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3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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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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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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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5314字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啥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地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要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透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招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滋滋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土地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f。


—一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4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几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暧,‘良’怎么写?”


怀玉便先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减贴在门婚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姊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地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头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难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擦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凑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桔红。死了,指爪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地,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一说到底,原是因为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己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资了心。


“姊,你拆来看看,拆呀—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阈子,铺盖倒是留下来的。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菊花,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菊花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麦,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的,哇哇的,哭将起来,泪水涕洒横直地交流,犯均b螃蟹,糊得又成又腥,又苦。


这门媚上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是像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给湿上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木卖了。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夸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上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蔑,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扁。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造:“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他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咖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他故意用充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滋滋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给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最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校!”


怀玉不理,只顾起霸,走了个圆场,在爹跟前亮个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扬威英雄逞,裴元庆哪个不闻?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锤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的,怀玉已止住他了:‘嗲,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航。他姊找了主儿,他就单吊儿。”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们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的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要开披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一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卿卿啼啼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目也快到了吧。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回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工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吉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朝蚊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哈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约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馆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狞狰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球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明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霎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碴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唯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籁籁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眼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


唐怀玉也一愕,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风远5;,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一志高显得落泊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这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部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刚律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销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他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病”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拉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倒过年》、《打金技》、《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做恶惩好,叮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报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干?”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乎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了,怀玉喊住:“看戏呀,怎的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来了,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推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趔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精,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税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给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短,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默默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谦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地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暧,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腴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滩白。狼藉而又纷经,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痹,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走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睑卑鄙,怀玉怔怔的。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什么,不,只得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嗑,七情都混饨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者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的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覆?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迫不及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


“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膊,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地,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


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围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


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不是人人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作法似的,虔敬而又阴森,哺哺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给放下针凿,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摆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


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


“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进尽全力,化成倒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拿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嘛哭得啼里花啦……”


丹丹一概不理,征胜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的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给签了关书,卖个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


“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切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


“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已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通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地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坛坛,钦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暧,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统绣锦章”。


除了瑞歧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是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哪,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的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份份。”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


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厢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目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坡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熏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巴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么?”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成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给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它不着。”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要,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而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的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