二十四分三十七秒,北纬三十度十七分九十六秒。这是我在星球上的位置。”孟中天轻轻背诵。


“它们居然还在呵。”


“我有两点不理解。”


“请讲。希望是深刻的疑问。”


“首先,你测量自己的精密到极致的座标点,究竟是为什么?”


“问得好!”


“我是作训参谋。一般性业务自信不比你差。我知道,要在一座四面封闭的屋内测点完全不可能。而你竟然在墙上开辟了两个觇视孔,这两个觇视孔显然是一次成功的。我知道在判断方位、选择位置、把握角度等等问题上你费过多少心思。否则,不可能开孔就见远处的觇标。你的直感是惊人的准确。各项条件也具有惊人的难度。你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精力测算自己位置?”


“如果你当时间我,我还真答不上来。当时我一面干着一面嘲笑自己神经病,毫无价值毫无目的,却耗费了我许多精力。当时我只有一股兴趣,或者是一股激情。当时我在脱衣服,一颗钮扣从身上掉下来,恰巧掉在我两脚中间。我一下子震动了:这就是我的位置中心,自然也是地球的某一点。我对其它物体的位置知道的那么多那么精确,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呢。所以我下决心搞出自己的精确位置。其误差一定要小于那只小钮扣,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干起来。现在,我明白自己当年的心理状态了。唉,第二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第一个啊。”.


“还是不回答的好。”孟中天亲切地拒绝。


“我希望我们平等交谈。坦率地讲,我一进屋就感觉到我俩的精神优劣了。你虽然倒了大循,可你还始终让自己在别人头上盘旋。你自以为跌跟头也跌在别人头上一万公尺处。你总是想抢在别人洞察你之前洞察别人。你根本不考虑别人对此有何感受。你用自己的素质征服了老同事之后,对他们的怀念、诅咒、钦佩不屑一顾。你住在这快腐烂的房屋品尝自己的强悍精神。你……”


没等我发泄完,孟中天已经在轻声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我不得不中止发泄。由此又证明他比我厉害:让我在兴头上自动住嘴,重新追上他的思绪。


“只有一个解释:那时的孟中天展示了超出一般人的性格。敢于为那些对别人毫无意义而对自己精神上非常重要的事情而狂热。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只顾放胆去做。那时的孟中天已经开始喜欢身处绝境,被迫进行超常的努力和创造。那时的孟中天不惜一切要实现自我愿望,这在‘一切服从上头’的军营里是非常难得的。那时的孟中天并没有认识到这些,但在盲目地追求这些。这种人,很了不起也很危险。”他语气那样诚恳。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在屋里找不到第三觇视点?你靠什么检验测算成果呢?”


阵中天哈哈大笑:“你找了多久?”


“一个下午。”


“真对不起,根本没有第三觇视点。因为我根本不要检验!”


“这样可靠吗?”


“我们思考方法不同。不错,所有教材上都规定两点交叉,第三点检验。所有人都认为觇视点越多,交会点越精确。这已成定理。我们为什么不换个想法:觇视点越多,带进的误差不是也越多吗?两百个觇视点的平均误差,并不一定小于两个觇视点的绝对误差。也许,觇视线越多,交会点越模糊,反而不如两条觇视线相交清晰。我们许多工作,就是把原本好解的事变得不好解,然后费尽心力去解。而且,这种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功夫,往往被称为领导艺术。”


我掩饰自己的窘迫。孟中天的思考方法让人既难以接受又难以驳斥。但是,他敢这么想,这就够使人敬佩。我对测绘业务中诸多灿若星座般的天条,从来都是努力精通它们,不曾有一次冒犯。


我也有异样的感受:由于我没有冒犯它们,所以我对敢于冒犯它们的人,隐隐嫉恨。……倘若那冒犯者是我,该多好呵。


“你还发现过什么?”


“没有了。”你那屋里有那么多值得发现的吗?见鬼!我想。


“再想想。请。”孟中天远远地朝我面前泡好的铁观音点动食指。


“想不出来。”


“墙上。西面墙上。”


“有一块大水渍。从天花板自上而下渗出来。干透之后,已经固定位了。”


“它像什么?”


我蓦然惊觉:“非洲大陆!妈的,简直像极了。”


“相当于一比四百五十万的非洲地形图。上北下南右东左西,惟妙惟肖啊!我测量过,它的西海岸线——也就是濒临大西洋沿线,几乎丝毫不差。它的东海岸线——也就是濒临印度洋沿线,起伏小有出入,也在百里以内。这样一块非洲地形图,竟然是雨水渗透造成的,浑然天成,不可思议……”


“真没发现。”我愧恨不已。那水渍足有半人高,天天挂在我眼前,而我居然能保持平静达两年之久,没能看出奥秘。


“极其偶然,是吧?只要人一这么想,就完了,就视而不见,内心封闭。永远只会观看,不会发现。”孟中天微笑着示意,“请你再看看那个墙角。”


我在屋内寻视,立刻被西北墙角吸引住。那里也有一块灰黄的水渍,从天花板往下渗透。我高声道:“阿拉伯半岛!”


“正确。它正在消失,同时在南移。请再判断一下比例。”


“大概,一比一百五十万吧。”


“差不多。真像从地图中撕出来贴在墙上。精彩的蠕动的活物!你注意一个明暗变化:西南边缘,颜色较深部分,可以看做是希贾贾兹山脉。中部的过渡色,是大沙漠。东部最明亮的区域是海拔不足二百米的平原。”


“有意思。”


“它和面积达二百七十万平方公里的世界上最大的阿拉伯半岛,有着共同成因。”孟中天用平静的声音说出骇人的结论。又注视我的反应。


我保持沉默。实际是有礼貌的抵制。


“吴紫林肯定告诉过你,我发现了地球形态的若干奥秘吧?”


“当然。”


“你还记得是哪些奥秘吗?”


“记得。”我复述了一遍。


孟中天合目顿首:“这些奥秘,不知诱惑了多少代人。无数科学家试图认识它、解释它,憔悴而死。至今无人能够成功地解释其形成原因。”他停顿半晌,“我能解释这些奥秘,并且能够说明地球上全部海洋与陆地的起源、变化及未来趋势。”


我震惊了:“能大致说说你的理论吗?”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当然可以说。尽管你现在内心里不屑一顾,等我说完,你肯定会惊奇。我先问你,你对地质知道多少?”


“限于常识吧,……”我含蓄而自信。


孟中天摇头:“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知道吗?”


“不。”


“李四光的地质力学?”


“不。”


“张伯声的镶嵌地块波浪运动?”


“不。”


“甚至连风行地学界的板块构造学说,你也……”


“不。”我声音低弱。那些学说,我并非完全无知。但我所知道,只是支离破碎的皮毛罢了。显然无法招架他即将倾泻的见解。我宁肯说不知道,尽管这使我难堪。


“很好。”孟中天笑了,“你脑瓜里很干净,我说起来也就更加方便了。所有那些学说,都妨碍我们对一种新观点的理解。我宁肯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在对那些学说一无所知的时候,闪现出自己最初念头的。要是先被学说们占据头脑,我估计我绝无创见。后来,我一一拜读过那些苦心之作,当然它们也不乏真知灼见。结果,它们没能说服我,我却能融化它们。你,是我第一个与之倾诉的人,我有些激动。我想在叙说之前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谈,可以吗?”


我怅然离去。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醒来时楼内出奇地寂静。电灯开关我睡前已经关闭,但是灯泡里的钨丝仍然发红。我下床摸了把黑胶木开关,它很热。我用力再关了一下。钨丝熄灭。昨夜我绝对没睡好。即使在梦中我也清晰地感到:孟中天在等待我。


踩着咔咔作响的地板朝他的房间走去。脚下,隔着楼板传来声音:“苏冰。”。


楼板薄得像脆纸。这种呼唤方式有怪异而锋利的意味。似乎不是对着你的耳朵说话,而是用竹片子戳你后背。


我下楼寻找孟中天。楼下的结构同楼上相同。中间一条宽阔幽暗的走道,两边各有十数扇房门。我向右侧走去,判断孟中天可能在附近数间屋子的其中一问。


我看见有一扇房门和其它门不同,它从上到下包着铁皮,里面似乎有重要物品。我不敲门,径直拧开门把进去,孟中天果然坐在角落处一张式样古旧的扶椅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凭感觉,他在抑制内心的情感。他站起身,道:“这里有某种气氛,是吗?”


我寻视四周,栗然心惊。这间房子极大,大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步,显然是将相邻的几问房全打穿了合并成一间。在木架上矮几上、地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或立或坐全身半身的毛泽东塑像。它们已经放置很多年了。致使塑像的头顶、肩上积聚了一片灰尘。微弱的光线从紫色长帘后面透出来,毛泽东群像们沉浸在暗影里,身姿凝重犹如大片从雪中凸露的山脉。群像们仿佛在幽思,凝定不动,异样地沉着,深不可测。于是这间屋子变成了殿堂,与世外无涉,岁月积淀在这里。高达三尺的塑像与搁置案头的半尺高的塑像,本都该独居一尊。但它们拥挤在一起时各个并不失伟岸气派。空气中有石膏受潮后散发的苦酸。窗帘低垂不动。全部塑像都面对着一个方向——孟中天。


我见过各种领袖塑像,但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塑像同时出现。我身心俱感难以承受。我走到孟中天旁边,方才解除些压抑。


“为什么有这么多?”


