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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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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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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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094字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墙头望知青。


天上星泛指的,指那些年轻人。而知青则是特指,说的正是童惠娴。


其实童惠娴称不上美人。只不过皮肤特别的白罢了。但她的动人之处不在皮肤,而在神态。童惠娴是那种安静的、羞怯的姑娘,不爱说话,就会微笑。她在遇上生人的时候总是低顺了眼的,以那处招人怜惜的样子满面含羞,接下来就泛上来两腮红。她的白皮肤在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显眼了,红而衬白,白而衬红,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样子。这样的神态总是能够满负荷地激发起农民朋友的审美激情。他们用葱和藕这样的上等植物来比拟童惠娴,表达他们的心情,表达他们对城市人的认可与赞同。


农民朋友们说童惠娴和“大葱”一样水灵。而好皮肤则和“新藕”一样皎白。


童惠娴的歌声传到农民朋友们的耳朵里头,则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了。农民朋友们再也没有到,这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站到舞台上去居然是那样的一反常态,当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能把普普通通的一首歌唱得睁开眼来,一眨巴一眨巴的,直愣愣地盯住你,让你的下巴再也挂不住。童惠娴小学时代可就参加“小红花”艺术团了,还做过十几回领唱呢。这个胆小羞怯的小丫头一上台就镇得住场,豁得出去,台下的人一多她反而不害怕人了。用老师的话说:“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料子。”


入了冬就是乡村的闲时,正是各类文娱宣传队传播“思想”和“主义”的日子。公社把刚刚插队的知青组织了起来,挑选了十几个文娱骨干。这些文娱骨干直接肩负了党和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用表演唱、三句半、快板书这些艺术形式把它们送到农民朋友的心坎里去。他们一村挨一村,走一村,演一村,学一村,教育一村同时又被教育一村。热热闹闹地红火了一路。当然,“不正当”的事总是会有的,演到一半上海的一位男知青和女知青就给开除了,他们有事没事总要蹲到一块说上海话,头靠了头,距离都不到一尺宽,把所有的人都撇在了一边。这像什么话嘛!这哪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这不是宗派、小资产阶级是什么嘛!不要他们。让他们去兴修水利去。


童惠娴是这群骨干里的骨干。压台戏女声独唱就是由童惠娴来承担的。给她做手风琴伴奏的是刘家村的一个知青,叫徐远。童惠娴和徐远是老乡,童惠娴毕业于二十一中,而徐远毕业于九中。方言相同,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当然就多一些。幸好有上海知青的前车之鉴,要不然童惠娴犯一些错误也是说不定的。童惠娴自己都意识到她在徐远面前的话已经越说越多了。照这样下去无疑会有滑进小资产阶级泥坑里的危险性。这真是太危险了,一个人如果对自己不警惕,走错了道路实在是一眨眼的事。


文娱宣传队的巡回汇演进行到最后一站,是耿家圩子,也就是童惠娴所说的“我们村”。舞台搭在乡村小学的操场上。童惠娴给乡亲们演唱了《远飞的大雁》。童惠娴一登台就使村里的乡亲们惊呆了。她上台的步子迈得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像她的黑眼珠子,见人就四处躲藏。她在舞台的正中央站成“丁”字步,小辫子从左肩那边挂在胸前,用指尖不停地缠绕。童惠娴始终保持一只肩头对着台下,当她换句子的时候,另一只肩头却转过来了,又自然又婀娜,宛如玉米的修长叶片。她的春秋衫做成了小翻领,收了一点腰,不过分,真是又漂亮又朴素,完全有资格代表耿家圩子的全体社员向首都北京表达深情: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一个信儿到北——京(哪)


翻身的农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恩人毛主席”那一句被童惠娴唱得动听极了。舞台上的扮相也就格外动人。她会把重心移到前脚上,后脚只有一只脚尖支在台面上,而两只手的指尖跷起来,呈兰叶状,交叉着缓缓地扣向胸前,紧紧地贴在了心窝子上。热爱毛主席的人太多了,可是谁人这样热爱?谁又能把两只手与胸脯的关系处理得这样柔和,这样相互企盼,这样情深似海,这样美不胜收?方圆二十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耿家圩子的村民盯着童惠娴,所有的脖子都随了这句歌声转了半个圈。这句歌声里头有一种无限的亲近与缅怀,更严格地说,有一种普通人才有的牵挂,像牵扯了骨肉那样难分难舍。真是动听,都有点像儿女情长了。如果不是献给毛主席,这首歌要是这样演唱简直要犯错误的。好听得叫人耳朵都支棱不住了,直往下挂。


耿家圩子这一站汇演完了,文娱宣传队就暂时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聚集在河边向童惠娴道别。徐远坐在抽水机船头,手风琴一直被他套在脖子上,像个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东风牌抽水机发动之前童惠娴正在和一个扬州女知青说话。这时候她听见手风琴响了一下,是“3”这个音,就一下,童惠娴侧过脸,徐远正冲着她微笑,半个脸被傍晚的太阳照得通红,又快活又帅气的样子,童惠娴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突然又产生了那种错觉,就是刚刚下乡时的那种错觉,胸中的油菜花抖动了那么一下,但不是纷絮状的、漫天遍野的,只有一棵、一株、一朵。愣愣地抖动了那么一下,毫无预示地抖动了那么一下。童惠娴一下子就呆住了,失神了。童惠娴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面。柳树临近落叶,青黄色的叶子显示出最后的妖娆。童惠娴反而看不见眼前的徐远了,徐远的模样反而成了她的想象了。她想起了这些日子里头的诸多细节,每一个细节都伴随了除远,而徐远都是快乐的、帅气的。童惠娴就这么失神地伫立在初冬的夕阳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