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4)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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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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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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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10字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临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甚么?”张无忌心道:“这岛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在旁掠阵的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龙钟支离,似乎被山风一乱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是极快。但见她拐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儿紧随在后,却落后了一大截路。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不会有何凶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比之当日分手之时已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摇了摇头。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


谢逊看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那是极为罕有之事。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谅?陈友谅?没听说过。”


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拄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重重踢中了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胸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被斩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宝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是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谢逊道:“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谢逊心想,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实是极有胆色,当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他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甚么见怪不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甚么讯息?”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伙,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手腕。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甚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头陀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被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我好生记挂他。”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似是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粘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娇美,不禁疑团满腹。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你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甚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也不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见他。”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甚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十分难得。”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奇道:“他骗我义父?”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