“三百六十七个,都是当年剩余的。”孟中天说,“还有我,也是个剩余物品。”


从这个角度望去,我蓦然惊觉到一个奇异场面;众多的塑像排列在那里,竟如同一支等待号令的军队,而孟中天却处在统帅位置!不知他察觉到这点没有;或许他暗中洞悉但浑不为意。你看他注视群像的目光,坦然的神色,胸有成竹的身姿,统统显露出在这里久处且自得的历史。


“这是我的办公室。我曾经有过几处办公室。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间仓库。除了首长没有别人知道。恐怕你也听说了,我是深得首长信任的秘书,又曾任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处在这样要紧的位置,我当然知道的很多。我对首长有超出一般秘书的影响力。首长的许多电文、信函,都是我在这里起草的。说实在话,我在这里酝酿并完成过许多文件,后来成了军区党委的决策。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打搅我,这里安静孤独,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很适合于我。用外界的话来说,我是首长身后的要害人物,所以,许多工作先做到我这儿来,然后再争取首长支持。久之,‘孟秘书说……’差不多和首长指示一样了。我权重一时因而招致无数忌恨。我深知那种状况的危险性,我喜欢有危险又有作为的生活,我把自己发挥到极限,也等待最后崩溃。有一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首长进来了。他从来没到这里来过,有急事也只是叫人给这里挂电话。他四处观看,面容严肃,我们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他只和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该找些绸子把主席塑像盖起来,看落上多少灰。我记下了。这是指示,马上就得办的。另一句话我也记下了——连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静,他说:我代表军区党委宣布,你从即日起停职检查,交待问题。说完他沉默着,我也沉默着,然后他走了,我留在这里。第二天我就被隔离审查。无穷无尽地被盘问、写交待。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关于首长的思想言行,以及我协助他干过哪些事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疲劳的日子。审查者自称是首长派来的,所问的问题又都十分知情十分尖端,当然也不乏挑拨和诱供。我掌握住一条原则:凡是只有我和首长知道的事,我至死不说;凡是会有第三者知道的事,我如实地交待。哦,我今天还能安静地活着,恐怕和这条原则有关。后来我只有任人摆布了,开除党籍,降职降级,转业处理。我一共被转业四次,都没能转出去,原因很简单,我知道的太多。于是我被扔在这里八年多……至于首长,宣布对我停职审查后三个月,他也被解除职务,关押起来,几年后又放出来,工资照发,离职休息。


“我喜欢孤独,就是在首长的巅峰时期,我也时常从忙乱工作中脱身出来,独自在此沉浸一整天。如果连续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孤独一下的话,早就失常了。首长知道我这个毛病并且予以理解。后来我彻底孤独了,才知道我以前对孤独的渴望,乃是精神升华。没人理睬我,不准看报,不准离开老楼,不准收发信件,不准与人交谈……使我烦躁得几乎发疯。这些规定至今仍没撤销,只是没人执行罢了。门口屋住的战士,真正的职责不是看守仓库,而是监护我。我和他相依为命。他对我无话不谈,是我了解机关见闻的窗口,并且任我自由行动,从不汇报。我呢,则是他在部队服役的保证。有我在,他就得继续监护,没有我,他就得退伍。他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不愿意退伍,无处可去。


“言归正传。我说这么多,目的是想让你知道我当时的绝望处境,你理解吗?”


我点点头。尽管他说得十分简略,我仍然从中感受到巨大的情感波澜,隐约地,对他后面将要倾诉的内容,激起加倍的好奇和畏惧。


“对整个地球的理解,也是我在对自身命运绝望时获得的。人在绝望中自然会有许多疯狂念头,诸如征服人类毁灭星球等等……”孟中天的目光棍慢地扫视着大片毛泽东塑像,显然亢奋起来,面对塑像们倾诉内心。“那些疯狂念头,大多荒诞不经,人一旦平静下来就会忘却。可是,有些意念却是旷世稀有的灵感火花,偏偏也在人绝望时进放。”孟中天微笑,“我先从地球最基本的特点谈起。你知道,地球是一个绕轴施转的椭球形天体,赤道半径六干三百七十八公里,极半径六干三百五十六公里,扁率为一比二九八点二五。赤道将地球分为南北两个半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大陆分布不均及南北极的反对称现象。一球之‘顶’——北极,是一个凹陷的近乎圆形的海洋,四周完全被欧亚大陆和北美大陆环抱。因此它是个真正的地中海。可是,地球之‘底’南极呢,恰恰相反,是一块凸出的巨大的陆地,也具有圆形面貌,四周全是浩瀚的大洋。南极洲是全球最典型的洋中陆。此外,南极洲有不断上隆的趋势,北冰洋却具有下降的趋势。”


“南极洲与北冰洋形成异常鲜明的对照!”我说。


“我们可以把北冰洋看成是一枚反置的白色围棋子,凸面朝下。再把南极洲看成是一枚正置的黑色围棋子,凸面朝上。两者的面积都恰好是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南极洲的高度和北冰洋的深度也异常接近。我们完全可以拈起南极洲,轻轻一放,它正好镶合在北冰洋里。地球的两端就一样平滑了。奇妙吗?南北极分别位于地轴的两端,其形态上的反对称现象在构造学上有重要意义。


“另外,全球陆地的三分之二集中在北半球,呈放射状由北向南展开,离北冰洋越远,陆地面积越小,各陆地几乎全具有倒置三角形的形态。五大洲综合成一个以北冰洋为中心


的大陆星(图一)。


而大陆星以外的唯一陆块:南极大陆,却坐落在地球的最南端。也就是说,地球上的陆块越北越密集,最北端却是大洋。越往南陆块越稀少,最南端却是一块大陆。众所周知,放射状或星状结构,都是物质从几何中心向四周扩散的结果。地球表面的海陆结构,也统一表现为以北极为中心向南极有规律地变化。你知道怎样制做陶器吗?”


“曾经见过。”


“看看这两张照片。”(图二、图三)


图二


“上面是一只普通的半釉粗陶器,表面的釉纹图案与地球表面大陆惊人的相似。你知道,给陶器上釉,是在陶器旋转时,釉料自上而下流动着涂淌上去的。而地球也正是不停地旋转,


北冰洋就是地球上端被捅开的巨大圆口,大陆物质不断涌出,沿地球表面往南端流去,沿途渐渐凝固成大陆。南极洲便是其中抵达终点的很少一部分。到这里来。”


孟中天把我带到屏风后面,啪地亮灯。这里被隔开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巨幅地界地形图覆盖了整面墙壁。此外,四周还有许多局部图,是倍率较大的典型地貌的平面或剖面图。一张乒乓球桌上堆置着各种模型、文稿,茶几和书架上或立或倒散乱着许多地质学方面的书籍。电源被安置上稳压器,灯光明亮而柔和。我们面前木架上有只地球仪(图四),孟中天注视着它说:


“这是我依据当时的地球条件制作的模型。我让这个地球仪快速旋转,让浓稠物质从北极涌出,它们自然地向下端淌下去。”


“啊,和真的一样!”我脱口惊叹。


“它们就是真的,”孟中天纠正道。“几十亿年并不遥远。北极是全球大陆的源头,是一座超级火山口。D.K协会的唐·安德森甚至认为,四十亿年前,‘地球曾一度被深达四十公里的巨大的熔岩海洋覆盖。谈到这句话我吓一跳,以为他已发现了地球的真正奥秘,再读下去才知道他也只是局部推理。中西方地学界四大学说的共同毛病,就是没能真正把地壳与地球、天体的发展联系起来,即使有创见也是剖面式的或破碎式的,没有整体观。但是我估计,大量地质和宇宙方面的发现,使他们不久后也会制造出我这个模型,所以我得加快步伐。”


