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恨无常(1)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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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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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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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9590字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


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


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


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


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


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


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


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


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


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


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


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


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


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


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


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


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


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


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


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


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


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


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


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


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


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


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


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


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


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


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


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


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


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


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


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


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