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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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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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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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700字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