我久久凝视模型,被它的美所感动。金黄的大陆物质以柔软的肢体富有韵律地朝四周延伸,弥漫在蓝色的海域里。北极犹如婴儿的小口张开,既似倾诉又似渴求。整个模型呈示着鲜嫩的生命之美妙。我把这一点告诉孟中天。孟中天感叹着:“我制作这个模型就是为了亲眼观看地壳诞生时的景象。你看大陆块的姿态多么随意,多么协调,像只巨大的海星。这种形态与宇宙中许多生命形态近似,造成这种形态的关键是自由。比如,海中的海星和许多藻类,它们的形态就比陆地上的生物自由,因此也更像地壳的初始形态。我想,人的思想如果可以塑造成型的话,肯定也是这种形态,当然必须是自由的思想。”孟中天指示着模型顶端的北冰洋,“岩石学早已表明,全部大陆物质都孕育于地球深部,它们在一定条件下沿一定的通道来到原始地表。北冰洋正是它们的出口。洋中间这道横亘物,就是洋底的罗蒙诺索夫海岭,它的走向穿过北极的极点,将地球的出口北冰洋分为两个巨大海盆。东侧是欧亚海盆,西侧是加拿大海盆,原始大脑分别从这两个海盆中涌出地表,再向东西两侧流淌。还记得才你看过的大陆星(图一)图片吧,上面的各陆块并不按照标准放射状向四周均匀蔓延,而是相对集中在东、西两半球各一定经度范围内,为什么?因为东半球的欧亚大陆是从欧亚海盆中涌出,西半球的美洲大陆是从加拿大海盆中涌出,彼此大致相背着朝南极流淌。对此,我们又可以从大陆的终点——南极,得到证明。南极洲并不是一个统一的陆块,而是被东、西两个陆地拼合起来的。在南极洲中部,长达三千公里的世界最高山脉之一——南极纵断山脉,沿子午线通过极点,将南极洲剖为两半。非常有趣的是:东面的南极大陆和西面的南极大陆,无论在地质上还是地貌上都截然不同!同样有趣的是:尽管它们截然不同,但地层和古生物研究又证明,西面的南极陆块与断续相连的美洲大陆非常一致,东面的南极陆块与澳洲、亚洲在中生代以前十分近似。实际上,南极纵断山脉是东、西半球大陆物质到达终点后拼合的标志。地球原本无海陆,只是由于地心内熔融物质在特殊条件下经北极地区涌出原始地表,又沿着罗蒙诺索夫海岭东西两则往南流去,并且在流动过程中逐步凝固,才造成了最初的大陆,同时造成了最初的大洋。那时的大洋并无海水,洋底就是未被大陆物质覆盖的原始地表。那时的大陆全部连为一体,而且比今天更加靠近北极。它们像只硕大无边的爬行动物,身躯起伏,一跃一跃地运行。”孟中天脸庞闪出神往之情。


“无法想象。太恐怖了!”我说。


“美到极致的东西,往往令人感到恐怖。我要能看上一眼当时的场面,死也甘心。那时地球表面上空数十公里内,弥漫着碳气、臭氧、水分、尘埃,浓度极高,温度达上千摄氏度,到处隆隆巨响,空气稠密成了泥浆样的东西,连半米也望不出去,四面八方是灼热的赤红色,地球看起来是比今天更大的红色的星球,上面毫无生命可言,地球本身就是个萌动着的生命。后来的一切,都是那时的继续。”孟中天坐下注视我,“最关键的发现,我已经告诉你了。”然后静静等待我的反应。


有好一会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惊骇的心情难以消除。我努力镇定自己,莞尔一笑,这时一笑真管用。“你所显示出的东西,恰恰证明你蕴藏着更多的东西。”


“不错。好像一座冰山,露出海面的只有七分之一,我还有七分之六埋在海里。”


“你所叙述的,准确地讲,仍然是一种设想,或者说是猜想。”


“是猜想!”孟中天说,“所有关于过去和未来的认识,统统是猜想。关键是看谁的猜想被证实,谁的猜想最能解释今天的地质现象。‘板块’说对于破碎后的大陆的解释是成功的,对于大陆的产生无能为力。‘地质力学’差不多就是力学,最大的成功——怨我直言,在它的实用效益:找油找矿预报地震。它们所能解释的范围,只限于大陆形成之后。地球被人们分割的太碎了,各学说都死守着自己那点深刻而片面的真理。很多自然学科中,划时代的创见,不是由本学科的人提出来,恰恰是学科外的人最先提出的,因为不懂专业,所以他的精神没有被专业学科束缚住,‘直感’还活着,然后才产生猜想。很多争论焦点,已经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实质上是敢不敢的问题。唉,在这些方面,他们要是具备些毛泽东精神就好了。”孟中天面容肃穆,“猜想也罢,理想也罢,终归要受到实践检验。我既然提出来了,就准备面对全部地质学家和全球地壳现象。要知道,让人们承认一个东西,往往比发现这个东西更艰难。我有准备。”


过了许久,我说:“那么,我先提几个问题。”


“请提吧,你一直是比较深刻的。”,


“第一,全部大陆都是由地球内部涌出的岩浆构成的。”


“物质,熔化的物质。主要成分是硅铝。这点非常重要。”孟中天予以纠正,然后抱歉地点头,让我继续说。


“为什么这些物质偏从北极出来,而不从南极或者赤道一带出来?(孟中天欲言,我制止他,对他刚才打断我予以一次报偿,从此他再不打断我的话。)出来以后,为什么向南流淌而不向其它方向流淌?”


“非常有力!这实际上就是地壳动力来源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大地一寸也动不了,我的理论就是沙滩楼阁。天文观测证实:河外天体的谱线红移是普遍现象,也就是说,地球与其它星球之间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大。今天看来距我们非常遥远的天体,在地质时期却非常靠近地球。我们设想一下,当时地球南方有一个巨大的天体,对地球产生强大引力,影响着地球熔融物质的流动。就像今天的月亮影响潮汐一样,熔融物质就是一类固体潮汐。整个地球当时都处在半熔状态,地球内部各种物质中,最容易被熔化的是含水硅铝,熔点只有六百五十度,大大低于铁镍镁的熔点。在地球内部成分中,密度最小的又是硅铝物质,它们被熔化后最容易上浮。通常情况下,上浮是从地心向地表浮去,可是地球南方宇宙空间里有强大的天体引力,因此这种上浮变成从地球内部向北极方向聚集,也就是‘北浮’状态。随着抛球温度增高,‘北浮’的硅铝物质越来越多,自身也加以膨胀,终于冲破地表的束缚从北极口大规模喷涌。整个地球成了超级火山,北冰洋是火山口遗址。喷涌之后,自然会向下流润。那里是下呢?地球原本无所谓上下。同样由于南方天体引力的缘故,南极就成了下。下淌也就是‘南流’,它们别无选择。这就是大陆物质从‘北浮’到“南流’的旅途。它们前赴后继,行程数万里,只有极少一部分抵达终点,其余都凝固在地球表面,成为原始大陆。今天地球上最古老的岩石是花岗岩、片麻岩、伟晶岩,它们都是酸性岩石,富含硅铝,也证明硅铝物质最早涌出地表。”


“这么说,关键在于地球南方有一个巨大的天体?”


“后来它远去了,越来越远,地球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又是一个猜想!你不能用这个猜想证实前一个猜想,尽管你的猜想非常动人。”


“你也不能因它是个猜想而否定它!现在我证实给你看。那个x天体不但给地球造成巨大影响,而且拨弄过太阳系其它星球。火星是地球的近邻,它的生成演化条件和所处的天体环境,与地球完全一致。在火星上,有海洋(无水)也有大陆,有南极也有北极。特别是它的动力学行为,和地球最为相似,你看看这张对照表。”(图五)


我承认:“非常近似。”


“两星球的差异,用天文目光看简直是零。现在,我们再欣赏一下两星球的海陆分布状况。”(团六)


我惊叫着:“太像了!”


“惊人的相似。如果有人把火星认做地球的话,我也不会奇怪。今天科学界,对于火星生命抱有极大期望。实际上,火星大陆与地球大陆一样,也是从北极喷涌出来,再向南极流


淌。还有月球,哦,它非常微妙!首先,它正面永远对球,背面永远背着地球,像个害羞的少女围着地球这个男子汉旋转。月球上也有月海和月陆,奇怪的是,月海几乎中在月球正面,月陆几乎全集中在月球背面,你猜猜是为什么?”


“地球引力?”


“正确!你看你,已经在用我的理论解释问题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它所承受的最大引力来自地球。据观测,月球正在渐渐远离地球,在地质时期,月球与地球显然靠的更近,引力更大。月球上的大陆物质,只能从背着地球的远地点涌出,再朝对着地球的近地点流淌。地球就是牵引月球的x天体。x天体使地球大陆集中在北半球,海洋集中在南半球。地球也同样戏弄了月球,让月海集中在正面,月陆集中在背面。简直是美妙的艺术行为!现在你还认为我的理论核心是个猜想吗?”


“但地球又是太阳的卫星,它所承受的最大引力来自太阳,不是X天体吧?”我忽然惊醒。


“更加微妙了。”孟中天满面喜色,“既然太阳的引力最大,地球上的大陆物质应当流向太阳而不是流向x天体,对吧?是呵,如果地球自己不转的话,大陆物质会流向近日点,可是地球不停地旋转呀,因此地球就没有近日点,只有近日线——赤道。而赤道也在北极的南面:地球终南端呢?始终不变地对向x天体,所以x天体的引力尽管小于太阳,大陆物质仍然流向x点——南极。何况地质时期的x天体引力肯定大于太阳,甚至全部太阳系都绕它旋转。月球是忠心耿耿的,它每绕地球一圈自转也刚好一圈,因此用地球目光看,月球是永远不转的,近日点也永远不变,月陆物质只好从背面涌出。”


“你真了不起,正如宋司令员说过的:千古第一人!”我衷心赞叹。


“谢谢,不过别让宋雨打搅我们。你刚才提到了太阳。对,它是地球的主宰。太阳一直在跟x天体争夺地球,地球也曾经在太阳和x天体撤扯中顽强地孕育自身,直到x天体远去,地球才倒向太阳。不过这时的地球,已经是个脱胎而出的成型的地球了。它们三者之间的争夺史,造成地球表面一个绝对绝对美妙的现象:所有的大陆(除南极),都呈倒立三角形!这个现象迷惑着也苦恼着人类,几百年来,人们做出无数猜测,至今无人能够正确解释。我们再回头看一看世界地形图(图三),大陆物质从北极口涌出后,先围绕在北极地区附近,然后在x天体引力作用下朝南流去。尚未凝固的陆块定向流动时,自然是大头朝上(北),锐角朝下(南),这就造成了欧亚大陆、北美大陆、非洲大陆的倒立三角形状。不,到赤道附近后,情况发生变化。太阳在地球近日线一带造成的引力最大,地球自转所产生的离心力也在近日线一带最大。太阳引力和地球的离心力合作起来,抵消了相当一部分x天体的南向引力,使得大陆物质在赤道一带相对延缓、迟疑不前。可是北方的大陆群仍在挤推它们,南方的x天体仍在吸引它们,它们想停也停不住。只像等待后援一样休整了一下,又继续南进。它们终于越过赤道地区后,太阳引力和地球离心力大大减弱,大陆物质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直奔南极,你看南美洲南部的阿根廷和智利,简直像一把尖刀直插南极,多么迫不及待!它们的前锋部队,已沿着南设得兰群岛和南极半岛,断断续续地抵达南极了。所以,大陆物质在赤道附近形成第二组倒立三角形:南美洲、大洋洲,也可以算上非洲。”


我胆怯地表示一点小小疑惑:“大洋洲的形状好像不够明显……”


孟中天哈哈笑着,把地形图例过来,上南下北,让我再看,我才发觉原来的角度不同,大洋洲这时呈现出倒立三角形状。如此看来,当世界地形图按常规摆放时,大洋洲是个正三角形;大头朝南,锐角朝北。难道它逆全球大潮而动,肯往南去,偏要往北来吗?


“大洋洲是个立场不够坚定的家伙,长期徘徊于南北之间。其实又何止于它呢,任何一块大陆一旦产生,就获得了独自生命和内在力量。和人一样,大陆块也既渴望合群又渴望反叛。当全球陆块相继南去时,大洋洲确确实实北移了。请你想象一下:地球上的全部大陆加在一起有多重?”


“不可思议……”


“当这些不可思议的重量,涌出北极来到地表后,就大大改变了原始地表的均衡,它们沉重地长久地压迫着地壳,在地球表层造成一系列惊人的重力异常区,也即:布格重力异常。其异常幅度残留至今天仍达四百毫伽以上。地表末被大陆物质覆盖的区域,也即大洋区,由于承受长久的巨大的重为异常,开始下陷。大陆的压迫和大洋的下陷,使地球收缩,并从北极口吐出更多的大陆物质,这些不断吐出的大陆物质来到原始地表,更加重了大陆对地表的压迫和大洋的陷落,如此循环往复。尤其是原始太平洋地区,它拥有全球最大的面积,也承受比其它大洋区大得多的重力异常,从而成了地表最薄弱的部分,最容易发生剧烈下降。每次地球内部岩浆大规模涌出,太平洋中部洋底就会大规模陷落。呵……这种难以想象的陷落,一次又一次,创造了地球上最大的太平洋,也是平均水深最深的大洋。太平洋的出现,又牵制着四周流淌的大陆物质,使它们缓慢地滑向太平洋。于是,全球大陆在普遍南去的趋向下,又增加了一崭新的、更加活跃的趋向:环太平洋大陷向太平洋中心运动。现在,我再次请你品味世界地形图(图三),地球上的大陆不正在伸开臂膀拥抱太平洋吗?亲密得犹如桔子皮拥抱桔瓤儿。让我们简略地总结一下。


“第一:地质时期,地球南方的宇宙空间里有一个巨大天体。


“第二:硅铝物质从北极口涌出并形成始大陆。


“第三:大陆的最基本走向是两个:向南迁移和向洋迁移。


“大洋洲已经跑到南纬四十度了,这时,形成了的太平洋在呼唤它,它无法控制自己的巨大身躯,只好朝低于它的太平洋滑去。形状由倒立三角变得像正立三角了。x天体越是远离,大陆们向洋迁移的劲头越是大于南迁移的惯性。抗光观测证明,大洋洲正以每年十厘米的速度向洋飘移,日本列岛的位置也比明治初年向东南方偏移了五、六百米,南北美洲则同时以每年五点八厘米的速度的太平洋中心靠拢……也就是说,它们把太平洋拥抱得越来越紧了,太平洋在缩小,至今在继续缩小中。至于太平洋洋底下陷,你都开任何一本地质杂志都可以找到证实,发现者甚多。但是这些发现者从没有正确解释过自己所发现的东西。原因么,我前头已经说过了。”


孟中天再度注视暗处的毛泽东塑像们,从左望到右,又从右望到左,默不作声。我察觉到他有个怪异习性,他内心深处和这些塑像们密不可分。这群一动不动的塑像们,似有某种神秘力量在支持他左右他。比如:每当他激动诉说难以自持的时候,只要一望塑像,言语就夏然而止,面色就平静下来,再度开口时又泰然自若了。这种奇妙更新状态的本领,让我凛然心惊。


孟中天注视我:“在你面前坐着的人,像不像疯子?”


“不!……不。”我嗫嚅着。


“即使你说像,也不要紧。在控诉我的材料中,多处指出我‘疯狂’,‘歇斯底里’等等。医院检查也说我有轻度神经错乱,不过他们没有把握,因为精神病和正常人的区别是很含糊的。我却有这个把握:我不是疯子!我的神经系统高度坚强,但是我距离疯狂只有半步。你应该理解,七、八年来,我独自居住这幢楼里,意外地获得巨大发现,这些发现如果能成立的话,将是整个地学界有史以来最惊人的创见!这要深刻地改变天文学、地质学、海洋学、生物学、物理学、气象学、矿物学、灾变学等等许多学科的结构,以及它们的研究内容。这种超级创见自然给我造成超级兴奋,有段时间我完全被吓住了,确确实实感到恐惧,世界一下子的撕去帷幕,我在毫无思想准备时突然看见它的原始面目。你说,我的精神承受得了吗?我差一点就崩溃了。我之所以没有崩溃,是因为我自己一次次讥笑自己、打击自己:荒唐,不可能,偶然相符等等。为解脱自己的妄想,我不得不大量各种书籍,的结果,他们的学说反而在证实我的妄想,他们所掌握无数地质现象恰恰在完善我的理论,而不是他们的学说。我非常渴望和他们面对面论争,渴望被他们反驳,渴望激烈地彻底地摊牌。但是我无人诉说,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还没有置疑。孤独至极,只有面对地球和他们(再度注视毛泽东塑像们)。你是一个军人,应该理解,真正军人的痛苦是丧失了敌人。我就得不到我的敌对者!我渴望整个地学界纠集各个学科一齐反对我,从而得出结论:正确或者荒谬,那时我才会平静。如果一个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正确还是错误,是真的还是假的,岂不太痛苦太残酷了么?”


孟中天终于流下眼泪。


我也泪眼模糊,体会到死不瞑目意味着什么。人,为什么会死不瞑目。


“我经常像凝固的岩浆,整天整夜坐在世界地图面前,不吃不喝,观看它们神秘而美妙的形态,揣摸它们的暗示和种种被禁钢的欲望,回顾它们在运行中被肢解被隆起历史。大陆周围留下这么多碎片。黑暗的洋底里有全球最大的山脉——大洋中脊,长八万公里。炽热的硅铝物质以孤状波形态进行塑性流动。地球的最高山峰陷入地心再度融化。不同趋向的力造成深层和断裂。……世界上最复杂生动的现象就是大地现象。地质时期所有的力,都保存在大地内部。大地是不说话的,我必须化做硅铝物质去感受它。尽管人类把大地踩在脚下,自以为是它的主宰,其实只是古老岩石上的苦药。一切森林、领袖、昆虫,一切真理、荣誉、思想,在大地面前统统是尘土。也确实是从尘土中滋生出来的,最终还要归于尘土。不过,人势必要体现大地的某些精神,人和大地有着无法解释的、非常神秘的默契。比如,所有的地图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南极在上北极在下产就表现地貌的功能来看,完全一样。可是人们偏偏把北极放在上头,全人类也承认这种绘制方位,没有人以为是错误,也(没有人证实不是错误。人类无意识地顺应了大地的脉络:上北下南。还有,人类民族差异之大有目共睹,如果深入研究他们脚下的土壤,会发现人种和陆块的一致性,大地有它的密码,必然遗传到它的子孙身上。”


孟中天述说了六个小时,后来我们又沉默了一个多小时,静静地望着墙上巨幅世界地形图。


我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观察世界地形,深深地被诡谲奥妙图案感动。孟中天给了我一种理解世界的方法,我随便瞟向哪里都觉得是亨受。有生以来,我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强烈的震撼,仿佛有人端坐在另一个天体上,以吞吐宇宙抚弄星云的气势,凝重地叙述史前的一切,他背后,跟随着全部大陆和海洋。这个人,命中注定要开辟一个时代,瓦解大批经营百年的理论与构想。我多么幸运而且陶醉,因为我正坐在这个人面前,是世上第一个倾听创见的人。


“你的理论命名了吗?”


“没有。”


“今后你准备怎么办?”


“让它面向世界。要用它为基本指导,重新解释海洋、陆架、岛孤、地震成因、造山运动等等,首先要从地学界若干个争论不休的疑难命题开始。任何理论,最终必须能够指导实践、改变世界及人类自身,才会被承认被接纳。这需要非常大量的研究……”


“我愿意帮助你,做什么都行,制图找资料我都在行。还有一些朋友,他们在大学,在研究所。我可以请他们帮你把理论推出去。”


“非常感谢。但是,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那些麻烦不能跟这件事的意义相比。”


“感谢你的理解。”


“我还想问问你,外界的传闻是真的吗?”


我把所听到的一切关于他的恶迹全部说出包括有关命案审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在我叙述时,孟中天的下巴不停地颤抖,眼睛又转向石膏塑像,目光内混杂着哀怨、阴毒的神情,仿佛忍受巨痛般倾听着,一次也没打断我。


我说完了,等待他回答。


孟中天转过脸,镇定地望着我:“基本属实。”


“你。……你……”我再度被震撼,——时竟难以措辞。


“我承认,我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好人。不过,这个世界是由好人和坏人共同创造的。历史对人的评价,不是依据他好或坏,而是依据他创造了多少。我的政治生命早已结束,我无法使死去的人复活,也无法把贞洁重新还给女人。这些向题我考虑过一千次了,我只有一个选择:在我有生之年,彻底解开地表的奥秘。我想,这比一千个人的性命,一千个女性贞洁都更贵重,这就是我的补偿。但我又不是为补偿罪过而工作,那只是个很渺小很美好的感情。我工作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孟中天冷冷地微笑着,“现在,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我也冷冷地与他对视:“即使你是个杀人犯,我也要帮助你。我想你会明白,我所帮助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理论。”


“我接受帮助。”



现在,我倒感到悲怆了。孟中天精神世界里,有那么多与我格格不入,甚至丑恶凶恶的东西,但他偏偏占有光芒四射的猜想,这猜想开天辟地,横扫古今。我愿意为他的猜想而献身,因为那是人类智慧的奇异结晶,一经证实必将改变全球认识。可我又不愿意支持这样一种人的人品。我真希望他死去而只把猜想留下。我所表示的:帮助他的理论而不帮助他,纯属自我宽慰,怎么能把一个人思想从他身心上剥离开呢?如果他的猜想是伟大的,人们肯定称颂他是伟大的人,否则不会有伟大的猜想。我苦恼至极,竟有些痛恨起来。后来的几天里,我见到孟中天就迅速避开,不与他交谈。孟中天呢,也平静地做他自己的事,不主动开口。我想,他对我这类人以及我的内心,早就看得很透了。


我给女朋友韩小娓挂电话,约她见面,她是某大学地质系研究生,兼修世界经济地理专业。我非常乐意调到大军区来工作,主要是为了靠近她。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你来吧,我们谈谈大陆变迁。”


她吱吱笑着:“你懂什么大陆变迁,胡乱糟蹋我们专业辞汇。只要你不变迁就行了。”


我们在大院西南角赏心亭见面,欢洽一阵之后,我说:“我最近有一个奇怪的设想,地球表面大陆,是从北向南推移的。”


小娓撇着嘴角:“读书读出毛病来了,别把我们地质学和你军事地形学弄在一块。”


于是,我从那只陶罐谈起,谈到它和全球地貌相似,谈到南、北极的反对称现象,谈到x天体,硅铝物质向南及向洋运动,火星与地球的共同表层,每块大陆蕴藏的古老的力,大洋洋底陷落与中脊的隆起,岛弧及大陆架予以的暗示,……所不同的是,我将孟中天的构想全部当做我的理论。在叙述时,我发现这些构想已经深深浸润我的内心了,我侃侃而谈,有条有理,还加以独到的发挥(比如,我们此刻所站立的古长江冲积平原,它深部的大陆架基础),不谛诺是一次美妙享受。我还隐约感到,真正具有真理价值的思想,实际上很容易被人们掌握,绝没有我们所厌烦的姿态,它的核心仿佛就潜藏在我们身体深部,呼之即出。复叙是一种再度消化,以至于我产生幻觉,这些构想原本就是我的,现在不过是借我的口说出深层的我罢了。


起先,小娓浑不为意,她以为我又在编撰一个趣谈,她准备为结尾的妙味哈哈大笑。可是她听着听着,便化作一只泥雕娃娃了,两眼睁得极大,使我想起晶莹的北冰洋,薄施唇膏的小口张得又圆又嫩。有好几次,她眼睫激烈地闪动,想叫出声,都被我随之而出的见解生生堵了回去,她不舍得、或者是不敢遗漏我只言片语。她差不多成了只绷得很紧的气球,一碰就炸。我最后一名句话异常沉着:“……这仅仅是个猜想罢了。”


小娓猛地扑进我怀里,热烈地吻我口、腮、眼、额,紧身毛衣下的柔软躯体透出火热韵味,迷人的异性气息使我晕眩。


坦率地说,小娓从来没有这般彻底地被我征服过。我占有过她的肉体,但她没有交出过她的精神,在结婚问题上从不许诺,总是叹息,显然对我有不满意处。然而今天她如此痴狂!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孟中天对异性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妒恨而且悲伤,为什么上天把整个男性的优越都放到一个人身上。


小娓抱吻的不是我。我轻柔、坚定地推开她:“旁边有人。”


小娓娇喘微微:“有人怕什么?”


“这是军营。”


“军人更应该是男人!”


“现在你说说,这个猜想有价值吗?”


小娓再次激动了:“啊,我差点死在你面前。你的目光非常奇特,又非常符合地表的奇特。我来不及想,只觉得目前地质研究中许多问题,用这种目光一看,就根本不是问题。它最了不起处是把大陆扩散与全球构造融会贯通,宏观的理解!翻动地壳!你一开始就站在陆地的源头,这就比目前所有学说走得更远。他们——不,我所学的一切都在大陆生成之后,细碎实用。地学界各家学说争执不已,为什么?因为各派学说能解释这种现象,就解释不了那种现象,可是在无数现象之上有一个大现象。如果你的猜想能站得住……天呵,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你会砸掉几千个老头子的饭碗!他们之间相当多数吃了一辈子‘板块’!哦,我真该来当你的研究生,我愿意全世界女人都嫁给你!你再往下说啊,说啊!我知道,思维到了这一步是根本停不住的,你肯定还有很多想法,何况你对地貌并不陌生,肯定有深入思考,你的理论的前景太广阔了,只要给资料给图谱,就可以解释任何地表的复杂力向组合。喂,你听到没有?你接着往下说。”


“难道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你猛地抛出来个新大陆,叫我怎么反驳呢?……不光我,我想地学界也很难反驳,因为他们的总体构架也是个猜想。你只有拿出去,看谁能最大程度的被地表证实。要说疑问嘛,你刚才谈到我们脚下的冲积平原,还有它的成因和深层基础,……好像恰恰不符合你的理论。你的根据全球都是,犯不着挑这块冲积平原,不过这是个小毛病。你接着往下说。”


我蒙受着耻辱,镇定地道:“除了这个小毛病是我的,其余理论都不是我的。”


韩小娓憎然注视我,喃喃地:“是嘛……原本不像你。太惊人了。那么,是谁的理论?”


“孟中天。”


“从来没听说这个人。”


“他不是地学界的,甚至不是科学研究人员,你当然不会听说。”


“他是干什么的?”


“军人。官场上的败将,从政不成,等候处理。”


“带我去见见他。”


我和小娓走向老楼。估计孟中天正在楼下仓库,我放敲那扇包着铁皮的门。小娓恐惧地抓紧我,细声道:“这里真压抑……”


门开了。孟中天望着我们,不作声。


我介绍道:“她是我的朋友,韩小娓。研究生,世界经济地理专业。想和你聊聊。”


“世界经济地理?……是一门边缘学科吧,跨越地理和经济的新学科。”


“听,人家比你懂得多。”小娓掠我一眼,故作潇洒,“不过我以前学过地质。”


“太好了!”孟中天两眼生光,请我们进屋。


小娓刚进去就定身惊叫:“啊!……这么多。哪弄来的?”她看见满满一库房的毛泽东塑像。


“当年遗留的。”孟中天回答。“现在没人要它了。”


“没人要?待会儿我走时要一个,行吗?”


“要多少都行。不过它不是装饰品。我希望人们对他有真正的理解。”


“我会努力理解。”


“那么,过会儿我帮你挑选一尊。我知道哪一尊塑像成功体现了毛泽东的独特精神。”孟中天思索片刻,“有一位地质学专家,名叫韩子午,子午线的子午。”


“你认识他吗?”小娓追问。


“不认识。我读过他的《平移断裂构造学》和《地壳应力场》,扉页上有他的照片。”


“那是他年轻时的照片。!’


“韩老是你什么人?”


“你的观察确实出色,……他是我父亲。”


“我可以见到他吗?”孟中天迫不及待。


“去世九年了。”


“遗憾!”


听吧,不是悲伤,不是惋惜,而是“遗憾”我知道,孟中天为什么遗憾。


我打破沉默:“老孟,把你的理论跟小娓谈谈吧,如果她能通过,半个地界学就会知道你。她的能量大得很,而且她不会盲目附和。”


“我先要感谢你们二位,还要感谢韩子午先生。当然啦,我要谈的……我不知道从哪里谈起。谈论学术问题,是不是有一个大概程序?……比如先谈疑难问题,后谈观点?……或者你们问,我回答?”


我和小娓笑起来。看到孟中天虽然经受过许多政治风浪,但是在学术场合毫无经验。


“我叫小胡弄点水来。”孟中天窘迫了。


“噢不不,等会我来弄。”我拦住孟中天,不愿让那个烧焦了脸的人惊吓了小娓。


孟中天迅速恢复镇定——刚才他目光掠过毛泽东塑像。口齿清晰地对小娓说:“我想,开头部分苏冰同志可能跟你谈过了,我相信他的复述能力。我不再重复。我们沿着那个构想接下去谈。首先谈地壳的波状运动与弧形构造,这是大陆物质的开始冷却时最主要的特征。”


“慢一点。”小娓指着屏风后面,“那张台子上都是文稿吗?”


“是的。主要观点和主要论据全在上面,不过他远远没有完成。”


“让我直接看文稿行吗?口头叙述损耗得太多。我一边看一边就能思考。”


“非常正确!千年文字会说话……”


孟中天欣喜中不慎失口,闪射出他在政治较量中的格言。他立刻闭嘴,把我和小娓领到屏风后面,简单介绍了一下分类,然后,理解地退出了,将这座仓库和他的全部积累交给我们。轻轻地关上门。


“我也要离开吗?”


“你别走,不过你也别跟我说话!就是我嚷起来了,摔东西了,你也别理我。听见了吗?呀,地球是一座超级火山!多好的开篇……”小娓埋首读下去。


我坐到角落一张行军床上,静静欣赏她的身姿容貌,接着胡思乱想一阵后,昏昏睡去。


醒来时我感到惊慌,待看清四周和小娓,方才心定。我大概睡了三小时,颇觉难堪,我走近小娓,见她双臂压在文稿上哽咽不止。


“你怎么啦?”我大惑不解,难道学术文稿能催人泪下吗?


“我在想父亲。”小娓拭泪,“你知道我非常爱他。他也是地学界巨孽。他在晚年,曾经考虑过全球大陆可能有一个统一的来源,他确实这么想过。和孟中天的某些观点非常近似。但是父亲不敢立论,因为他在地球上找不到动力来源。孟中天找到了,就是x天体。其实又不是找到的。而是创造出一个猜想。”


我难受极了。


“遗憾吧?又岂止遗憾呢。这篇文稿里,几乎所有的地貌现象、数据、图片、实验报告、观察记录,都是别人的。好多是直接引自父亲和刘伯伯的著作。他们当年为获取这些资料,真是披肝沥胆,跋山涉水,几乎送命。盂中天用到自己文稿里来了,重新解释了它们,因为父亲和刘伯伯解释不了,或者是解释的不对。科学真无情,让我们终生耕耘,让他去收获!……他用来反驳父亲的东西,恰恰是父亲自己发现的东西。他用来驳斥刘伯伯的根据,又恰恰是刘伯伯论文里根据。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绝情!比如说,你不同意我父亲,完全可以用另外人的成果来反驳他。可是他不,他非用你来证实你错,我真不明白这种心理状态。但这些都是另外领域里的精神现象,与地学无关,他这样做反可以强化文稿的论战风格,迅速征服读者。我矛盾极了,痛苦极了。一方面不得不赞叹他的卓越见解,一方面还得看父亲被瓦解,在流血……”


“他的理论到底能否成立?”我克制住愤怒。


“当然成立!至于地学界能否接受,我难以预料。也许明天,也许十年,也许下个世纪,他才能被承认。因为他的设想有划时代的意义,不像发明魔方那样立刻风靡人类。科学史上有些创见,越是卓越也就越埋没得久。同样,要证实它荒谬,也需要几百年时间。用地质尺度衡量,几百年太短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说他成立?”


“因为我是凡人,而他是天才!我的全部知识不足以对他质疑,我父亲和刘伯伯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他有力。唉,父亲当年要是把他的设想推进一步,或者半步,就必然越出地球到宇宙空间找原因,那就没有孟中天之类了,可惜父亲命中注定迈不出最后半步。明白了吧,这就是天才和人才的区别。他们在研究深度上差别非常小——半步,在创造精神上差别非常大。孟中天敢编出一个看不到的天体,父亲敢吗?谁又能够否定一个看不到的天体?于是问题重新回到地球上来,孟中天居然在地球上寻找x天体的存在。这实际上是逆推理。看起来不太复杂,但在科研领域中,就像漫天雨点往下掉,其中一个却向上飞那样罕见!这个雨点是失常的,它非有点疯狂精神不可。疯狂——与科学精神完全相悖。奇妙的是:科学的进步,又离不开与之相悖的东西的刺激。天才科学家,比其他科学家所多的,就是那一点与科学相悖的东西。”


我被小娓的谈吐迷惑住了:“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动人……”


小娓笑了:“受刺激的结果呗。越是刺激我,我就越是有魅力——全校公认!我问你,你以为我会爱上他,是吧?说实话!”


“是的。”


“告诉你,我不会爱上他,也不会爱上类似他的人。爱天才,是女人的悲剧。而且他那样的人,肯定爱整个女性却不会始终爱一个女性。你看那文稿:取天下为己用,又弃天下为己用,简直该千刀万剐!我先警告你:我们帮助他成名,千万休想沾他点好处。相反,要有点陪他倒楣的准备!”。


“怎么,我们还帮助他?”


“帮!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他的构想属于人类,上帝不过是借他做个容器罢了。再说我们不帮,自有人会拥上来帮。让那些心胸狭窄图谋私利的人去帮他,倒不如你我两个情男怨女去帮他。”


“你真是个小圣母!”


我抱起小娓倒在床上,开始我们的私生活。



韩小娓把文稿带给父亲的学生、省科学院地质研究所所长潘墨博士。潘博士连夜读完,大加赞赏,连呼“奇才奇才—!”他翌日告诉小娓:文稿已超出一般博士论文水平,其构想的价值更难以估价。他准备调集力量,成立一个新的研究室,专门研究孟中天构想,他将直接掌握并推动对“构想”的研究。可能的话,以特邀研究员名义将孟中吴从军队中调出。小娓向他指出:要考虑到地学界权威们的态度。潘博士认为:“不能等他们表态。只有尽快把‘构想’推出来,引起轩然大波后,才能迫使人正视,事情反而好办些。在此之前,应做两件事:第一,协助孟中天完成论著,删除猜测色彩,保留猜想精神,丰富资料,完善论点,使文稿学术化。第二,对内部相对保密,对外界绝对保密。孟的理论暂名‘孟氏构想’,内容不准外泄。我们从本届世界地质年会上得知:英国布伦斯基教授主持的地质研究所,已经特地壳研究和宇宙生成研究合并起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有,协助孟中天工作的人不能伤害他的始发状态,最好仍使他保持习惯的心理环境,这样,他的创造力会自然喷涌。具备天才的人和发挥天才是两回事,天才有时非常娇嫩,稍一触模,他内心的天才力就死去。哦,我快成保姆了。我半生已过,一事无成。这件事,也许是我毕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也许是最荒唐的事。不过,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刺激我非干一场不可。”


沉寂多年的老楼,渐渐被人注意。


我下班回来,经常看见楼前老桉树下,停着小轿车,或者是越野车,摩托车。它们一律悬挂地方牌号。军区大院连外单位军车都要登记出入,这些频繁出现的地方车辆,引起机关于部不少猜疑,孟中天的“仓库”已经变成研究室了,各色图谱、标本、照片四处散置,地质所两个年轻的助理研究员每天来此一趟。我全部业余时间,都用在制图画表上了。小娓则在四处活动,力邀全国各地的地学界权威人士,前来参加下月召开的孟中天报告会。省科学院已和军区高层领导协商过了,军区最终态度是:对孟中天的研究工作,军区既不干涉也不支持,凡进出大院找孟中天的车辆人员,概不阻拦。对机关干部的种种猜疑,概不解释。


大院里的人们,都知道西南角的老楼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又都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


于是,我就成了焦点。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见了我总要含蓄地问及孟中天,顺便忆几句以往。我才发现:尽管孟中天蜗居八年,机关于部也已更新了近一半,大院里的人们仍然全知道他。


我遇见一件极不痛快的事。


处长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告诉我,我所制订的“炮群抗登陆演习预案”,被部里退回来了,责令重搞。处长批评我战术背景粗糙,敌情设置过于简单,对通讯联络也没做出限定,……全都是不应有的疏忽。处长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回答,时间紧张。处长锋利地说,希望你摆脱孟中天。


“预案”不让我弄了,由处长接过去,他派我去了解一件棘手的事故。而这件事故的始末,部长早已从侧面掌握了。派我去,完全是多余的任务。


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傍晚回到老楼。


孟中天肯定从我脸上看出迹象,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天晚上,我们工作得很不顺手,“塑性流动”的图示几次返工,孟中天也发生思维障碍,在屋内踱来踱去。


过了一会,孟中天抱来一尊半尺多高的毛泽东塑像,那是他曾经答应送给小娓的。他说:“看看他的眼睛!”


我观察这尊塑像,发现他的目光是朝下看的。


“所有的主席塑像,不,所有的领袖塑像,包括马思列斯,目光都是正视远方,呈水平略微偏上。唯独这一尊是注视下方,俯视着大地和人民。你有什么感受?”


“啊,太像他了。”我陷入思索。


“因此,别的全是偶像,这一尊是人像。”


孟中天把塑像放回木架,啪地关掉屋内大灯,然后坐到我面前,调暗台灯的光度,使我们处于暗淡柔和氛围中,说:“今天不工作了,我们谈点别的。从我第一次接触你开始,我就想帮助你。谁料后来却是你帮助我了。”


“你能帮助我干什么?”


“帮助你在高级机关生存发展。我清楚你的素质,你是值得帮助的人。”


“做官?”我故意尖刻。


“如果合适于你,为什么不做?好啦,我们别在一些双方都理解的问题上纠缠了。我刚才说的生存发展,也不限于做官掌权,范围要广阔得多。”


“你怎么帮助我呢?”


“我认识很多人,从军区领导到各部参谋。好些人至今仍和我联系……”


我打断他:“不必,我不想走这类门路!”


“我也不想帮你走门路。你听我说。我在团里当参谋时,就被团长当做‘图库’,我到军区工作后,又成了宋雨同志的‘图库’。当然不是地图。我认识很多人,甚至从未见过的人我也认识,他们的历史、个性、质量、关系网络等等。我还知道很多事,以及这些事和各种人的渊源。我还掌握很多问题,各级各部苦思不解的问题。简单的说,在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资料,这些资料对任何人都极为宝贵!我曾经在别人那里取用过无数地质资料,你为什么不能取用我的资料呢?而且,我仅仅提供资料,帮助你看清周围的人,以及人背后的人。至于怎样理解资料和使用资料,完全是你的事。我不提供观点和结论。”


我不知所措,好奇与欲望在胸中涌动,我死死地盯住他。


“我犹豫了很久,因为这样做对你有危险。首先,你可能消化不了,压垮你的神经,营养太多反而损害健康。第二,你可能错误运用,把人参当萝卜煮,结果煮出来的味道,连萝


卜也不如。第三,既然是出自我口,不可免地要带进我的独见和理解,你必须要有力量和我保持距离——在精神上和立场上。第四最容易做到,就是保密,永远别提到我。你衡量一下,如果你认为自己行,我就说。如果不行,咱们就各尽天命:继续工作。”


“你下结论吧。你认为我行不行?”我豪气大增。


孟中天略带讥意地微笑:“没人说自己不行。你愿意冒险,我就供给险境吧。”’


孟中天先从我所在的炮兵部说起,将深孚众望的陈部长放到司令部十几个部、局长的群体中比较,分析他的优劣短长。又介绍陈部长是怎样升上来的,他和哪位军区首长最为默契,他的助手及下属处长们的当年情况。……帐幕扯开,大院内的重要角色一个个登场,孟中天如数家珍,详尽地叙述他们的个性、好恶、相互关系和大量秘闻软事。我视野大开,忽然跃入一种新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我不为人知地俯视着他们,我看见他们手里抓着的每张牌,而我立于牌场之外,每个人的技巧与失误,统统在我眼内,他们再也不那么神秘了。


孟中天一反昔日冷峻含蓄,变得异常幽默,他描绘人事的本领堪称天下一品,甚至比他描绘地貌的本领还要卓越。我完全明白,只有深刻理解人心的人才可能如此描绘人事。孟中天蜗居八年,痛定思痛,神游于渊,身枯如土,竟然将人间与大地沟通起来。人间所埋藏的各种欲望、门派、关系等等,和大地所埋藏各种力向、裂隙、脉络等等,惊人地相互对应!就连许多地学辞汇,他也直接用于人际。比如:山头、支撑点、核心部位、侵入、弯曲、裂痕、覆盖、陷落、悬挂、波状运动、持衡补偿、薄弱层和异常区等等。


这就是我和孟中天相处的第二个不眠之夜。上一次,他翻动地壳给予我巨大震撼和享受。


这一次,他又翻动大院让我欣赏,不着痕迹地更新我。许多人在被更新中感到痛楚,而我在被更新中感到快活。


孟中天似乎进入微熏状态,两眼湿润发亮,面容热情洋溢,不时起身做各种手势,显然也沉浸在某种疏阔已久的喜悦中了。


我们每次畅谈之后,都有一阵久久的沉默,谁也不望谁,内心更加激动,犹如岩浆在胸内奔涌,但不喷出地表。直到相互的微笑。


孟中天开始询问我的工作情况,过去他从不问。


我把今天那件极不痛快的事告诉他,顺便叙述了所发生的事故:


部属单位有一个年轻参谋,品学俱佳,业务优秀。可是家庭生活不幸,已有外遇,妻子浑然不知。三天前,参谋外出执行任务,归途中绕到情人宿舍去了。就在火车站附近,住了一夜。凌晨匆忙往回避,为了争取时间,他想扒乘运行中的列车,结果被卷进车轮碾死。


孟中天惋惜一声,问:“他妻子知道他死前的那一夜怎么过的吗?”


“一点不知道。”


“你们部长却知道,对吗?”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


“你准备怎么写调查报告?”


“如实汇报。”


孟中天欲言又止,轻微地摇头。


“如果是你,你准备怎样写报告?”


“删去他幽会的内容,就说他是在执行任务中,为争取时间扒乘列车牺牲的。只有这样,这位同志才能得到另外的待遇,死者的妻子才会少些痛苦。还有那位情人,才不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责骂,他们可能是真心相爱。死者已经死去,一切要为活着的人着想。死者又是你们部属人员,你们有责任,但你们不难堪了。”


“部长可能掌握真实情况!”


“他告诉过你吗?”


“一点不露。”


“那他就是不知道。报告是你写,你是唯一有权解释这件事的人。”


“万一部长把报告打回来……”


“你应该理解部长内心,你给他提供了另一种选择角度,剩下的事该由他决定。最重要的是:你还要准备为这件事承担责任,因为去调查的是你,不是部长。我过去做过的许多事,你以为全是上头有明确指示我才做的吗?不……复杂的意向往往不明确,甚至完全不予指示。全看你理解。一旦公开,仍然全由你承担责任。你不能有丝毫推诿。”


“我明白了。”


第二天,我把报告写好交给部长,部长迅速阅完,即叫秘书上报。对我没有任何表示。


我回来把情况告知孟中天。他淡淡说:“到底是部长啊……你不能要求他马上报答你,他已经认识你了。”


以后,每当我们工作累了,孟中天就停下来,叙说他脑库里的“资料”,换换心,用这类话题代替休息。我也经常把机关的最新见闻告诉他,他极有兴味地听着,并不多做评论。我们乐此不疲,以至于往往忘了工作。孟中天多次表示:此生将以大地为终结,永不涉足官场。我越发敬重他了。



地质研究所主办的“大陆生成学术讨论会”,在一间大型阶梯教学厅里举行。韩小娓奔波邀请的人士中,只有半数到会,许多人是拿到孟中天论文后托辞不来的。到会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小娓称作“刘伯伯”的刘以海教授,他抱病从医院赶来赴会,坐在临时置放的一排沙发中间。在他两旁分别坐着省地质局和科学院的老专家及著名研究员,就阵容来看,已经令人肃然起敬了。何况,会议开始后,又陆续赶来些在地学研究中颇为活跃的学者,他们是听说刘老到会才奔来的,估计有想借此机会求教于刘老,而并非重视孟中天的报告。到会最多的是中青年地质工作者,和大学地质系研究生们。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孟氏构想”早引起他们极大兴趣。


孟中天着一身军装走向讲台,激起微弱的喧哗,许多人没料到他是位军人。地质所一位年轻人操作着投影器。


孟中天开始宣读论文,大厅内顿时静寂。屏幕上陆续出现我制做的图片。孟中天的音色很适合于演说,他完全不看文稿,避免了公式感。他语言中有很强的造型力量,每次语意递进都刺激人们的想象。他的推理从来不“推”到尽头,约模“推”到九分处便止步,把最后一分交给听众完成。在这种显赫场面下,新人常有的拘谨和不必要的恭敬,他一点也没有。他侃侃而谈,自信到了“舍我其谁”的地步。人们肯定不会注意他的内心状态,全被他的叙述吸引任了,并且非得聚精会神,才不至于被他的思维给抛下。但我注意到了,我熟悉他此刻神游何方,别看他面对千人谈吐挥洒,其实在他精神上绝无他们,只有他自己。面前的赫赫人物,他视而不见。我体会到一种微妙意境:孟中天越是目中无人,便越能诱惑人。


演说恰好一小时,在预定时间内结束。我们充分估计到了与会者的精神亢奋时限,若是再延长,他们可能会疲倦。孟中天聪敏地采取了“支撑点”式的论文结构,充分表达了“构想”的若干关键部位,也即最具创造性的部位,其余俱隐在不言中,让听众去追踪、退想。


掌声四起。是最热烈的掌声来自后面,前排的掌声是礼貌性的。刘以海教授只把压在拐杖上的手无声地摩掌了几下。


提问与答辩开始,大厅内又恢复寂静。这是我们不安的时刻,小娓靠拢我,神情紧张。人们都沉默着,原因很明显:后排人不愿僭越,率先发问。而前面的权威人物们又统统稳坐不动,从他们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丝毫态度。’


孟中天呷了半口茶,面带微笑,手掌轻轻抚弄文稿。巨大耐力忍受着沉默。


潘墨所长从听众席左侧起身,朝大家略微一躬腰,说:“我要做些补充。”转身又朝孟中天再躬腰,“我想做些补充。”孟中天和全体听众都为他的郑重态度惊奇。潘墨走上讲台,对操作投影器的人员示意,“请重视‘K省弧形构造和镶嵌地块’图。”


屏幕闪现K省图案,图案上覆盖许多弧线。弧线与弧线交叉,将K省分割成许多碎片。


“请注意,按照孟中天的理论:K省正处在东亚向南弧形构造系前锋地带,又处在琉球向洋弧形构造西翼,两组弧形构造系在K省重叠、交会,造成了K省的复杂地貌。因此,它理所当然地成了体现孟中天理论的典型地块,我所正好掌握一些K省的地质资料,请大家观看,先出示K省已勘明矿藏图。”


投影器打出另一幅K省图案,上面没有任何弧线,只有十余处矿藏标志符号:铁矿、铝矿、钨矿、银矿……


潘墨大声道:“请将两图重叠!”


K省矿藏图慢慢朝K省“弧型构造与镶嵌地块”图靠拢,颤动一下,两图完全复合。


大厅里爆发出一失声惊叫。所有的矿藏符号,全部落在弧形线的密集交叉处。没有一个矿藏跑到交叉处以外的空白区去。


潘墨拿起标示杆,指点着图上没有矿藏符号但弧线仍密集交叉的地方,说:“这几处地区,会不会也有矿藏呢?7我们询问了K省地质局,他们答复,就已勘察过的三处资料有矿


产来看,但品位低,储量小,无开采价值。关键是:有!而不是没有。现在,再请出示K省地震资料图。”


屏幕上出现新的K省图案,上面散布着密密的地震震中区符号。


“这是K省有籍可查的、八百年来地震情况。有两个特点:一,它们全部是中、浅层地震;二、它们全处在K省的东南一带。现在,请将两图重叠。”


地震图又滑向“弧形构造与镶嵌地块”图。人群中发出有控制的惊叫。所有震中符号,全部落在南向弯曲的弧形线上,形成一道宽阔的地震带。往其它方向弯曲的弧线地区,八百年来竟无一次地震发生。


“由于这种吻合太奇异了,为了不使孟中天过于激动,我们事先没有告知他。但是,我们却一直激动着,如何解释这种奇异的吻合呢?假如这是一种普遍现象的话,就意味着证实两点:第一,大地确有过向南及海洋运动的历史;第二,新理论在地质研究与勘探中有巨大的使用价值。我补充完了。”潘墨再次鞠躬,走回座位。


大厅猛烈骚动了,许多人竟跑到屏幕前来,反复观看图片。四个人同时站出要求发言,而我激动得听不清他们讲了什么……


讨论会结束时,气氛一边倒。几乎所有的发言人都赞同孟中天的理论,只有几人表示了微弱的置疑,我们准备的全部文稿被争抢一空,潘墨所长在听众的一致要求下,当场确定了下一次报告会的日期。


以刘以海教授为中心的前排人物,在戏剧性变化开始时,明显被触动了,但是仍无一人起身发言,并且将沉默保持到最后。


就冲着这种顽强,我也佩服他们。


十一


“孟氏构想”的震动迅速扩大,四所大学地质系,九个省地质研究所来函来人邀请孟中天前去讲学。孟中天当然全部拒绝了,新理论急需完整与深化。


但是地学界的著名人物迟迟不表态。最重要的刊物《地学研究》没有刊出孟中天的论文。刘以海教授仍住在医院,病榻上搁着孟中天的讲稿,固执地对来人说:“哦……我会做出判断的,我暂时死不了。你们不要逼我。”


出于许多原因,刘老不表态,潘墨所长的计划就难以顺利进行,孟中天就只能在老楼栖身,不能调进地质研究所从事终生的研究。


孟中天一次次安慰我:“等待吧。我以前怎么生活,以后还怎么生活。该来的总是会来。”


一天中午,小娓来到老楼,左臂带着黑纱,面容疲乏,告诉我和孟中天:刘老凌晨四时去世了,遗体告别仪式下午举行,她要去参加,不能久待。刘老临死前有遗嘱,建议潘墨将孟中天调进地质研究所……


“他支持孟氏构想啦!”我说


“没有。他至死没做判断。或者说,死亡使他避免了一次重大选择。”小娓几欲落泪,匆匆离去。


我和孟中天呆立着。


过了许久,孟中天喃喃地道:“他比我强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咱们应该去参加仪式。”


“没有通知我们。”


“知道了就应该去。”


“是应该,但我不去。我的哀痛不会比任何一个去的人少!”


孟中天走开,我独自赶往医院。


下午四时,我参加告别仪式归来,看见老楼前面停着一辆“奔驰”二八O型轿车。我感动惊奇,从来没有这样级别的轿车在老楼前出现过。我走近些,更加惊奇了,车在缓缓驰离,车内坐着位老军人。


我直奔那间仓库,孟中天站在大幅世界地形图前沉思。


我问:“来的是宋雨吧?”’


“不错。”


我不作声,心脏狂跳。我等他主动袒露。


孟中天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说:“这是他第二次亲自前来。……他接到中央军委指示,将赴××军区任司令员,限十五天到职。他只能带一人走,就是秘书。”


“他要你跟他去,去当他的秘书,是不是?”


“以秘书名义去,不一定当秘书。我已经不适于给首长当秘书了。”’


“都一样!你答应了吗?”


孟中天点点头。


我几乎气得发疯:“你见了他就跟见了上帝一样。”


“不对!他没有命令我去,只是征求我的意见。我愿意跟他去。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军委命令下达前,请你暂勿外传。”‘


“孟氏构想呢?”


“留在地壳上,谁也夺不去。但我,不再介入了。”


“哈哈哈……”我恶毒地笑了,“你极端自私,你向往权力,你取天下为己用,又弃天下为己用。”


“谁说的?”


“韩小娓。”


“精彩!女人的直感比男人好。唉,怎么跟你说呢?坦率地讲,我一直等待这一天,我一直渴望回到那种生活与斗争中去,这渴望从来没有死灭。否则,我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孟氏构想’。我把压抑的热情转移到地壳上来,原来就是绝望中的迸发!没想到会获得今天这样成功。我当然知道,把今天继续下去,我会获得什么。不过,我宁肯回到那种生活中再度失败,也不在这里寻找成功。至于你说的自私呀权力呀,并不对。那是我命定的生活境界,比权欲之类壮阔得多。我会把地壳上的全部发现,带进未来生活,再迸发一回!哦,只是不在这间房里了,那里也没有这样的库房……”孟中天惋惜了。


“你欺骗我们,什么‘以大地为终生,水不涉足官场’……”


孟中天惊愕地看我,点点头:“我说过吗?要是说过,那肯定是真诚的。”孟中天真诚地说。


我跑出楼,要挂电话告诉小娓。


远处有辆吉普驰近,潘墨和小娓从车内下来,左臂上的黑纱尚未摘除。潘墨非常激动:“我刚接到军区党办电话,说他要走。怎么怎么?他不好跟领导讲,我去讲嘛。简直荒唐!


孟的理论,价值超过一个集团军,怎么怎么?……”


我说:“他一直在期待今天。”


“他抛弃构想?”潘墨惊呼。


小娓冷冷地:“敢于抛弃,才是天才!”


“他言而无信?”


小娓又冷冷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潘墨一刹时苍老下去。随着苍老竞也冷静下来:“我们不能抛弃构想,它属于科学……”


小娓再冷冷地:“构想碰巧放在孟氏容器里。”


“奔驰”二八O几乎无声地驰来,停在者楼破旧台阶前,鸣笛催促。


孟中天着一身旧军装从楼里出来,身后跟着戴口罩的小胡。小胡迅速钻进车中。孟中天来到我们面前,言语平静如常:“刘老长眠在我心里,还有韩老。”


小娓道:“这句话我深信不移。”


孟中天掏出一串钥匙遇到我面前:“老楼全部属于你了!宋雨同意我带小胡走,他和我一起生活。”


我接过钥匙,无言。


孟中天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久久注视我们。忽然脱下军帽。深深一鞠躬。戴上军帽,有力地行个军礼。礼毕,低声说:“我想,我们都会成功。全部大陆都这么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